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渝谦走到若昕的院子前,雨刚好止住。他让跟着的下人回去,自己推门走进房中。房里充满了一股药味,他讨厌这味道,记忆中就不喜欢漫长的苦涩感,一股脑灌入喉中,连舌头也长时间是苦的,像是被鬼缠住了。他最恨被什么东西缠住的感觉。
春云听到开门声走过来说:“大爷来了,姨太太刚喝了药,才舒服些,已经睡下了。”
“怎么病了?”
“姨太太从外面回来,就说头疼,晚饭也没怎么吃。我估计是着了冷风,请大夫看过了,开了些驱风散热的中成药。”
他沉默良久,才说:“你去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洗澡。等我洗完,你去浴室收拾好东西就去休息吧。”
“我还是在这里守着,姨太太晚上总是要有人照顾的。大爷不如去别处歇,万一过了病气怎么好?”
他瞪她一眼,吓得春云噤了声,旋即自个也觉得不太妥,遂笑道:“你打小就是伺候我的,知道我的脾气,我不喜欢底下人自以为是的劝谏废话。我要怕过病气,会直接走。”
她颔首认错:“是我多话了,我马上去给您准备热水。”她端了药碗出去,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大爷,我还有句话不得不多舌。您下午送来的钱,姨太太都赏给我们了。”
他只是一瞬间的神色冷凝,旋即就平静地问:“你怎么做的?”
“我自然是做下人该有的反应,很开心地收下了。”
他笑道:“你一贯聪明。”
他往内室走去,看见她果然满脸通红,身上萦绕一股让他厌恶的药香。他皱着眉,在她的睡颜上轻轻用手背拂去,柔软的肌肤像热炭一样滚烫。他迷恋这温软的热度,比正常的体温要热得多,对于四肢冷透的自己来说,是最能止渴的甘露。他很想赶快抱紧她,迎来冰冻三尺的天气里第一个火炉。其实早就能唾手可得,但是他却止住了步子,头脑无比清醒。
虽然对待以往获赠的人肉枕头,尽情地寻欢享乐,陶醉在温柔乡中时,他也一样的清醒。但那些人只是玩偶,他可以随意地剥下她们的衣服,欣赏或拥抱柔软的玉体,再花些钞票,给她们换上各式各样更漂亮的衣服,供以欣赏。都说布偶是属于女人的玩具,但他认为其实男人在玩布偶上的天赋远高于女人。
若是他发现异样,可以一瞬间回神跳起,把身上缠绵的尤物,掐住她们的脖子,变成弱小的猎物。清醒和清醒之间尚有不同。他仿佛是在端详一件价值不菲的文物,白昼时分在灰青色的天空下是苍白冷漠的;到了夜间的暖灯光晕中,因病添了几分娇妍姿态。他在面对她时,第一反应并不是占有,只是想靠近,像现在这样慢慢地接近,忍住愈发强烈的心跳,伸出指尖触摸她的肌肤。
王渝谦真感谢她的病,能让他通过偷窃一般的手段达成意愿。若是她醒着,他不可能用这种轻柔又胆怯,幼稚的方法去触摸她,但愿望总是很快落空。若昕像着了魔一般突然从梦中惊醒,用力抽打停在脸上的手指,把王渝谦推远,缩在床角厉声道:“滚开!”
她的眼泪来得太快,弄得他毫无预备。
春云听到这大动静很快就冲了进来,“怎么了?”
与此同时,她亦回过神来,双目氤氲雨雾,连声音也像是为雨沾湿。她低语道:“抱歉。”
他心乱如麻,烧起一团无名窝火,对春云怒道:“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若昕将被子裹住身体往后又缩了半分,半睁着眼睛吃力地看他。春云倚在门边,进退两难。他压制住心里的烦闷,好像是被当面拆穿什么见不得人的行为,对春云再一挥手,让她下去。
他慢慢地坐回床沿上,沉声道:“我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烧。”
她还是一脸防备,好歹松了口气说:“大爷,我做噩梦了,今晚没法伺候您。您去别的屋睡吧。”
王渝谦不禁好笑道:“你又开始装模作样了,不过越来越得心应手。”他的目光温和,但像是要在她的胸口开两个洞直视她不安的心跳。“你什么时候愿意伺候我,我又什么时候要你伺候过?”
她怔忡地看他片刻,把脸低斜转向一侧。他竟换了些无辜又委屈的声音笑道:“我就在这坐一坐,你休息你的。我要是乏了自己会走的。”
若昕听他这么说,看他神色的确淡然自若,于是又躺下,只是睡意全无,头还是很昏沉。她睁着眼睛,盯住床幔悬垂的穗子。王渝谦干坐了几分钟,就说:“你要是睡不着,我们说说话。”
她抿唇不语,他便说:“你人在屋檐下,总不得不低头吧。”她不知怎的,竟被他这语气和说辞逗笑了,遂问:“大爷想说些什么?”
“你刚才做什么梦了,那样怕?”
“无非是些陈年旧事,我又梦见家被抄的时候,我爹居然抱起我弟弟就跑了,根本不管我们。还有我娘,她没有哭,挡在我前面,怕我被人玷污,结果她被砍了手。后来我就被卖了,每天只能吃干裂的脏馒头,夜里也没有地方睡,找些干稻草就可以躺了,总是睡不着,手脚上绑了绳子勒得难受。”她刚噩梦初醒,与其说是在告诉他,竟是更像一人在自言自语,重复不敢直面的梦魇。
他像是如鲠在喉,半晌才说:“你是把我当成,那些想轻薄你的人了?”
