王琦听他这么说,也不再多问别人的私事。春黛住的公寓位于咖啡馆的临街,和医院坐落在同一个区域,他们正好顺路。王琦虽然今天不用上班,但也可以去办公室坐着看书,而且一定能帮上忙。医院全年都忙得不可开交,很欢迎不请自来的帮手。
他们在等红绿灯时,两个小乞丐黏上来讨钱,近两年街边有很多乞丐,有时比路人都要多。许是担心他们会立刻离开,小乞丐拼命往前跑,其中一个在即将到达时,忽然腿脚一软,瘫倒在地,全身酸得直冒冷汗,他咬牙坚持企图尽快爬起来,却根本使不出足够的力气撑起麻痹的双腿,左膝的皮肉已经摔烂。
王琦无意间看见后走过去蹲下,看了眼对方苍白的脸色,伸手翻开他的下眼睑,对景行说:“应该是贫血。”
他的同伴已经跪坐在一旁,朝二人乞求施舍,又磕头求她救命。王琦正问他是否还有其他的不适。景行低下头从口袋里拿钱,看见小乞丐的手正悄悄伸向王琦的提包。景行翻出两块钱和几角硬币,一把塞到他脏污的手心,并将他的手推远,浅笑道:“拿去买东西吃吧。”
同伴握着两块钱,先是惊得眼珠都僵了,迅速回过神颔首道谢,也不顾王琦仍在检查,就搀扶起同伴离去。王琦明白不可能救到底,也无话可说,撑着膝盖站起来,对景行笑道:“你给乞丐钱,出手都这么阔绰的吗?”
“他们看上去都快要饿晕了,多给点也不要紧。我知道肚子饿是很不舒服的事。”
“刚才我看你塞钱给他的动作很不自然。”他们又走回马路边,等待下一个绿灯,王琦说:“像是要把他推开,但是你直接去触碰他的手,绝不是因为嫌弃吧。”
景行跟她说了刚才小乞丐行窃的事。王琦知道后也只是低声轻笑,说:“那幸好有你在。”
她并不是直言感谢景行的保护,而是说笑道:“不然他可就亏了,我包里的钱统共加起来就六七毛。”
景行低头笑笑,忽然想起一事,请求道:“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可以啊,就当是报答你救我的钱包一命。”
景行跟她说了林书南母亲的事,只说因为好朋友遇难过世,他的母亲忧思成疾,而且情况时好时坏,但即使在清醒时也不肯去医院就诊。
王琦答应去为她看看,但事先坦诚地说:“我不是心理医生,也不主攻精神科,诊治心理疾病的能力很有限。”
“谢谢你。舒缓心结的事只能再想办法,我是担心她会有其它生理上的隐患,想拜托你去为她也检查一下。”
“那我们现在直接去吗?”
“就快到老板娘的公寓了,我先把花给她送去吧。”
“那我正好去医院拿点基本检查用的工具。”
两个人在十字路口分开。景行走进公寓,看见楼下的花坛极为衰败。尽是枯枝败叶,连一株像样的青草都看不见。公寓内外都采用北欧的冷淡风设计,蓝灰色的外墙砖犹如雨后的远山天际,站在马路上眺望显得十分高贵冷艳,然而经那一派荒芜景象的衬托,冷艳也犹如颓丧。
他略一迟疑,看见手中的玫瑰花,拿出一株插在底楼窗台下的花坛处,用双手鞠起两抔土壤,压实花茎下的泥土,以确保它不会歪倒。
景行上楼后按了好多下门铃,都没有人回应,于是将玫瑰花搁在环形把手上。他回到分开的路口,王琦已经拎着一个医药箱站在路灯下等待。两个人一道坐电车去林书南家。
廖宛珍还是坐在门口,看着喧嚣的马路尽头。周围人都认为她是在等书南回家。她看见景行,笑道:“景行,你来啦?这位是?”
“她是我朋友,大娘,您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都快两点钟了,能不吃过吗?”她笑着请景行二人进屋,转身去倒热水。看来她今天状态很好。景行见桌上摆着三碟菜和半碗汤,说:“您今天做了这么多菜啊?”
廖宛珍哂笑道:“哪里是我做的,是那个姑娘带来给我吃的。”
“哪个姑娘?”
