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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无字花笺 枯城阙 5797 2021-04-06 16:44

  两日后,小安乘上去北平的火车。景行和王家与他交好的人都去给他送行。他拿着行李,左手单独拎着一小袋煮鸡蛋,风干牛肉还有四五片。那是玉屏为他做的,她抱怨说:“你这个人抠得很,火车上和停靠站卖的东西都那么贵,你肯定不舍得买,一天一夜的别饿死了。”

  小安接过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嗫嚅半日直到火车快要启航,他还只是望着众人发怵。最后还是玉屏说:“天太冷了,站这里吹风做什么,你进去坐着吧,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发车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她正欲转身离去,就听见一声“等等”。众人回过身,见若昕和春云从候车厅门走出。春云手上提着行李箱,走到玉屏身边,将把手与一张火车票一同交给她。

  若昕说:“都收拾一晚上了,总不能白做吧。”

  玉屏瞠目结舌。若昕拿出一张契约纸,当着小安的面撕碎,将碎纸片交到他手上,浅笑道:“现在她是你的人,不论去哪儿都不能把她单独落下。”

  那是玉屏当初卖给王家签的死契。小安直发愣,醒过神后忙给若昕深鞠一躬,笑着直打颤,不知该做什么,壮着胆子去牵玉屏的手,“你跟我走吧。”

  她并没有躲避,只是把脸扭到一边,低声说:“谁要跟你走。契约撕了,我也只听太太的话。”

  若昕说:“若是你们不回来,就寄封信说一声,若是要回来,也事先说一声,到时我把那间店送给你们做贺礼。”

  小安喜不自胜,若不是人来人往,几乎激动得要给若昕磕头。等到开车前十分钟,他再跟众人告别,牵着玉屏上车。若昕又从春云处拿出几张纸,面朝余下的佣人。他们当中有的只是上海当地来做佣的,也有在南京老家就跟着伺候的,也有在北平时进来的。

  若昕也将那几张契约全都撕碎,说:“你们若是想为自己的事打算,随时说一声就能走。”

  他们都很感谢,原是把命都卖给王家的,如今都恢复自由身,与一般做佣领薪水的无异。返回的途中,若昕和景行走在并排。

  他说:“三小姐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成全,尽力让身边的人时光圆满。为圆满所成全的人又会去降福给更多的人,直到世间都变得岁月静好。或许不久之后整个时代就会邂逅那一天。”

  她却衔笑回答:“景行,再开明的时代也不会有那一天。时代从不会成全人,总是一部分很少的人成全另一部分更少的人。”

  他哑然,没想到她会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正心绪摇曳,又听她说:“而且并不是我的成全,是他。昨晚我告诉他这件事,他对我说,所有卖身契应该都放在春云那儿。”

  十二月下旬,天空犹如一张冻硬的宣纸,铺满打翻的黏稠墨水。全城的楼房和街道都泛起诡异的青灰色,没有半点鲜活的色彩,仿佛一夜间城市的血液和日光一并被抽走。

  恒一因那日的冷视,恨透信之介,总是想方设法地与他较劲,对二人的刻意疏远亦感到怨怼。他发明出许多独自一人就可以进行的玩法,而将爬树作为游戏,并不是他一时兴起,确切地说是藤原给他的提示。

  藤原对他笑眯眯地说:“恒一,又一个人玩儿呀?”

  他受了刺激,很不客气地回顶:“是的啊,我父亲每天都忙于正事,才没空闲陪我玩呢,不像别人有那么多时间去吃喝浪荡。”

  藤原并不气恼,嗤笑道:“看来你很清楚你父亲在忙什么啊?”

  他不予理睬,弯下腰用一些残砖碎石搭建城堡,然后用树枝和泥土捏出一堆小人,给他们的脸上都划出不同的表情。

  “你要是想你父亲,即使他忙于政务,你也完全可以看见他的。”藤原指着一棵墙角一棵大树,笑道:“你会爬树吗?爬上去就正好能看见你父亲工作的房子了。”

  恒一仍是自顾自玩着那些泥巴小人。藤原又叹气道:“唉,我小时候就经常怨恨父亲没时间陪我,即使到家也是去后院的屋子里做正事。有一回我终于忍不住,想看看他究竟在忙什么,也爬到树上去看,结果看见他在搭好大一架飞机模型。那正是我想要好久的东西。自那以后我就很后悔,怎么可以那么恨一个给我惊喜的父亲。”

  他说:“说不定河村君也在给你准备礼物呐。”

  杏子哂笑道:“您说什么呢。小公子才多大,又生得娇贵,哪会爬树啊。不像您是武士出身,从小就接受训练。”

