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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无字花笺 枯城阙 6328 2021-04-06 16:44

  一辆并不出色的黑车停在学校门口。这所学校里有不少家境优渥的学生,有的甚至出身名门权贵,所以门口常有名牌轿车停驻。景行和其他学生一样没注意到,正要走过去,却看见靠在车边的男人迎面走来,笑了声:“上车。”

  景行停下步子,发着愣左顾右盼,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叫自己。男人把墨镜摘下来,嘲笑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呆,你是怎么考到大学的?”

  景行盯着他的样子看了很久,瞠目结舌半晌,心里的念头愈发清晰。他很希望就是他所想的那样,但是又觉得太不可思议。

  谢诚至说:“上车吧,瞧你盯着我的那副呆样,像鹅一样,让别人看见多丢脸。”

  他亲自掌车,拐上马路后说:“先去你住的地方,我再告诉你。”

  景行侧着身子,把书包抱在怀里,难以置信地问:“你——真的是诚至吗?”

  “不然呢?你都没十分确定就敢上我车,不怕我把你卖到南洋去做奴隶吗?”

  他开了个玩笑,在景行的指示下很快就开到了愚园路。谢诚至刚走到楼下就皱起了眉,很不满意地说:“你就住这样的地方?”

  但他立刻又想到了景行的处境,也没再说话,跟着走上狭小的阁楼。

  景行把书包挂在门后的钩子上,将唯一的椅子从桌下抽出来,仍在惊喜之中,说:“你坐啊。”

  他自己就直接坐在床上,又觉得家里什么都没有,连茶也不能倒一杯像样的,脸上划过一阵羞惭。

  谢诚至短叹一声,并不情愿坐下,扫视了一眼住所,直言道:“别坐了,我今天就要带你走的。我现在住的地方虽不大,但怎么也够把你给塞进去了。你收拾几样重要的东西和衣服,先和我过去。明天我再让人来给你全搬了。”

  景行坐在床沿上不动,睁大一双眼睛凝视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心思,就是单纯而不解的光。

  谢诚至好笑道:“怎么,你还不想走,不愿意和我住一块?”

  他摇头说:“不是,但是你总要先告诉我——你现在的情况吧,我上车的时候就很想问了。”

  “你先收拾东西,到了家我再慢慢和你说。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见他低首纹丝不动,谢诚至叹口气,无奈地说:“你还真是倔。”

  谢诚至挨着他坐下,拣重要的部分说清楚。“当初我回家后,我妈给我找了个大夫治腿。后来钱不够用了,她咬咬牙就带着我来了上海,找了户军官人家做佣挣钱。他家少爷跟我很投缘,总是找我陪他玩。主人看我们可怜,主动说愿意出钱给我治,又送我跟少爷一起去上学,算是做陪读。后来到十八岁的时候,正好遇上打仗。我给他出了点主意,帮上些忙。他也肯抬举我,就让我跟着他干了。”

  “哦——”景行又小心地问:“那你现在——是大官吗?”

  他对官场和政治一类词潜意识地排斥。当初他亲眼所见两个家庭都毁在上面,所以一直敬而远之。

  谢诚至嗤笑道:“想什么呢,无非是跟着他混口饭吃,能算什么官?刚好日子混得过去。”

  他见景行木讷地颔首,立刻再进入正题:“现在你能跟我走了吧。”

  景行也愿意去和他同住,正好也能解决房租上的一笔开销,但想到他年纪已经不小,又问:“你家里有别人吗?我搬过去行吗?”

  谢诚至眉心一缩,眼底倏然发暗,笑着说:“没有,就我一个人。你再不收拾东西,天都要黑了。”

  景行于是放下心,拖出箱子,把柜子里的几件衣服都丢进去。

  在路上,谢诚至告诉他:“我娘在前年就去世了。她根本没能真正享几天福。别人都说她是病死的,但是我知道其实她是累死的。她为了我,没日没夜干活,晚上还熬夜给人做鞋挣钱,死前她手上的一根针还插在鞋帮子里。突然间,人就没有了。”

  他说到这里哽咽了一声,虚浮起无力的笑容,道:“其实三年前,我就托人去新城找过你,可是回来的人说你已经不在那里了。听一个姓蒋的人说,你或许去了北平。但是我在华北没有任何人脉,自己的根基也还不稳,要做的事又太多,所以没能去找你。”

  谢诚至的房子在海格路。一栋不大的青灰色洋房,带个小花园。他将车子从后院开进车库里,亲手给景行拎了箱子,带他走进房子。一楼是客厅厨房餐厅,二楼有四个房间,三间卧房一间书房。另外他还雇了一个老妈子和两个佣人。

  沈妈上前说:“先生,晚饭已经烧好了,您是现在吃,还是替您热着?”

