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是反将一军还是将话题又反抛回来。若昕随机应变,笑道:“挺好的。就是女人在家闲来没事总是要担心他,您刚刚也说佐藤先生太自大。我担心他和佐藤先生共事,会不会有一天惹麻烦?”
他皱眉沉思了片刻,说:“我也不大清楚。但若是佐藤君做错了,同僚都是明事理的人,断不会让王先生吃亏的,请您务必放心。”
她将他送到德大门口,和他拜别。良太对她诚恳道谢:“真是不胜感激,若你不介意我打扰,来日我定会登门拜访,再向您致谢。”
若昕点头应下,她返程找到春黛随意逛了会,就想立刻回去。春黛挽住她的胳膊道:“啊呀,你这个人怎么比王渝谦还缺德的啊。一起出门的,现在就把我一个人扔下不管啦?也不陪我吃晚饭。今天我请客,又不会让你付钱的咯。”
“明天我请你吃晚饭。今天逛累了,我想早点回去了。”
她撇嘴道:“唉,晓得你有家可归,有家里人要惦记。哪像我跟个孤魂野鬼一样。行行行,你去吧,明天别忘了请我吃饭啊。我要去罗威饭店吃法国菜。”
她连声答应,立刻坐电车回去了。佣人已经将饭菜摆好,但王渝谦并不在家。春云接过她手上的购物袋子,道:“太太,先生打电话回来说,他带小少爷去吃饭了,好像是和周先生和汪先生一同去的。”
她很惊讶,因为王渝谦从不带儿子出面饭局,问:“他是带嘉昊嘉明一起去的吗?”
“是,他说会直接开车到两位少爷的学校去接。”
她缄默不语,走上楼。晚饭也没吃,直到九点王渝谦才回来。王嘉昊和若昕点了个头就算是问过好了,他面无表情地走回房间,不管余下的人是什么情况。嘉明扑到若昕怀里,耷拉着小脸往她身上拱。她把嘉明抱起,轻抚着他的背,问王渝谦:“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脸色并不是很难看,只是低声道:“一会儿再和你说,我先去洗澡。”他身上充斥着难闻的酒气,别人并没有说什么,他第一个受不住这难闻的气味,往浴室快步迈去。
若昕遂让佣人把他换洗的衣物备好送去,自己抱着嘉明回房。她把他放在床上,替他脱下鞋子后,笑道:“我先给你洗个澡好不好?待会儿你再跟我说发生了什么。”
他垂头丧气,抿唇点头。若昕给他脱裤子时,他剧烈地抖了一下,腿反射性地往外挪了半寸。她大概猜到了什么,全部脱下后竟看见他的小腿上一大片淤紫。若昕大惊失色,忙问:“怎么弄的?”
他眨了几下眼睛,眼泪就掉下来了,并没有哭出声,只是用手背抹掉后低声说:“是那个恒一。他一直在烦我。我不理他,他就揪我头发,还踢我。”
若昕心里直发酸,问:“那你爸爸说什么?”
“我没让他知道。”他委屈地说:“我问爸爸什么时候可以走,他就骂我了。我不敢跟他说,恒一反而先告诉他爸爸,说我欺负他,不把他放在眼里。”
她为嘉明拭去眼泪,安慰道:“别伤心,以后不要再去他家就好了。”
“我才不想去,他们家都是日本人。我不喜欢去他家。”
他伸出手放在若昕蹙起的眉边,轻轻抚摸,原本皱成一团的脸也勉强展平。他说:“妈妈,我不疼,我只是讨厌他而已,你不要难受。”
若昕的心脏更像是裂开般发疼。她握住他柔软的手心,强笑道:“乖,妈去给你拿药,搽完药水就不疼了。”
她下楼去找药箱,正好春云从外面走进来,见她找药,就问她发生了什么。若昕大致把经过告诉了春云。
春云叹道:“没办法,我刚去问了老方。河村中将的小儿子过寿,要几位先生把孩子都带去热闹。偏生他家的小儿子就喜欢闹小少爷。小少爷怕先生为难,只好由着他欺负了。”
王渝谦沐浴后原本想直接回去睡,路过若昕房间时发现门半开着,习惯性推门走了进去。她坐在床上出神,侧脸与一瓶散发油画气息的插花相倚。
他看得心襟摇曳,走近了些,才闻到一阵清幽的沉香气。
“自从搬到上海,都没有见你点过香。怎么今天忽然来了兴致?”
