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灯发出的一爿微弱光线笼成纱绢,将她的面目虚化。昏黄的轻纱下,她仿佛真成了一具恬静的皮影。昏睡之际,她仍无法安宁,蹙眉皱目,在梦魇中挣扎。手臂上扎着的针头将一袋血浆缓缓输入她的身体。
景行坐在旁边很久,没有将她唤醒,起身悄然离去。等他再次踏入急诊病房时,天际微明。
她已经醒来,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只是靠在墙上发呆,那道低垂的眼神如同檐下冷雨再次击打在他的心上。
见景行走近,若昕才抬起头,看见他脸上遍布青紫。眼周亦高高肿起,唇角沾着血痕。他捧着一个匣子,沉默地坐在床边,并没有再说话。
若昕伸出手轻抚他的额角,引得他倒嘶冷气,喑哑地问:“怎么了?和谁打架了?”
景行说:“刚刚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拿。我又回王家去,想给你带一点嘉明的东西出来。我正好看见这个匣子落在地上,但是留下的佣人就是不肯让我拿走。我就和他们打起来了。”
“我竟然不知道你也会打架。”她的指尖停驻在他的眉梢:“疼吗?你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为什么不把我弄醒,和你一起去打?”
“我当然打得过,你不知道吗,鹅凶起来是很可怕的。”
她苦涩地笑了,接过景行手中的木匣。盖子打开后先是十二个草编映入眼帘。那是景行知道的,刚才他看见匣子躺在地上时,有几个已经跌落出来。他也认得出那是她童年时代储藏珍惜物件的宝箱。后来她送给了嘉明。
泷泽得知爱子的死讯后,如同发了狂,不顾租界的规矩,派私人护卫驻守在王家门口,但并未大开杀戒,而是强迫他们交出嘉明。众人都待在客厅一言不发。若昕抱着嘉明坐在卧室里。她抚摸着他的额发,强笑道:“你别怕,我们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他不说话。长久的僵持后,王渝谦来敲门,每一声都让她觉得耳膜欲裂。她将怀中无助的孩子勒得很紧,犹如抱住曾经那个孤独的自己。他拿出备用钥匙打开门,却没有说话。
若昕凝视着他,喑哑地央求道:“你去跟他们说,让我去行吗?我好歹是个年轻的女人,除了一条命外,比小孩子还多一点点价值,你去告诉他们。”
见他不为所动,她噙着泪笑道:“王渝谦,你来抱着他,他是你的孩子,他笑起来的时候和你很像。你过来,我去跟他们说。”
他仍是沉默。嘉明却在此时拨开了若昕的双手,他转过身,对若昕说:“妈妈,我跟你玩个游戏好不好?你不准动,也不能睁眼,直到我叫你。”
他从床底拿出木匣,放在若昕的手中:“这是赢的奖励。”
他忽然往楼下跑去,顺手重重摔上了门。若昕起身要追,手中的木匣轰然坠地,摔出几枚旧年的草编,仿佛是死去的时光短暂的复活。门从外面被锁上,春云听见猛烈的扣门声,慌忙跑上楼旋开钥匙。
等他们冲到门外,载着嘉明的车已扬尘而去。她并没有落泪,也没有再做无谓的追赶,平静地走回房间。她无法承受亲眼看见他的尸体一点点冷却,而且她也不愿再看见心之所囚的世界。
若昕拿起其中一个,默默凝视着它的轮廓:“其实我并不是想寻死,只是不想再驻留,生命中的大多数美好都已不在人世间。我觉得只要我闭上眼睛,就能走到另一处世界,能再遇见他们,能看见我的秋千,我的白鹅,还有为宿命所扯断的时间。”
许久的沉寂后,他发出一声低语:“那我呢?”
她没有回答,将草编又放回木匣,慢慢合上盖子。
景行出去打热水时,在走廊上看见了信之介。他的身边就是长椅,但他未曾坐下,而是靠在冰冷的墙砖上,垂目看着地板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景行走上前去问:“你一直都在这儿?”
他手冻得通红打颤,用力点头。他的双目和十指一样红,在走廊的穿堂风中瑟缩着身子。景行摘下围巾和手套给他戴好,说:“我不是让你先回家去吗?等我安排好,会来找你的。”
信之介摇摇头,低声道:“我想起来,我家附近都是和我一样的人,你还是别来的好。”
景行无言以对,将他带进稍稍温暖的房间。
若昕也很意外,问:“你怎么在?你母亲知道吗?”