  “现在就吃,端上来吧。”

  她点头,看见后面的景行,又问:“这位先生是?”

  “这就是我弟弟。你先把他的东西放到房间里去,然后给他收拾床铺,再把日用品都拿出来,不够的辛苦你跑一趟。”

  谢诚至让他先坐下吃饭,两人在桌上聊了很多。他饮了不少酒,知道景行明天要念书,也没让他喝,让佣人替他打饭。景行有点不习惯,但是并没有表现出不相符的异常反应,为了让谢诚至能相信自己是愿意住在这儿的。

  他已经习惯了漂泊,但始终希望能有一方屋檐。在上海形单影只,能再遇谢诚至实在是意外之喜。谢诚至察觉出他的心思,说:“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你才那么矮一点。不过身量高了很多,脸倒是一直都没怎么变,在学校门口,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景行笑道:“你又是在说我长得呆吗?”

  “那有什么不好。多少人希望自己能懂得少一些,却没有任何办法。遗忘比铭记要困难得多。”

  他神色有异,提起这句略感凄凉的话。景行默默地嚼着饭,没有应答。谢诚至现在具体的工作,景行一无所知,但明白他的经历一定不像他形容的那么简单。景行没过问,等待他的主动提及,至少现在他的欢声笑语是真实的。

  夜里景行躺在床上,对陌生的地方尚有初来乍到的抵触,不知道做什么好,随手拿出课本,复习刚学的英文段落。沈妈敲响了门,端进来一卷沉香,搁在花几旁。她的恭敬和尊称让景行感到既亲切又尴尬。“二少爷,先生吩咐过。您晚上容易胃寒失眠,沉水香能暖胃安神。”

  景行道过谢,把书放下问:“他经常提起我吗?”

  “是的。先生刚搬进来时,就单独留下这间房空着,让我们隔一周就打扫一次,说是给您留下的。沉水香也是早就备。”她说完后又垂首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景行摇头,沈妈就掩门出去了。他环顾着简单又不失奢华的卧室,也感到同样的亲切与尴尬,却不知来自什么原因。在纷乱和惊喜的余震下,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许是因为择床的缘故,一夜做了很多记不大清的梦。

  次日是周六,谢诚至找了两个人将景行其余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谢诚至不在家,一大早就说有事,晚上也不回来吃饭,留给景行一笔对他而言的巨款作零用钱,让他四处去逛逛。景行收拾完房间,在楼上看了一天刚出版的《生死场》,难得有一本书,能让他看得身心俱疲。几个小时的阅读,人虚脱得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吃完晚饭后,他才出门在附近随意散步。

  刚入早春三月,玉兰打了细小的花苞,犹见春色雏形。一路上都是遛狗的贵太太。他们披着浓烈的艳色旗袍,外头加一件绒线衫或是斗篷,牵着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狗。附近的阔太太都喜欢在晚饭后出门散散步,边遛狗边遛人,一定能遇上朋友,然后在就近的公园长椅上坐两三个小时,大谈在家里受的气。聊到兴处,连狗都不管了。正是初春时节,万物复苏,到处都是沉寂了一冬的活物。

  “他又隔三差五地没回家,说是去开会,我死都不信,现在日子这样安稳,要开什么会。前儿我就看他盯着林处长家的那个佣人看个没完没了,总是拿眼睛偷瞄,那小狐狸居然还冲他笑了。你说这种人可不可恨!”

  她咬紧牙,忿忿不平地说,“也不想想我当年是怎么看上他的,要不是他跪着求我嫁,我宁可挖了眼珠子也瞧不上他啊。”

  “你管他做什么呢,他们找我们也找啊。让他们爱哪乐就滚哪儿去,反正拦也拦不住。要是死在外头,看看那帮美人会不会给他送终。”

  “居然还把睡过的女人带到家里来,介绍我认识,还有脸和我说是朋友,那点破事全上海都知道了,当我是脑子进水了吗?”

  她叹口气,又说:“要不是为了儿子,我真的不想和他过了。别说气话了,我们就算有偷人的胆量,也不屑做那种事。耍无赖就是比不过男人。”

  同伴也不懂安慰,自身情况也好不到半分。她忽然抬手指着一处地方说:“你看,王太太来了。每天傍晚都能看见她的,带着儿子出来散步。”

  她拿绢子抹了把眼泪,抬头望了两眼:“哪个王太太?”

  “你不认识了呀?王渝谦家的啊,他去年不是又从北平调回来了吗?”

  不少官太太都是从南京跟丈夫一起迁到上海的,所以和王家早就相识。

  “他新娶的太太么?我记得他前面的老婆死了六七年了吧。那小孩是她生的?”

