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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无字花笺 枯城阙 6213 2021-04-06 16:44

  “三小姐。”

  若昕一开始并没有反应。直到身后熟悉的声音连番响起,她才回过头,一下子就怔住了。

  景行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锁红正站在人群里。她穿着绛色旧袄,发福了些,然而看上去很憔悴,尤其是眼周下一圈乌青,蜡黄的脸上还有冻疮复原后留下的红紫色痕迹。更让两人惊讶的是她挺着很大的肚子,挎一个菜篮,里头几截干瘪发紫的胡萝卜,颜色和她的脸有些接近。

  锁红笑起来显得更臃肿,跨着两条略有水肿的腿走到两人面前,笑道:“你们出来逛街吗?我来买点菜,我家就在前头的胡同里,景行知道的,不过一直没见你们来玩。”她的语调慢慢地低下去,显然她也觉得他们大概不会来。

  她挺起的巨大腹部,隆得像骆驼的峰,吃力地笑道:“肚子大了,大夫和稳婆都说是双胞胎,看起来又笨又丑,好在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

  若昕久别重逢的笑意很快低下去,握住她皴裂的手,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走呢,还要跟着他?”

  “为什么要走,城郊东北全是死人,还有缺胳膊少腿的,城南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还能走哪里去?”

  “对……对不起。”若昕低声说,不愿意看她的脸。

  锁红笑了,还是尽量保持从前的开朗,只是现在脸圆润了多,就像个洋娃娃一样咧出饱满的笑,不过是狼烟废墟里沾满烟灰的洋娃娃,笑起来反而显得凄凉。她把手搭在若昕的手上,笑道:“我自愿的呀,当时,我真的是自愿的。我不想再吃苦了,跟了他,我就不用被时时绑着,还能吃饱穿暖。为什么不?再说了,他真的对我挺好的。”

  锁红挽起若昕的手,说起家里的事。最近四处打仗,行市不太好,政府管得又严,所以她男人牙子的买卖就做不下去了,转而去码头给人卸货。前两天砸了腰不能下地。锁红说他每天都会扛上百箱重物后,还要买菜做饭回来伺候她。如今是因为受了伤,今天她才独自出来买菜。

  锁红才说了两句就要回去,口上说不放心他,又笑道:“等我生完,找个空日子,请你们来我家做客。满月酒是不办了。但若是你们来,我会很高兴的。”

  若昕看锁红身上的那布料已经是隔年的了,仿佛很久都没有再添过新衣服。若昕很担心锁红现在的境况,但是看见她并不愿表露出半点不如意,又不好过分干涉,于是就想拿钱给她,翻了两下,才发现钱袋已交给景行保管。

  景行立刻会意,拿出六十块钱给她。锁红不肯收,直说家里钱是够用的。但看她的面相和买菜的成色,怎么也捕捉不到日子尚好的痕迹。若昕一把拿过钱,塞进她的围兜里,道:“你拿着就是,又不是给你的。我们总要给——两个小外甥一点新生的贺礼。”

  若昕如此说,锁红这才没有拒绝。她往上摞了下松垮垮的篮子,就转身走了,到一个摊位前费力地弯下腰去挑拣白菜。

  若昕没有再看她,为了不让她难堪,步伐很匆忙。直到转角处她才停在了墙边,强笑道:“你看,锁红要做娘了。她也快有自己的孩子了。”

  景行问:“那个人真的好吗?”

  他心中生出由己及人的感受,把目光犹豫地转移到她身上。

  若昕干笑了一声:“我怎么知道。当时原本那几个人合计说要先挑几个给自己做媳妇。其它几个都挑好了,剩下的就是他。他下一个就要走到我面前了,其实他也未必会选我。可是锁红却从我身后跳起来,在他身前凑。没想到他真的就要了她。”

  若昕哽咽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她一直把我当小孩子,从来看不上我。她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了。”

  她又追加了一句,坚定地说:“我不知道那个人对她好不好,但是如果能让她选,她一定和我一样不愿意。”

  见景行目光低落,若昕压制住情绪,转而问:“你怎么给她六十?我余下的钱连三十都没有。”

  景行无所谓地笑道:“难道只许你给吗?我和锁红也算是青梅竹马,我就不相信,我和她,还不如你和她。”

  “你真讨厌。”若昕被逗笑了,轻叱一声,伸手打了他一下。“我们看来要更省钱了,不然到时候就该捉襟见肘了。”