“我昨晚就听说了,可是母亲不肯让我出门。我是凌晨时分偷偷翻窗户跑出来的。”
信之介把宽厚的围巾勒得很紧,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汲取那点久违的温暖。他对若昕说:“对不起,我问不到嘉明的情况。”
她对他摇摇头,伸手抚摸他的侧脸。等血浆输完后,护士来拔针,嘱咐她好好休息即可。她执意要走,撑着身子离开医院,对景行说:“回去躺着也一样。”
在中途,信之介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景行将他抱住,触摸他的额头,说:“我们快走。他烧得好厉害,要赶紧去找大夫。”
然而两个人都已没有几个钱。战乱时节,每家医院都规定必须先缴费再诊治,而且只收现金,不收首饰金条,否则再十万火急也只能等死。他们已返回那家医院,若昕摘下一枚宝石戒指,只受到缴费处员工的干笑:“我们得按规章制度办事,又不是当铺。您可以先找一家当铺,换了再来呀。”
景行对她说:“你照顾他,我跑回去拿钱。”
若昕摇头:“一来一回太耽搁时间,你又不住在对面。我知道一个地方。”
她雇了一辆轿车,把戒指给了司机,带景行去了若暚的医馆。多年未见,若暚看见景行也不过是一瞬的惊讶。因附近一带都是破败屋舍,周围的住户大都看不起病,馆内确实生意清冷。
她接过景行怀中的信之介,把他放在榻上,检查一番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先进屋泡了杯温糖水,把他唤醒让他饮下,而后拿出四粒药丸子给他服下,嘱咐他好好休息即可。
若昕说:“二姐,多谢你。”
“你不用谢,我说过了,若是我的外甥出事了,我不会不管的。但是你钱要照付。”
她向若暚解释:“他不是我的孩子,是我朋友的。你这儿有电话吗?我找他家人过来。”
“里面。”她简单地说了一句,就走进柜台中制药。
若昕回顾看见他脸上的伤,说:“二姐,劳烦你再替他也看看。”
若暚略一视诊,把磨碎的粉末拿白药混合,兑成膏状后,装入扁盒递给景行:“都是外伤。把药膏涂在伤处,一日两次,七八天就会好的。”
景行谢过她,正要涂抹时,听她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笑,“好像无论何时,你都跟在她身边。”
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若暚亦不再理会,从来就不关心别人的反应。
等了大约两小时才有人来,却是日暮良太。他跑到病榻边,把手搭在信之介的脸上,焦急地问:“小信,你好点了吗?”
“我没事,只是感觉好冷而已。舅舅,我妈妈呢?”
良太嗔怒道:“你还好意思问,一声不响地跑出来。你妈妈都要吓晕了,现在躺在床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否则一定亲自过来打你。”
“我没有一声不响,我给她留了纸条的。”他抓住景行的围巾,把手缠在里面,“那我们快回去吧。”
良太把带来的大衣给他穿上,放缓了声音道:“不急,你再休息一会,等有力气,我再带你回去。不用担心,你妈妈也没事。想不想吃东西,我去给你买?”
信之介摇头,缩在大衣中合上眼睛。显然他疲倦到了极点。
良太转身对若昕鞠躬道:“万分感谢,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正好您来了,我有些事想请教您。可否和我一谈?”
他朝后看了信之介一眼,露出很不安心的表情。
她看着景行说:“您放心,他很稳妥。”
良太遂跟她走了出去,立在对面的山墙下。雪已经开始融化,气温又低了几度。密集的水珠从飞檐处嘀嗒下落,形成一袭雨帘,使他原就不安宁的心绪愈发混乱。
她问:“日暮先生,情况你应该知道了。但是有很多内幕,我无法探知。我想你应该清楚一二,所以——是否能请你告诉我。”
他低眉敛目,凝视地面上一盘盘犹如铜镜的积水。他们的倒影在水花中破碎而朦胧,在愈合前又再次为下一滴的打落所扭曲。“凡事已成定局。”
“是吗?”
“很多事不值得置疑,因为真相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真相。”她扶住皴裂的墙壁,解开腕上缠住的绷带,将伤口示于他眼前,足有七八道血迹斑驳的刀痕。他避开了黯淡的视线。
“我从不怕看见什么不想看到的。我也不想打听其它的事,我只想知道,嘉明还活着吗?”
良太终于开口,仍然无法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我打听过,昨天下午他被河村先生带回了家,发生何事,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后来藤原先生不知从哪处听说,也赶了过去。”
“藤原?”
“是。”良太因为没有正视,所以亦未发现她目光的震颤,又道:“总之河村先生一把年纪才有这么一个儿子,对他的事比什么都上心,一向百依百顺。此次打击使他几乎失去了理性。”
她为恨意所灼伤,咬牙道:“失去了理性?比如说呢?”
良太禁不住把视线投在她身上,沉声道:“王太太,你很聪明,总是能捕捉到字里行间的细节,甚至连发言者都未必能发现不经意间泄露的信息。但是出于军规,无可奉告。”
他很为难地说:“总之,王先生一定已转告你,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僵立良久,似是自嘲,冷声道:“聪明也换不来生机。”
她看了一眼良太蹙眉的神色,若有所思后问:“我不问你军队的公事,问一件私人的事可好?”
他一怔,旋即道:“若我能帮上忙,请您直言。”
“我现在安全吗?”