廖宛珍没有听见,正给王琦送去热水,和她聊起天来了,称赞道:“这个姑娘长得也有气质,一看就是书香世家走出来的。本来我倒是想把那个姑娘介绍给你的,但是存了私心,又想给书南留着,现在好了,看来我是不用为你白操心咯。”
景行听她提起书南,又是这个那个姑娘的叫,明白她并未好转,一时语噎。幸好王琦很能理解周围人的处境,主动聊起天,在闲谈过程中不动声色地说起健康状况。大概一个小时后,他们告辞离去。
王琦对他说:“她没有什么大碍,生命体征都很正常。”
景行终于放心,回顾却望,看见廖宛珍又坐回门口的小矮凳上。她凝望的视线与景行在日色中重叠。
若昕离开春黛家后,前往若昀的药铺。在街转角,一个小男孩眨着眼睛坐在尘土中。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眨着长睫毛看路过的行人,目中像是淌着一条溪流。他并未起身凑上前去乞讨,因为他没有腿。
不到一刻钟,若昕就从药铺中走出,对望上那道眼神,伫立许久,拿出两毛钱放下。正要离去时看见他挥动了手。他鞠一躬表示感激,从身后靠着的芭蕉叶下取出几块有花纹的鹅卵石,在递出去前把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双手捧起石子举到她面前,唇角咧出一缕清澈的笑。
她接过后放入包中,没有再多做停留,那阵不适又翻涌直上。她把所有的钱沿路分给了几十个的孩子,匆匆回到家。
王渝谦坐在沙发上读报纸,见她回来后问:“你的事情都办好了?”
她兀自回答:“问到了,我姐姐说民间确实有很多类似的偏方,但是从没有见人试过。”
若昕把声音压得极低,将听到的答案都告诉他。
王渝谦没有想到她会主动去询问此事,听后也仅是蹙眉,没有太大的反应,说:“泷泽已经不在上海了,他上个月无端被人刺杀两回,一回死里逃生,另一回是他的手下做了挡箭牌。看来他得罪的人真不少,连是谁做的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完,藤原让他先找个地方避一避。他倒是不怕,但正好听说湖北打得厉害,就请命去武汉助阵。”
他说到此处,恍然道:“一直跟着藤原的千奈也是松叶屋出来的。看来河村想控制的不单单是一个人。”
“你说过河村最擅长浑水摸鱼,那必须也会擅长制造浑水,既可以让敌人自乱阵脚,同时也是他最好的藏身处。”
“现在松叶屋已经一传十十传百,成为驻沪日军最大的寻欢处。众人都往里钻,也就没人会想到他有问题。”
“那我该做什么?”
王渝谦对她说起前日他记忆犹新的一件事:“给泷泽送行的那场宴会,他全程几乎都没说什么,全是场面话,但是在散席时,他向松叶屋要了一份鲔鱼肚带走。河村问他是否很喜欢吃鲔鱼肚,但他只是说:‘绫子喜欢吃。’”
若昕神思凝滞,忽然间竟想不出接话的措辞,默默看着桌上那瓶法兰西玫瑰出神。那是五天前绫子托信之介送来的花,插在清水中至今娇艳未褪,但仔细看花瓣边缘已呈现出黄褐色。绫子很喜欢浅粉色的玫瑰,曾经说过等来年春天若是有神气,就在后院亲自栽种玫瑰花。
王渝谦说:“打蛇要打七寸,而且得一击必中。浑水每静止一段时间,就会自然澄清。我们等到那时,就能看清蛇的七寸在哪。”
“什么时间?”她略一思索后就沉声道:“等他下一回再去搅浑时,就是水最澄清的时刻。”
她听见走廊上隐隐传来孩子明朗的笑声,问:“信之介又来了吗?”
“在嘉明房间,藤原亲自送来的。他终于来了,泷泽也快要来了。”
若昕剥下一片枯黄的花瓣,低喃道:“要不先把嘉明送走,不然实在让人发怵。”
王渝谦说笑:“你觉得现在还有哪里是不会让人发怵的地方?送你上西天好不好?”
若昕语噎,看着他那缕若有若无的混浊笑意,心底骤然生出一段难以言明的预感,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说?”
“没有。”
若昕不再多问,准备下楼给三个孩子做甜品吃。王渝谦走到她身后,一言不发,伸手握住她的手心。她停驻在原地,没有转身,亦没有抬头,垂目静默地看着走廊地毯上盛开的海棠花。一丝浅薄的光影镀在它的身畔。王渝谦从她的手心拿走那一片干枯的花瓣,转身走回窗边。
五天后河村彻就亲自上门,同来的还有恒一。他一进门就直接冲上二楼,嘉明和信之介正在房中鼓捣新的积木玩具。彼时若昕正出门去找春黛问绣花的样子。自从她穿着那身新衫去打牌,引来不少太太的羡慕,都说也想找那个绣娘做旗袍。
王渝谦起身给他让座,又吩咐锁红烹茶:“河村先生好,难得来坐坐。”
“都说了几次了别称呼我先生,还像在日本时一样叫我智博。”
河村坐下后,为难地说:“其实上门打扰是有件事想请你给我出个主意。不为大局,就是私事罢了。前几日我下属营中的几个下等士兵,实在太不像话,竟然在巷尾对几个年轻姑娘动手动脚,偏偏其中一个竟然是藤原君新欢的妹妹。原本也没什么,可藤原君怕是听了枕边风,好像对我很有意见,认为我管教实在太差。你能否为我纾解我和他之间的罅隙。”
“你忘了,我和藤原先生并没有几次接触,实在是不了解他,不知道该如何让此事转圜,真是抱歉。”
河村思忖片刻,唔了一声,笑道:“是我没有考虑清楚,都忘了你和藤原君没怎么见过面,几次聚会都是一大群人,你们也没有结交的机会。明天我摆桌宴席,算是给藤原君变相赔罪。毕竟大家同舟共济,实在不好因小女子之事坏了大局。”
“自然不会,你多虑了,小事如何能坏大局。”
河村一直盯着他,笑意像是一团浓雾在眼角游荡。
“胜平,我还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内部小裂缝的危害远大于外来的明枪暗箭。怎么如今你自己倒是忘了?”
