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若昕听闻今日戏园请了名角,要摆两场好戏,于是携带三人往大栅栏去。一行人在石桥遇上迎面走来的云裳。她亲手托了个丝带盒子,笑道:“我回家这么多天,在天津给你备的礼物都忘了送来。”
若昕接下礼物后,交给春云,笑道:“多谢二姐,心意有就好了。”
云裳莞尔道:“既是送礼,也是赔罪。顾姐真不是故意的,请妹妹见谅。她人并不坏,就是要强些。其实那天她心情可不好呢,那天正好是王大人的生日。她兴冲冲地忙了好几天,给他备了一桌宴席,又早就请了好些宾客。结果大公馆里的太太一个电话就把他叫去了。那边又说生日总是要在自己家过的,儿子女儿都备了贺礼。明朝暗讽的说她是小,连个儿子也没有,住的地方再舒服,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金屋罢了。你说她能不生气吗?又见你带二少爷,就把枪口对准了你。”
为防止妻妾纷争,有不少大官或是老板都在外面另辟屋舍,安置得宠的妾室,外头称之“小公馆”,如此正经本家就成了时不时去做客的大公馆。一般男人都是住小公馆的多,因姨太太多比正室年轻漂亮得多,也会赶时髦,于是布置得小公馆成了舒适的西洋楼房,反倒显得本家宅院老旧古朴。
若昕道:“她有什么好气的。比起大多数人,她也享够体面和尊贵了。大爷对你们也不薄,可也没说要给你们谁另外安置小公馆。”她明确说的是“你们”。
云裳道:“是呀,可人就是由奢入俭难,一旦尝了甜头,那整盒糖都不许别人抢走一粒了。我也劝过她,但她就是不听。”
她打量了若昕一眼,问:“妹妹是要出去么?打扮得真好看。”
“出去看场戏,成天待屋子里也无趣。二姐今天没去陪她们打牌吗?”
“老三哪里闲得住,一大早就出去找乐子了。最近不知怎么的,几个姐妹都好像很不大自在,不愿意出来玩的。老五更难受,听说很不舒服,昨儿晚上都吐了。大夫开了几帖药吃了,她现在还躺床上呢。”
“是吗?那我晚上回来看看她。”她转身吩咐景行:“你先把东西放回屋子里去。”
云裳看着他的背影,笑道:“你的下人长得是秀气,跟大学生一样,文质彬彬的。”
她曾不下十次听父亲夸过林千钧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她不敢苟同,心里执意认为那是副精明的脸,看去像是圆滑的老鼠。她宁可把那理解成官相。
她现在看见景行,才发现世上真的有书生相。她起了些小性子,很想把他带到父亲面前,让老顽固见一见什么是真正的文质,用以打击他的面子和固执。她想她还是恨她父亲的,在这种小事上她能气到他一下,就能暗乐许久。虽然她想不到恨的根本原因,但表面上她也有自我解释,是为了报父亲不肯让她念大学,而是执意把她嫁人的仇。她成绩那样好,而且比林千钧强,唯独是个女人。父亲打小就不愿意女孩念书,老头执意地认为女人一旦拥有了智慧,再加以知识的催化,就容易干出毁天灭地的大事。
她忽然说:“他好像时时刻刻都跟着你。”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原本是因为真的想借他一用的小心思,下意识地流露出来。但那措辞仿佛是在暗指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即使她一贯聪明,此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若昕笑了笑,说:“是呀,他是打小就伺候我的人。我来这里,几个下人用着都不习惯。就让人把他从老家接来了。”
她对春云秋雨早就说过这话,都是随口提起。在别人耳中听去,等同于是在说这是我最爱吃的一样东西,我托人去买了那么的简单。
“原来是这样。”她颔首,但仍不理解。
若昕看穿了她的想法,把招子的事像笑话一般也说了出来。“怎么,姐姐不知道么?我以为落霞跟你说了。”
她眼中闪过一刹那的僵硬,旋即就笑道:“她哪会说这没要紧的话。我是想感谢你调教出的好丫头,平日里不怎么说话,就是一味地干活。而且她手艺又好,人也聪明,我屋子里最讨喜欢的就是她了。现在这样的下人去哪儿找呀,不是懒鬼就是长舌妇。”
若昕颔首应和着,看景行已经跑回来了,就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拜别了云裳,她一直闷声屏息,坐上车才叹道:“景行,二姐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以后该怎么和她相处呢?”