她从不和他拐弯抹角,直言道:“你以后可以不带嘉明去那种地方吗?”
王渝谦仔细回想,仿佛举杯交盏时听见了嘉明细小的声音,从中听到了一丝不愿。
“你真的愿意让他那么小就走进那种地方吗?”
王渝谦缄默许久,冷声道:“他既然是我的儿子,迟早就要面临这样一天。早一点接受不是更好么。他现在能承受得越多,将来拥有的也就越多。别看他年纪小,今天就做得很好,明白人越是面临倒悬之危就越要忍受。”
“他未必要走上这条路。你从没有问过他的意思。他应该也必须要有自己的选择。”
“去哪儿?”王渝谦问:“你以为他不走这条路,还有别的更好的选择?无论在社会的那一层,都有各自要忍受的痛苦。但在这儿,至少他能享受到许多人无法拥有的特权。”
他态度笃定地说:“不然你认为我们现在做的事是为了什么?”
若昕若有所思地说:“所以并不是国破山河在的卧薪尝胆,而是借乱世之名为前程铺路。我领会错你的意思了吗?”
王渝谦笑道:“那有什么区别?人分三六九等,世界就是一座塔。你不往上走,就只能受上层的挟制和压迫。有实力和抱负但是走不进庙堂,还不如殿宇上停驻的乌鸦,至少它们能发出叫声,而大多数人是只能做哑巴的。”
“那要是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前程铺路,撞成一团混乱怎么办?或许对岸有你的亲人。”
他忽然捏紧颤抖的手心,漠然道:“那也一样。你看了那么多小说,一定见过至亲相戈的情节。其实到最后,你会发现,你的身边最亲近的是你的影子。”
“那如果有一天,到了手足相残,父子反目的境况,你也不会有半点犹豫吧?”她并不是在质问,或是讽刺,平静地说出一件很可能发生的事,“那我求你一件事好吗?若真有那一日,在你对嘉明下手之前,先对我动手吧。我不是威胁,而是我能理解你。”
他说:“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对嘉明那么好?”
若昕陷入沉默。其实她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李嬷嬷临别前说的那句话。
王渝谦不待她回答,就说:“此处是地狱。任谁都是要踩人尸骨才能往上爬。我若是不动手,现在就是北平荒郊野岭的一具伏尸。”
他的声音透出些悲哀,问道:“你是否又会在来年清明时节,心甘情愿地为我上一炷香呢?”
他停驻在书架旁:“你不是我的妻子,你也不是我的知己,更不是我的盟友。那你到底可以是我的什么人?”
他在离去前告诉她:“河村是我在日本留学时就结交的旧相识,应该说河村家和王家一直有交情。他比佐藤要难缠得多。”
他快步离去,天生对药味极为敏感,在靠近时就已闻到沉香掩盖的一丝刺鼻。他知道谁都不爱那种苦涩,但是谁都必须忍受,除非他不想活下去。
若昕坐在梳妆台前,捧起自己的一把青丝,镜中朱颜,更胜昔日;身后的雕花木柜,吴绫苏绣,蜀锦堆彩;身前的绸缎盒中,翠翘金雀,珠光华艳。她发现自己的一生拥有了太多的东西,曾经孟氏告诉过她,要学会知足和惜福。拥有太多,未必是好事,因是折寿之相。
春黛打开咖啡罐子,惊道:“喂,怎么少了这么多啦?都去哪儿了?”