犹如回到当年同坐于枯山水中扺掌而谈的时光,王渝谦自在一笑:“所以我就说,自从我卸下所有职务后,眼界越来越狭隘。”
“胜平。”河村垂目叹息,温和地说:“告诉我,你现在究竟想要什么?上次我说的话太直白,我以为你依然像从前那般胸怀鸿鹄之志。可能是我误会了,也许战争真的改变了你的心愿。但我们即使处于两个阵营,也不妨碍我们是朋友。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会尽力帮你的。”
王渝谦正视他飘忽不定的目光,说:“我希望战争能早日结束。”
河村缄默,许久方笑道:“当然,这也是我的心愿。”
恒一冲进卧房,把二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正坐在嘉明的床上玩积木,搭起一座色彩斑斓的巍峨城堡,足有水桶那样大。那是若昕从百货大楼的玩具店买回送给嘉昊的生日礼物,可以拼接出花园别墅或是飞机轮船,是全城少年的新宠。但嘉昊并不喜欢,看见嘉明羡慕的眼神,询问若昕后就转送给他。
恒一跳到两人面前,把带来的东西堆在床上,对嘉明高声喊道:“这个是我送你的!”
他把城堡推开,差点弄塌了墙。信之介立刻环抱双臂保护,毫不惧怕地瞪了他一眼。
恒一带来的是一套镰仓武士人偶和铜质刀枪棍棒,笑道:“我们来玩武士游戏吧。”
嘉明不情愿,说:“我不认识他们,也不会玩。”
他指着那一堆人偶。
“怕什么,那我跟你一组。泷泽一个人一组。”
他将锋利的武器举到嘉明面前,炫耀道:“很威武吧。”
嘉明没有去接,信之介冷声道:“我们正搭城堡呢。”
恒一不屑一顾地说:“玩那些三岁小孩的东西做什么。”
他竖起细长眼睛盯着城堡,惊喜地说:“可以拆了做基地啊,正好我们一边一个。小——嘉明,你也来帮我搭。”
信之介把手搭在城堡的屋顶上,不满地说:“不准拆,我们又没有答应和你玩武士游戏。”
恒一抬高了嗓子道:“泷泽,你父亲没有告诉过你,我们应该时刻做好战斗的准备,从小培养武士道精神吗!”
“我父亲没有教我把暴力当成生命的重要部分。更何况,我们和你又玩不到一块去,你别打扰我们。”他把城堡往远离恒一的方向挪开,自己则坐到正中间,将嘉明挡在另一边。
恒一被泼了冷水,咬牙讥讽道:“你老是玩娘们儿的游戏吧?我听他们说,你总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做鲤鱼旗和风铃,像女人刺绣似的,所以才被你父亲讨厌。”
信之介把积木递给嘉明,示意他不用怕,听了这一句,忍不住发怒道:“你别胡说八道。我父亲是个很严肃的人,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来,根本不会到处说人坏话。”
“说自己家人的话不能算坏话。”恒一用力一挥,抛出一把金属忍杖,将刚安上的屋顶生生砸塌。他哼声道:“再说了,你父亲很晚回来根本就不是工作,他是和一个叫樱子的女人鬼混去了。”
“你不准诋毁我父亲!”
“我才没有,骗你我是狗。我亲耳听见的。”他拿了几柄苦无,连续往城堡上投掷去,看见一砖一瓦被逐渐打碎剥落,心中升起攻城的强烈快感,笑道:“其实那有什么的,我父亲也是这样的啊。”
他凑近了些,扬起一道颇具玩味的笑容:“我告诉你们,我父亲可厉害了,开茶屋的那个老女人都可以做祖母了,他还搞得动她呢。我都看见好几回了,就在沙发上,有时还滚到地板上去。”
二人全都怔住,信之介掐紧被褥,见他如此气定神闲地议论,再也发作不出愠怒。恒一笑道:“有什么好害羞的,反正我们以后也会这样的啊,还不如早点懂。等再过两年,我也就能去茶屋里玩了。”
他冲嘉明吹了吹口哨,涎皮赖脸地说:“小——嘉明,我带你一起去啊。你跟着我,我就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带你去最好玩的地方。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剁碎他的脑袋。”
嘉明没有理他,看见信之介的手指因用力而涨得发红,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再一回顾,那座华丽的城堡已被恒一砸成断壁残垣。嘉明当时并不懂悲壮的写法,等之后的时光中再接触它时,脑海里第一个跳出的就是那时的画面——他想他看到的不是玩具的倒塌。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