  藤原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搂着她离去了,上车后拨动了下她柔软的耳垂,狎昵一笑:“你这坏心的小机灵鬼。”

  杏子赧然低首,露出乖巧的笑靥,在车发动时,转过脸朝向窗外,朝泷泽家的院子扯出一道犹如冰面迸开裂痕的冷笑。

  恒一并未当回事,却也真的爬上去过,但并不是将其作为偷窥他父亲的阶梯,而是发现另一种乐趣。他觉得坐在枝叶茂密的树上,就犹如忍者,而且树干处有一个空洞,里面铺满干草,却无鸟居住。他就将其作为新的秘密基地,把心爱的玩具都放在里面。

  今日上午他又爬到树上时,透过枝叶的隐蔽看见不远处——围墙的另一边,河村彻正在审问三个犯人。他们并不是正规监狱的囚犯,因为仍穿着常服。

  河村命人脱光了他们的衣服,并吊起双臂,令他们几乎全身都浸泡在湖中。起先还有剧烈的挣扎,后来随着时间久了,他们就逐渐安静下来。然后河村不知使了什么办法,又令他们像暴雨前的鱼一般在湖面蹦跳着,发出凄惨的尖叫。

  恒一原先还被那可怖的嗓音吓了一跳,差点从树枝上坠落,但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又听见随北风传来一阵尖利的嘲笑声,那是他最熟悉的父亲的笑声。听的时间长了,不知为何,他也跟着笑起来。仿佛看见那样的场景,他就是应该笑的,冻僵的双颊扯得生疼,却无法停止。

  嘉明每日都要练习口琴,趁今日午后开了片太阳,遂立在湖畔练气。恒一小跑到身后时,他因专心于吹奏并没有知觉。恒一拿着一袋亲手捏好的泥人,跑来找他时,看见这一幕。原本想吓他一跳,走近之际,恒一瞥见湖面浮起的冰层,心蓦地剧烈跳动了一拍。

  他生起一个刺激又紧张的念头,双手慢慢地伸出去。那三个人白皙的胴体犹如上翻的死鱼肚皮,在生与死的一瞬间,他们的恐惧被放大到最极致,撕心裂肺的狰狞远胜过皮肉的冻裂。如果发生在眼前人身上,他的挣扎是否能像三人对父亲那般带来同等的快乐。

  恒一在用力的那瞬间,嘉明感觉到身后有人,下意识往边上闪躲。他尚未从震惊中逃脱,已看见恒一的膝盖狠撞在青石上。他穿了厚棉衣,上半身扑了空而后猛然间滚进湖中。随后没有几声挣扎,他就沉了底。冬日的湖面连波澜都无比沉重,仅是摇晃了几下,浮冰就恢复平静。

  冬天日短,日色渐渐暗下去。锁红的两个孩子从后院跑进来。他们因为玩雪,双手冻得通红,仍是边跑边打闹。老大跳到锁红面前,嬉笑道:“妈,弟弟刚刚摔了个狗啃泥,鞋子都湿光了。”

  锁红带笑嗔道:“让你好好带弟弟,你就会捣乱,肯定是你故意想看他笑话,引他去玩雪的。看这一身湿的,若是受冻生病,我不剥了你们的皮。进去换衣服换鞋。我去给你们烧热水。”

  景行望着他们打闹的身影,心情也舒畅,笑道:“小孩子就是应该玩的,你想想咱们小时候玩得多尽心,每天太阳没下山就蹿湖边去了。当年属你最欢,永远是第一个抱席子跑出去的,我们都怕你刹不住,冲进湖里。”

  “是呀,如今竟是越活越倒退了,俩小子还不如我小时候。既没什么玩具,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衣食。就身上这些穿的,还是拣别人剩下的。”

  “那就给他们做套新的吧,反正也快过年了。”

  她低下头,拨弄着算盘,似笑非笑道:“哪有这样的闲钱,新年花销更大了,够不够日常用还说不准呢。”

  她第四次拨弄着算盘,笑道:“早知道竟不如不平等的好。我若依旧做奴才,起码年底有赏赐,全是上好的绸子面料,能给全家做套体面衣裳。除夕夜主子看戏时伺候着,还有赏钱拿。”

  街上的路灯骤然亮起,景行从架上抽了本书坐在桌子上随意翻阅。小房间的门没关,传来孩童清亮的撒娇声。

  “爸爸,你什么时候再带我们去逛夜市呀?上回的马戏团,妈妈嫌贵都没有去看。我想看老虎和大象,还有会跳舞的鸟。她不是已经在箱子里藏了不少钱吗?”