邵晓慧正拿抹布擦桌子,没有转过身去看她,道:“最近生意好,客人多,就泡的多了些。”
“这咖啡我不是说要留着给自己人吃的啊,你怎么用这个招待客人。”她把盖子用力一砸,金属音咣一声震天响,骂道:“牙买加来的咖啡,多少钱一灌你晓得吗?跟金粉有的一拼。”
邵晓慧低声嘁了一句,拿斜眼觑她,小声抱怨:“抠门死了,十三点。”
她使劲一道抹去,仿佛要把桌面给刮下来。她是刚应聘没多久的侍应生。邵晓慧当初并没有念大学,跟家里的矛盾激化后,彻底撕破脸,一年前就只身来到全国最繁华的城市。
她是找工作时看见招工启事,才走进的咖啡馆,正好遇见了景行。邵晓慧用起很自然的叙旧语气,又嘴甜地和春黛打招呼,说了许多好话,又“无意间”提及之前也在两家咖啡馆打过工,只是老板太坏,总是克扣又对女员工不老实。
春黛笑道:“原来是你的朋友啊。”
景行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甚至根本就不记得她了。春黛就把她留下了。她后来透露:“其实并不是巧合,而是我就住在附近。早就看见你在里面打工,所以才故意进来的。”
在这之前,她已丢弃了四份工作。
王渝谦把门一推,走进来问:“又发什么火?”
他坐在离柜台很近的位置,春黛就从那罐子里舀了两勺出来,知道他不能吃奶又不喜欢苦味,就多加了点方糖,泡了一杯亲自端过去,笑道:“你怎么想起贵步临贱地了?我的穷酸咖啡哪里配得上给部长大人喝。”
“刚才我在门外就听见了,跟金粉有的一拼的咖啡,我总要品尝一番。”他端起后啜了一口道:“并没有什么区别?沽名钓誉的吧。”
“你以为跟你似的啊,爱喝不喝。”她把杯子从他手中抢了过去,又强调:“你要付钱的啊,五块钱一杯。我从不和客人讨价还价。”
“我出门从不带钱。”
“那我拿去倒了也好。邵晓慧,倒杯白开水来。”
“水没了,要先去烧。”她僵着笑,不情不愿地回答。
“那你去烧啊。”春黛斜过身子瞪了她一眼。
王渝谦蹙眉道:“你把她开了吧。”
春黛又拿话戳他,压低声音偷笑道:“我的侍应生管你什么事,我偏要把她留下。她虽然爱耍滑头,嘴勤手懒,又老是小偷小摸,但却让我觉得很亲切呢。”
他无语地瞪她一眼,又把杯子拿过来吃了一口,细品后舒缓了眉眼道:“第二口比第一口好多了。”
她言归正传,问:“找我做什么?我晓得你没这么好心过来看我的。”
“看看你有没有找到新的男人。你以前不是成天说离了我以后要去养很多小白脸的吗?”
她唉声叹气了一句,困扰地说:“哪里有啊。没几个好的,不然我早就养他十个八个的了。”
“我瞧你另一个侍应生就不错,面相又好,又有气质,跟他你不亏。”
她双手交叠,支撑在桌上托起柔媚的下颌,挑眉哂笑道:“那多不好意思啊,你仅剩两个老婆的心都被他勾了去,传出去你怎么做人呀?”
他根本没料到春黛也会发现。
她看了一眼他僵硬的双颊,讽刺道:“你也不用和我耍花招,我还不知道你的那点花花肠子。就算我想去勾搭他,也要人家看得上我。即使人家真的看得上我,你照样走不进她心里去。”
“那你把他开除了。”
“不要。”她果断拒绝道:“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留下的。”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她转了身子,双手掌心朝下撑在桌沿上,侧面对着王渝谦,正好现出风情万种的事业线。“王渝谦,强扭的瓜不甜,要不我再替你物色一个吧。上海滩有的是漂亮女人。我也不说客套话,凭你的条件,想跟你的女人能从华懋饭店排到静安寺,你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去给你多挂几条绳子好不好?”
“我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
“我早就跟你说过,别把女人当成你的政治场,光靠拼命去争没有用。”她走回柜台里去,又问:“快说,到底找我什么事?没事就出去,我还要做生意,你这种吃白食的我可不欢迎。”
“她最近心情不好。要你劝劝她。”
“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不去,店丢下不管了?除非你给我出场费,五十块钱行不行?”她翻了个白眼,口上讷讷地说笑着。
“可以。”他没有犹豫便抛出二字,将杯中咖啡一饮而尽。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