她正寻找着词汇同他解释,虽然事实确实如他所说,却只听他先低声道:“放心。”
她只是默默凝视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王渝谦又问:“你父亲是叫谢欲吧,新城的药商大家。”他得到肯定后,像是随口问了一句,把话题往另一个较为欢快的方向引导,“你知道我刚才看你像什么吗?”
他忽然笑了,在她眼中那笑容,竟然是带着单纯天真的。“我小时候和我父亲一起住在重庆。他时常要出差,有次去日本谈公务,给我带回来一个人偶。日本的工艺品都很精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人偶,穿着和服,像芍药一样盛开。腰间还有一把小折扇,撑一柄红色的油纸伞,五官像是真的美人,殿上眉,细长眼,樱桃樊素口。起初我很喜欢,每天都要看好多次。”
她听到这种形容,心中并不高兴,翻了个身漠然道:“可我不是美人,更不是日本人,如何会像她?”
他摇摇头,没有注意她的态度,自顾自叹道:“但是后来我渐渐地开始怕了。我原本将她放在我的床边,但我总觉得她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我,不论昼起夜眠。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发怵,眼睛中好像也有很多藏起的秘密。我有天半夜醒来,就仿佛有人在黑暗中盯着我。我抬头一看,她正冲我笑,我当时都感觉她肯定动了一下,唇角又上翘了些。后来我把她移到书桌,又移到架子上,但始终觉得屋子里还是有人在背后看我。最后我把她给烧了。”
他站起来,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在黑夜里尤为悲怆,笑声也带着悲哀,“那是我曾经最珍惜的东西,结果还是毁在我手上。结果你猜后来怎么了。”那个故事成功地引起了她的兴趣。她噤声不语,眼睛稍微睁大了些,期待着他的下文。
“我经常梦到她。但她的笑容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在哭。没有质问,只是在流泪。我的梦,是没有声音的。”他说完后向外面走去,步伐都轻得很,几近悄然无声。若昕神思恍惚,仿佛半天云霭就快要压到身上,沉重地喘不过气。
她再醒来时已经将近中午,睡得一身汗,她让秋雨给她打了水,沐浴后稍微好过些。春云端来午饭放在客厅的桌上,就亲手捧了伺候她在床上吃。若昕一眼看去,见桌上都是些精细费神的吃食,就问:“今天厨房准备的怎么是这种东西?还是你早就吩咐的?”
“哦,那蟹肉粥和芸豆卷是大爷吩咐的,六必居的酱菜也是他出去前让人去给您买的。说您病得厉害,不能吃饭,该吃些清爽开胃的东西。若是您稍微好过些,他说让您去湖边透透气也好。”
“大爷去哪儿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爷忙正事,这两日好像有急事又要出差了。今天一早看见是拿着行李走的。”
她不再多问,喝了半碗粥就不吃了。酱菜渍得她喉咙疼,也咽不下去。她靠在床上,说:“小少爷在做什么?”
“小少爷早上来了一次,他看您睡着,知道您病了急得很。我告诉他没事,已经吃过药了。他才肯回去,说等您醒了,再来看您。”
“那你把芸豆卷给他拿去,就说不要来了,等我好了再去找他。”
秋雨出去了会儿,没多久就回来了,一肚子气全裹住等回了家再撒出去。她把那份芸豆卷全部倒了墙角的垃圾箱里,骂道:“呸,爱吃不吃。什么过了病气,嫌得像见了瘟神一样。”
春云过去摆摆手制止她,皱眉道:“她们不让吃,你拿回来咱们自己吃不就行了,何必糟蹋了好东西。”
若昕发了会儿呆,忽然问:“外面有人说了什么?”
秋雨愣住,她今天刚进来,并没有听到什么话,于是看着春云。然而春云也一脸懵态。
若昕恍若未闻,平静地说:“那你出去吧,以后不要跟着我了。别连累了你。”
她吓得忙跪下,连声求道:“姨太太千万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跟你说句真心话。”她盯着月季花纹的窗幔出神。她很想推开那窗子,让冷风吹进来。
春云原本是听吩咐来伺候一位新进的姨太。她不知道这位新欢有多大的本事。她来了几个月,并不得宠,又是买来的奴隶出身,并没有背景。她只是默默地做好下人的本分,永不止步地伺候和监视。但她没想到她居然这样聪明,根本没有准备去迎接她的凌厉。春云当时是慌了神地,迎面碰上她绝望的双眼,只好摊牌道:“昨夜大爷从您这里出去时,脸色很不好。”
“哦。”她这才明白,反而轻松了许多,淡淡地说:“以后这样的日子还有的是呢。你们要走,趁我现在还说得上几句话,去给你们办妥。”
春云从没见过这样平静的态度,她并不是没见过失宠的人,但那份静如死水的神色历来都是在年过花甲的老姨太太身上才有。哪怕是三四十岁,青春不再的女人也会拼力去争取,如鱼得水地用多年积累的智慧填补美丽失去造成的缺憾和弱势。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