  “不是,那是他的小儿子呀,看年纪大约也有六七岁了。他前一个太太不就是难产死的么,生完孩子没能挺过去,我还去了追悼会。你看新太太多年轻,哪像是六七岁小孩的妈。”

  说话间她们已经碰上了。江太太道:“王太太,又下来散步了。”

  她又拉人做介绍,笑道:“这是萧太太,跟我住得很近。”

  她们问了好,萧太太由于对年轻美貌的女性有日积月累的敌意,敷衍地点了头。若昕也不太愿意和官太太们扯家长里短,知道她同样未必欢迎自己,随意聊了几句,就带嘉明走开了。

  “哪里像是后娘,你看两人亲的,确定不是亲妈?”

  “刚才是肯定了,他叫嘉明吧,我还记得名字,一两岁时还在南京,我见过几次。”

  她伸着脖子仍旧在看,用嫉妒的口吻,拈酸赞叹道:“她长得也不是很美啊,但是怎么说,看了就是让人挪不开眼,怪冷的。”

  “年轻罢了,谁没有过二十岁一样。”萧太太不置可否,哼了一声,拿帕子擦拭鼻尖。

  “听说王渝谦很喜欢她呢,周太太和我说,在宴会上那关心的哟。王渝谦当年在南京也是出了名的风流,秦淮哪家花楼的招牌不认识他?没成想遇上了她,倒转性了。连李春黛都被挤了出去,跑定西路开咖啡店去了。”

  “年轻漂亮,他当然喜欢了。再说了,不是汪太太不乐意看见做小的么,总是说现在新社会了,不兴“三妻四妾,传宗接代”那一套裹脚布规矩。谁敢拿这个上赶着去惹她。”

  “啊哟,她再不乐意,还能把手伸到别人家去呀。她家又不是住海边的,咸事管得宽。我再跟你说件事。”她把耳朵凑上去低声道:“她一进门,就死了两个小老婆。王家搬来上海半年,你看见过林云裳吗?还有一个——就那个他的第五个,也突然就没了。”

  她一吃惊,表情像是被雷劈了,把脸飞快地转过去,活像见了个鬼似的盯着不远处的若昕。嘉明要摘一朵向阳处已半盛开的玉兰,他跳了几下都够不到,于是就嚷着要若昕抱,才勉强摘了下来。他把花捧着递给若昕,陷下两个酒窝笑道:“妈妈,送给你。”

  他伸出手勾住若昕的脖子,乖巧地把脸靠在她的肩窝上,就在她们的瞠目下走远。

  她是在花坛的小径口子上遇见景行的。正好撞在一处,要是一声不吭地走开更显得不大好,像是心里作祟一样,原本也有十多年的故人之谊。她把嘉明放下后,干笑道:“你先去边上玩。我和景行哥哥说句话。”

  他懂事地点点头,跑到另一株树下去了。这回是景行先开的口,他面色平静地问:“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嘉明很懂事,有他陪着我,我过得很安乐。”

  他也点头,又想问她和王渝谦相处是否好,但是立即反应过来这问题轮不到他过问,然后再费力思索,竟想不出话来寒暄了。她也缄默了许久。景行明白不能再尴尬地站下去,相对无言的场景,时间一久势必让路人想入非非。他遂道:“我晚上还有功课,出来散散心,就要回去了。”

  她似是想起来什么,问:“谢诚至来找你了吗?他之前向我打听你的位置。我告诉他你在圣约翰。”

  “嗯,我现在和他住一起。原来你告诉他的。”

  “我知道他家在哪,之前撞见过他。就在我家附近。”

  她提了这一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实在是画蛇添足,弄得好像知道他的住所,过两天就会去做客似的。

  他率先摆脱了困窘的局面,告辞后就往公园里快步穿过去,正好路过两个艳色旗袍的女人在聊天。

  石青色旗袍女人说:“不就是年轻么,等老了以后,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好日子也就这两年了。王渝谦什么花花肠子,全南京都知道。”

  “说的也是。她又是替别人养儿子,将来要是不能生,万一别人生的又不认她,或是另生了儿子必要争家产。原配的儿子要将她赶了出去,有的是惨下场等着呢。打起仗来,好日子那也是要有福气的人才能想的。没有命的人就是不吃枪子,也要活活被熬死咯。”

  “而且我听说王渝谦在北平被日本人吓破了胆子,回来的这几个月,总是上边吩咐什么,他才做什么,做出的事也是不差不好,其它的一概不理,应酬也很少去了,人都木讷许多,跟从前一比,真是变了个人。”

  一番话总算是能为自己的幽怨生活弥补了安慰。你拉我推,把话锋磨得越来越锐利,窸窸窣窣,犹如掠过玉兰花苞的春寒晚风。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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