  “乱讲什么你!找打啊你。”锁红朝里面吼了一声。

  那声音还没完全消散,春云就带着北风忽然冲进店中,拉起景行向外跑去。他的耳边充斥着寒风的呼啸,仿佛身躯被打碎成一地残叶。他在她的喘息声中,间断听完大致的来龙去脉,问:“是她让你来找我的吗?”

  春云垂首缄默,只是说:“是大爷让我来的。”

  他脑中空白一片,瞬间的震颤后把她抛下直往前奔去。那条路的漫长远在记忆之外。侵蚀他全身的压迫感,并不全来自怒风或是积雪。他感到牵扯宿命的最后一根提线似乎就要断裂。

  他是第一次以外来者的身份闯进王家。客厅早已乱成一团,满地的素色碎瓷在破裂之后,终于露出了自保的尖锐獠牙。两三个佣人缩在一处窃窃私语,眼角仍旧悬着余惊。

  他顾不得别的,问:“你们太太在哪儿?”

  女佣面面相觑,并不敢贸然回答眼前的闯入者。

  直到二楼响起一阵瓷瓶的炸裂声,他冲上楼去,在楼梯口撞见一双冷如死井的双眸。王嘉昊立在一幅《快雪时晴帖》的临摹画卷旁,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仅是见到景行时稍稍抬起一会儿眼睛,很快就低了下去。

  他循声跑进卧室,看见两人犹如脱线的木偶卡在一处,僵持不下。唯一刺眼的是她的腕上已划了数刀,猩红的血往外涌出,溅湿地板。

  王渝谦紧抱住她,虽未说一句话,眼中旧年曾令景行遗忘不掉的神色,再度悄然无声地复活,只是温柔尽数成了绝望。

  景行不知是否应该再靠近。

  没多久,她因失血过多瘫软于地,王渝谦也松开手,想将她抱起。她趁空隙猛然挣开他的双臂,抓住地上的匕首,往心口义无反顾地刺去。

  景行在她倒下的那一刻,就下意识跑上前想扶住她。

  匕首扬起的那一刻,王渝谦迅速地伸手抓住了刀柄,大幅降低了前进的冲击。而他都没有想到的是,刀刃在前后一瞬亦有人捉住。

  她终于回神,景行嘶声忍耐的模样挤进她的眼中,驱走了部分的空茫。

  景行气喘不止,咬牙把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臂上,泛起与她同样绝望的哀色,甚至企图流出一丝苦涩的笑,只是无能为力。

  她骤然醒转,恍惚松开了匕首,眼眶猛然睁大,泪珠大滴地涌出来,和血洇湿全无哀戚的面容。但是她像是断线的木偶,失去了最后的气力,没有倾倒在任何一个人的怀中。王渝谦亦彻底松开手,慢慢撑起轻颤的身躯,将视线挪向没有二人的地方。若昕看着他,低喃出一句:“景行……”

  他只听见自己的名字,其余并未听清,看见她逐渐抬起的手臂正伸向自己,似乎想抓取什么。他拿出手帕,为她系好伤口后,将她打横抱起。

  手心传来的灼痛令景行紧握住拳,数年前也曾因一时的出神,在枝叶间不慎被剪刀所伤。时光的背影笼罩住他,原是皆为同一株剪不断的花叶所伤。

  “我带你走。”他垂首低语了一句,不知她是否看见或是听见。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融进了冷冽混浊的风中。他才听见她轻颤的后半句:“我哪儿都没有去,他们都带着我的时间走了。”

  他感受到她正逐渐冷却,在扬起的雪幕中加紧步伐,终于带她走出封锁二十多年的阔堂深宇。

  春云走到王渝谦身边,将他的思绪扯回现实,“来不及了。”

  他愕然却望,到底是缘由眼前的景象还是未曾觉察的凝滞,低声说了一句:“走吧。”

  两人的动作虽然迅速,却不约而同隐约透出相似的迟缓,各为一言所困扰。

  “爸爸,如果不让他们带走弟弟,那我们全家都要死。”

  他并无心情感慨少年的漠然,只是为宿命的循坏发出一声骤然隐去的哽咽。十多年前,曾经有个女人与他说过同样的话。她是出名的温婉贤淑,长辈亲戚眼中的最孝顺的佳妇,却在那天极为冷静地说:“如果你不对母亲下手,那我们全家都要死。”

  他不是怨恨她,因为那确实是唯一的办法。他只是很惊讶,她是从何处突然得到的胆识,可以使神色那样平静。他想知道那潭死水下的思绪是否也是真的心灰意冷?但他一直没有问,直到她也突然而平静地离去。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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