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回到北平过年,江冬秀自然很高兴,忙前忙后地替他收拾屋子,又烧了一桌的菜。她不停地给景行夹菜,直抱怨:“你怎么能让他去那么老远念书呢,说是要搬学校,不也没有搬么。”
林书南并不在北平,他的父亲于几天前病重,他就回了邯郸。江冬秀叹道:“书南也是命不好,上学的时候每天拼命地去打小工,给人当家教挣钱,就是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体面工作,对象也谈好了,他爹又病得厉害。我看得出他也不是个爱折腾的人,只是想过些安稳的小日子,竟也这样难。”
他在北平待了十几天,就准备返程。江冬秀给他备了好几件过冬的衣裳,除了他自带的旅行箱,又另外满满当当地塞了一个大包裹。她拿起双新布鞋,笑道:“过年时我给你们仨都做了双新鞋的,你也没能回来穿。”她摸着光滑的缎面,自嘲道:“瞧我这土老帽的样儿,上海人赶时髦,应该不会有人穿这种鞋子,怕被人笑话。我都忘了,该给你做两双皮鞋的。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记性越来越差,现在赶做也来不及了。我们去买现成的吧。”
景行见已经超载,打消了她的念头:“不能再塞了,我都拿不动了。反正过年我就回来的。”
他又勉强挤出一个小空间,将她缝制的那双布鞋硬塞了进去。
她拿着一件毛衣,低垂着目光,骤然叹息:“我是在想,真的见一面少一面了。”
林书南的家事仿佛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她将他送到火车站门口,没有送他上车。她说就不挤进去凑热闹了,叫景行到了后务必要给家里常写信。火车站门口又许多卖小食的。她东张西望了会儿,踮着臃肿的步子去买了两截玉米,又塞给景行,道:“路上吃。你在外面千万别省钱,如果不够,就问家里要。你不用像书南过得那样辛苦。”
她目送景行走上台阶,似乎有话要说,又嘱咐了一声:“去吧。”
还没转身,眼泪就掉了下来。景行凝视着她快步离开火车站。她拦了一辆人力车,飞快地钻了进去。
景行并未买去上海的票,而是去了邯郸。他见书南写过好多次信,又好几次还是他帮着去寄,所以记下了大概的地址。北平离邯郸并不远,他转了几班车,到村子里问了几回路,傍晚前就找到了林书南的家。
很老旧的一栋泥瓦房,最醒目的是门两边贴的绿色挽联。林书南见了他,立刻上前去给他拎包,问:“你怎么来了?”
他是高兴的,但经多日沉积的悲伤一压后,那份喜悦也显得若有若无。
林书南憔悴了很多,眼圈又黑又肿,像泡烂的葡萄,衬得人也无精神。他的父亲已在两天前下葬,这几日都是他在忙前忙后,几乎就没有怎么合过眼。晚饭也是他做的。桌上点了一盏煤油灯,三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说,默默地拨着饭。林母没有什么胃口,才吃了几口就把碗推到一边,用方言道:“阿南,你好好照顾你的同学,让他不要客气。”
她又对景行勉强笑了一下,表示尽力的热情,步履蹒跚地进屋去了。
林书南收拾好碗筷,对景行说:“家里就两间房,今晚你只能和我挤一挤了。”
夜里两人躺在床上,许久一言不发。野外响起接连不断的蛙鸣蛩啼,人像是躺在原野上,被聒噪给包围,分辨不出究竟哪段声音是自己想听到的。
林书南仰视朽去的房梁,低声问:“景行,我都不知道一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了。”他的声音很沙哑:“我爸一世都是为了我而活,那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林书南翻了个身凝视景行,生怕他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问:“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景行也侧过身和他四目相对,在暗处人的眼睛格外明亮,因为眼瞳颜色比夜色要深得多,暗到极致就犹如最明亮的白昼,也是一种令人为之动容的光泽。“我能明白。我的两个父亲都是如此。”
“为什么呢?”
“人活一世,是为了看清自己。如果选择了想要的方式,那无论结局是好是坏,都会满足的。如果一个人很想飞,用了一辈子时间,想尽各种办法飞天,最后摔死了,你能说他呆吗?他不过是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已。可是很多人,一辈子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林书南沉默片刻,叹道:“我这次回来,要把我妈一起接去北平,让她能好好享福。”他的声音很缥缈无力,语气却很坚定,“我想要的就是一世平安,让我的家人都能过的好,就像我爸一样。其它的什么豪情壮志,要飞天还是要下海,都和我无关。”
他再问景行:“你呢?”
“我?我现在还不知道。”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在此事上确实没有个定下的主意。万千众生都是在迷茫中随波逐流走过一生,然后逐渐沉睡,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有个具体的目标。高师傅在世人眼里,确实不如韩知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但他也是用实实在在的一辈子守住了他的桃之夭夭。他并不清楚他选择的究竟是哪一条路,但是在想到此处时,眼前会不自主地浮现出她的模样。
若是她在,她一定会娇俏含笑:“景行,选择你最希望拥有的。”
她的声音遽然失落下去:“别像我,从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
入了冬,若昕走进咖啡馆,春黛正在台后满面堆笑地算账。她就道:“赚了多少呢?这样开心,笑都要滴到桌子上了。”
“很多,可比以前在家里蹲着挣得要多多了,阔太太的钱就是好赚。这一年都快能抵过以前在王家五六年的收入了。”
她喜不自胜地说:“多亏了景行,让那帮半老徐娘过足了眼瘾,都愿意来我这里打牌吃咖啡,夸我店里的侍应生又俊俏又有气质,看一眼都舒服一下午。”
“他今天没来?”