他问具体情况。她低声笑道:“落霞这么快就和她站一起去了。”她无趣地拨弄手绢,折出一朵海棠花,还是董月娘教她的手艺。“我们都清楚,她是个不说话的人,但一开口,就不会是日常玩笑的废话。”
景行想起,在除夕晚宴上,她没来由的一句话就将自己推到了众人的眼前。她手一松,那朵花瞬间散开,她又说:“落霞,我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在我身边。她和锁红挽绿一样,像是我的亲姐姐。但是挽绿生了和爹一样的病,是她先发现并告诉林大娘的。”
她看了一眼远方的青灰色天际,低语道:“你说,娘会不会早就知道了?毕竟落霞是她的人。她那么聪明,唯一不会防她最珍爱的女儿。所以很多事,我都能看见听见。”
她仿佛一株逐渐黯淡的晚霞,衔笑轻叹道:“但是我真想赶快忘了。”
兰馨喝下药后,含了颗梅子糖在口里,吩咐道:“把窗户都打开,昨天叮嘱让你们开大些好透气,把屋子里的药味都散尽,大爷不喜欢闻的。”她温柔地抚摸着腹部,语气有些嗔怪。
采苹道:“姨太太,不是我们不开大。而是张医生吩咐过,春天虽回温,但是更要做好保暖,忌讳吹冷风的。再说花粉也多,闻了对您不好,孕妇最容易过敏了。”
“那就去拿些绿萝和吊兰进来搁在窗边,反正我大半年的都得用药。”
“北平气候不比南京好,整天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雪。沙尘又多,也不知道大爷什么时候又能调回去。”
兰馨笑了声:“委屈你们了,和我一起背井离乡的来这里,又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等我生下孩子,一定好好奖赏你们。”
“姐姐说什么呢,我哪里还有家。无非是姐姐去哪里,我跟到哪里去。当初我在舅老爷家成天受人欺负,幸好姐姐记挂我,跟了大爷后想法子把我也带了去。没有姐姐,我现在说不定都让嬷嬷折磨死了。”
采苹单纯地笑了声,又道:“不过我不明白——”她端来一盏开胃的橄榄果,“你为什么不和大爷说呀,多好的事。家里多少年没有过喜事了。”
她只是摇首道:“先别声张,再等等吧。越好的事越不能张扬,长久的才是最有福气的。”她拈了一枚翠绿的鲜橄榄果,酸得连疲乏感都消了,直皱眉笑道:“这个东西,真的有那么好吗?”
采苹生怕她不信,忙说:“我问过很多嬷嬷,还有生过孩子的女人,连大夫那里也确定过。这个橄榄果,不仅对你好,对孩子的发育也很好。听说吃橄榄的孕妇,生出来的孩子都会漂亮聪明些。等晚上我再给姐姐熬些核桃杏仁露,那也是补脑的。姐姐一定会生个最聪明最好看的孩子。我先去给你挑几块绸子做孕中的衣裳。等月份一大,平日的那些就穿不下了。”
她欢快地跑出去。兰馨独自坐在屋中,一眼望去房屋布置极为简洁素净,浅蓝到近乎发白的窗纱随春日的惠风轻摇,书桌上的宣纸沙沙作响,真是最婉转的天籁。她原是王渝谦外祖家的丫鬟。在王夫人死后一年,她就被挑中送到了王家。坐上轿子那一日的情景,她仍记得很清楚。舅太太在临行前亲自对她说:“记住无论何时,都守好你的本分,那才是你最大的好处。你这样温婉的性子,不比旁人是非多,一定会讨大爷的喜欢。将来有了孩子,也定像你一样乖巧懂事。”
她含笑莞尔,左手搭在腹上,右手又拈起橄榄果忍酸吃下去。
待看完了戏,若昕又说想去一趟前门大街,给兰馨买点东西,不好空手去看望。
景行笑道:“三小姐现在是很会做人了。”
“毕竟要与她们相处很久,希望能彼此安好。我不想看到——我们好不容易冰封起来的平静被人打破。”
她嘱咐景行仔细替她挑选些适合的礼物。但是她自己反倒像个没事人一样,边走边逛,看见蒙古人在卖马奶糕,就起了馋心想尝个鲜。“你平时给我带的点心也是在这附近买的?那人怎么在揍面团,他的点心都是打出来的吗?景行,你爱吃甜的,那儿好像有萨其马。”
这块地方简直成了她的天堂。因为是旧都,有众多北方民族在此生活,也为北平涂上其它城市无法观览的色彩。尤以满蒙回人最多,所以街上随处可见烤肉摊,各式民族点心,和成群的骆驼,树立细长的四肢,撑起沙丘一般的身体。大部分北平人也就是这样,用胳膊撑起一袋米,一筐炭,或是一座山。对他们而言,只有休憩和上工,并没有春夏秋冬的分别,有时天黑了,眼睛也不能闭上,就像骆驼一样,在沙漠里仰头看着星空,呼号的烈风带来扎眼的砂砾。它们慢慢地跪下,并不是屈服,而是真的累了。脖子却还是仰起的,不论白天黑夜,不肯低下头,仰望深邃的夜空,期待再次站起的时分。
然而她并没有像景行所想,没有顾忌地大笔挥霍,大多数东西都是看看就作罢。景行见她并没有面露忧色,也不再多想,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走了大约半条街,她忽然间听到有人在叫他们。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