良太不大确定地说:“租界是西方人的地盘,河村中将没有能力明目张胆地在租界为所欲为,更何况又是他的私事。他大概认为你和王先生一并离开了。只要你平日尽量少出门,待在法租界应当是没事的。当然我也不敢保证,万事小心为上。”
他们回到室内,正好有新的患者送入。他因被飞驰的车马撞飞后胫骨骨折,躺在木板上连声哀嚎。几个扛他来的男人将人放下,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若暚要给他接骨,但是一碰到他的腿,那人就疼得四下乱蹬。
她漠然道:“别动,不然没接好,瘸一辈子,你就再也干不了活了。”
她转身拿了块毛巾让他咬住,说:“快来帮忙按住他。”
景行走上前,若昕拦在前面说:“你身上还有伤,别添乱,你坐那边去,我去做把。”
若暚说:“你没有那个力气,你们都下去。”
她扫视了一眼,对良太说:“你过来帮我。”
良太讷了片刻,立马跑过去,听她的指示用力按住患者的右腿。刚接骨时,那人忍不住疼,反射性地伸手反抗。
若暚也停下动作,冷声道:“看看,你的工友把你送来就跑了,生怕替你垫了钱拿不回去。若是你真的瘸了,一个铜板都挣不到时,就再也没有人会管你的死活。你若是不信,抬头看看,门口有的是这样的人。”
患者听后,思绪陷入胶着。若暚趁势迅速为他正骨,手法娴熟自不在话下,但更令人惊叹的是她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并没有因患者的颤抖和眼泪犹豫退缩,拥有不像二十多岁女子该有的沉静。随后的取材敷药,上夹板包扎等步骤,良太虽很生疏,也在她的指示下顺利完成。
若暚始终冷着脸,但时间久了良太才发现那并不是她在摆脸色,而是她最自然的表情,即使是道谢时亦如是。在她冷漠的指挥下,他并没有半点不快,反而因圆满完成一项任务感到些许畅快,那样的心情对他而言已是久违。
其后又有两三个病患步入,良太一直跟在她身后打下手。两人间没有太多交流,都是简单的几个字就完成配合。屋外的雪融声逐渐沉眠,直到骨折工人的家属匆匆跑进来,安宁方戛然而止。
她看了一眼丈夫,即刻露出惊怒之色,抱怨道:“你这个死人,走路也不长眼睛,连谁撞的都不晓得,现在到哪里找钱给你付医药费?”
若暚不为所动,上前报出诊疗的价格。女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忙摆手说:“没有,没有的,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钱。大夫,求您发发慈悲。我们家什么都没有。就算东借西凑到钱给他治活了,我们全家也得饿死呀。”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边抹泪边作势就要下跪恳求。若暚却已经转过身,没有看她一眼,背对着她说:“不给钱不要紧,反正骨也给你接上了。但是下回没有新药给他替换,铁定是要伤根基的。往小了说,阴雨天疼得下不了地,往大了说就是瘸一辈子。”
女人止住泪,又要说什么,若暚淡漠道:“你若不信我,可以去任何一家医馆药铺去问。”
她咬牙顿足,犹豫许久后忽然转身就走,但又僵在门槛边,不知到底是退是留。男人已半仰起身子对她伸臂哀求:“云芳,你——你可不能不要我。没了我,家里就一个子的进项都没了。还有春喜,她才四岁,要是没了亲爹撑腰保护,将来受人欺负一辈子。”
他的声音带了哭腔,不住地打颤,撕扯着嗓音往前扑棱,几乎要跌下榻。女人立在风口,转过身冷声道:“我也才二十二岁,没了你,我也许会好过很多。”
男人如遭晴天霹雳,但没过多久仍旧看女人转身,把一包钱全部都扔在了柜台上。“全部换了药,我带他回去。”
她对男人道:“就这么多钱了,药用完了就是你还没好,要死了,我也再管不了!”
他千恩万谢地掉出许多眼泪,由妻子搀扶住,拐着腿跳到了门口的木推车上。若暚脸上不起半点波澜,低头阅览医书,伸手把钱袋掷进了抽屉中。门口原引颈以待的流浪汉们见状,一抹脸把身子缩了回去。
她看了很久的药理书,无意间才发觉良太正凝视着她。
“你想说什么?”
良太与她的视线一碰撞后,尴尬地问:“我是在想您为什么确定她会救丈夫?”
“我没有说我确定。”她轻而易举地将话锋拨开,似乎在谈一件很平常的事。“如果她不愿意,我会把他丈夫抬到门外去。当然我力气不够,仍要你帮我的忙。”
良太沉默不语,他很清楚若是她方才一旦因求情而动摇,门外的人就会鱼贯而入,但是他心中产生的是对眼前人更为隐秘的好奇,仿佛认定了眼见未必为实,确切说是眼见未必是全。
他正沉思时,若暚漫不经心道:“她的脖子后和眼角都有淤青,腕上也有红肿。除了丈夫,不会有人同时伤到这几处地方。”
良太怔忡地看着她,若暚淡定地说:“当他的命系在她手中,随时都能得救或是被捏死,他才会明白受制于人有多可怕。”
当日光破除缱绻的白雾后,隐匿在后的冰天雪地再度一览无余。直到信之介醒来,良太才回过神,将他带回去。他将围巾递给景行,颔首道:“大哥哥,谢谢你。我已经不冷了。”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