“他现在有课的呀,说好晚饭后来的。对了,我是不是该给他多涨点工钱。你看,我这里摆的花都是他种好送来的,太辛苦他了。你说多少够,每个月给他五十吧。”
“你看着办好了,他给你挣了那么多钱,别亏待他就是。”她从包里拿出几本书放在台面上,“这些是从他那里借的,最底下两本是我借给他看的。”春黛闻言也从柜台里拿出两本书给她,打趣道::“哎哟,你们两个搞得像地下党交接一样,把我这里当成据点了啊。”
她向来开玩笑不顾分寸,哂笑道:“该不会真的是地下分子吧。可别因为你们,害得哪天日本人闯进我店里来,把我给杀掉了。”
若昕轻嗤一声,准备要回去。
春黛拦着她道:“你不喝咖啡了?今天周年,我请你喝。”
“不是很想喝。本来就是看天气好,四处走走。”
春黛听到这句话就起了兴致,道:“那好的呀,今天下午反正没什么生意,也没有牌搭子。我把店关了,我们去逛街好了。”
“你店里一个管的人都没有吗,为什么非要关店?”
她狡黠地眯起眼睛,和若昕分析现状:“来我店里的都是贵太太,要么就是年轻的女学生。所以我把以前几个都给辞了,只招像景行这样相貌好的男学生。她们就喜欢漂亮小伙子。但是吧,好货真是难求,现在就只有景行一个人,平时事情也不多,就是生意好时会忙得晕头转向,所以我想得多给他一些钱。”
两人坐车到南京路。若昕竟然在大新公司门口遇见了日暮良太。是他先看见的若昕,主动打了招呼。
若昕记得他,上前道:“日暮先生,您一个人出来买东西吗?”
“不是买东西,约了一个朋友。在德大西菜社,但是我不认识路,找到了这里来。”他看上去很焦虑,眼睛一直东张西望。
若昕和春黛说:“你先进去逛一会,我把他送去,反正很近。待会儿就来找你。”
春黛点头,用很低的声音笑道:“他长得还蛮俊的。你不要让鬼子骗去了,调情够了就快点回来。”
她挤眉弄眼地走进去。
若昕说:“日暮先生,我送您一程。”
他连忙摆手推脱:“那怎么可以,太麻烦您了。我找人问问就可以的。”
“中国有句话叫客随主便。您远道而来,我应该尽地主之谊,怎么好让你在上海街头徘徊。若是真等您一个个问过去,恐怕您的朋友早就等不耐烦了。”
她坚持要送,良太也就不推脱了。一路上他显得很拘谨,都是若昕说一句,他答一句,没有主动开口过。
“日暮先生是约女孩子吗?这样怕对方等。”她用余光瞥他的神情。
“不是不是的。”他回答:“是一个朋友,找我聊点事。”
“您看上去很年轻,应当没有结婚吧?”
“没有,我今年二十三岁,刚来上海不到几个月。”他木讷地回答着,端正着面目表情,双手规矩地平放在大腿外侧,没有任何小动作。
“哦,是么,怎么忽然想到来中国了?”她继续注意他的表情。
“我们是来和中国商量共同繁荣的事宜,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他很淡定地说出这句话,就像是在说要吃什么菜一样。
“是吗,我是个女人,听不懂。你们男人做的事一定都是大事。”
“是,为国家做事就是大事,私人的事就是小事。”
他忽然加重了语气,诚恳道:“王太太不要——妄自菲薄,我不知道自己这个词说得对不对。女人也能做很多事的。”
若昕想他必是对自己也起了防备,遂心念一动,立刻把话锋扭转回他们自己身上,“是啊,只能做做家务,带带孩子,要么就是逛街,确实是有很多事,但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佐藤先生就说了,女人只要漂亮和贤惠就够了,专心致志地伺候丈夫,其它的都是多余。”
他把视线移到若昕身上,侃然正色道:“不是的,妻子不是丈夫的附属品。他们是平等的。我们在学校里,都被要求必须尊重女同学。”他的语气听上去颇为不满,说:“佐藤君一点也不懂尊重女性。他太刚愎自用,常常连同僚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是认为自己想的就是真理。”他的神态不像是在伪装。若昕又轻笑道:“其实在中国,女性也被期望能像佐藤太太那样。”
他又道:“不是,中国的女人和日本的并不一样,和我在英国见的欧洲女孩子也不一样。”他费尽力气也找不到词语形容,只好说:“反正与众不同。”
“日暮先生难道不希望以后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太太吗?”
“希望,但是不像佐藤先生家那样。”他似乎很担心别人把他和佐藤看作志同道合,尽量解释他们并非物以类聚,正色道:“如果一个男人不懂尊重妻子,那他也不可能懂尊重母亲,更得不到子女的尊重。”他说这番话时的表情很严肃,像个刚进教会学校的学生宣誓般庄重。若昕甚至忍不住想笑,都快忘了送他的目的。
她称赞道:“看来以后无论是谁成了日暮太太,都一定是她的荣幸。任何国度的女人都会羡慕的。”
良太神情舒展开,赧然一笑,低头走着。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处,他延续话题,顺理成章地问:“王太太,王先生对您好吗?”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