  景行哂笑道:“你是要买豪宅还是轿车?存那么多钱。”

  若昕换了正经的样子,表情认真地说:“当然了,以后你念大学不要钱的吗?我早就打听过了,现在念大学很贵的。不算生活支出,光是学费一年就要几十甚至上百。等你去了学校以后,一定要专心念,不能再去打零工吧。所以我们这两年努力些,争取攒够四年全部的开销。”

  她的一席话让景行很震惊,在此之外,更多的是不断上涌的暖意和越发强烈的酸涩。若昕笑道:“我是出不去了,但是你还可以。我能做你的影子,也不用跟着你。你只要提一盏灯,我就会在你身后出现,一起去看外面的人间烟火。”

  若昕看完戏后,又继续回去飞针舞线,每当花色成形,她的眉眼会一并绽开,询问景行是否好看。无论她对那副绣品的品质很有信心或是犹豫不决,都会问景行一句,那就像是刺绣前必先穿针,成了她的习惯。

  任凭外界春山澹冶如笑,也不能让她分神。景行就会在一边,捧书温习,时不时地看她一眼。她专心致志的神情,令他既惊讶又乐于欣赏。

  若昕也不是完全屏气凝神,感受到他的注视后笑道:“我是不是该去求求二姐,把落霞姐姐请来。”

  她忽然学着落霞的声调严肃道:“景行,你若是再偷看若昕的话,我可就要请她出去了。”

  景行脸上发烫,把头压得很低,转向课本,低声说:“谁看你了。我明明是觉得你的床帐颜色太晃眼了。”

  若昕抬头看了一眼,赞同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你再替我做一副花帘吧,我要挂在床上,正好瑞香就要开了。”

  景行点头说好,吸了墨水继续写字。虽有几年的软笔功底,但硬笔也不好轻易掌握,练了几个月,也就勉强端正能看而已。他又抄满了一张纸,随手放在桌案上。

  正好春云拿来这个月的银饷。一摞叠在桌上,五十个大洋。她道:“放到紫檀箱子去。”

  春云答应了,打开匣子一看,里面已经堆了几百个银元。她照例放好后,就提了一句:“姨太太也该清点记账。万一少了,咱们底下人心里也悬。”

  “你替我打理就好。”她还是漫不经心的,根本不把那笔钱放在眼里。

  春云无可奈何,于是趁二人都在屋中时,坐在窗户的光下,清点起银币。“总共三百元。”她把清点好的银币端起,正好压在那张纸的一角。其实在数钱的过程中,春云已越来越诧异,但仍迫使自己的思绪不往那个想法靠拢。直到最后才必须直面正相:她所侍奉的主子入王家半年来,一分月例都没有用过。

  “知道了,你还有事吗?”她穿过一针,咬断了线,漫不经心地问。

  “没事,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您爱吃的点心。”春云下去后,过了片刻的安静,她哧一声笑,手帕都掉在了地上。景行看着她,难以置信地发问:“不会一分钱都没少吧?”

  “当然没少。十一月到四月,三百块,不信你自个儿去点。”见景行也一头雾水,她像是做了一件很有趣的恶作剧,脸上呈现出孩提时光的狡黠惬意,轻哂道:“我把之前用的钱都补回去了,幸好也没花多少。”

  春云出去没多久,王渝谦就进来了,身边还跟着云裳。他一直都是晚上来,今天却下午就到了。若昕虽纳闷,但也把事搁在一边,不大情愿地起身亲自去给他们倒茶。景行也搁下笔,侧立在屏风边,等候吩咐。因为若昕之前发现他房中没有通电,点蜡烛实在太暗,所以就执意要他来这儿温习。他先是直言拒绝,但拗不过她的坚持。

  云裳笑道:“我来找六妹打牌的,晚上我做东道主,从天津带回一些鱼干,做给你们吃。大爷也要来赏脸。没有外人的,就咱们一家子玩。”

  王渝谦听见那句一家子,心里很受用,笑了声:“也就她面子大,要两个人来请。我难得休个假,都被你们霸占了去。”

  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好奇道:“你这儿的茶,怎么和我的一样?”

  云裳笑道:“大爷忘了不成,老三送来的峨眉雪芽,每个人那里都分了点。六妹也真大方,那么好的茶叶,还泡给我们这些没要紧的人吃。我可舍不得,藏着请客用的。”

  若昕说:“新茶的滋味好些,我也不是个留得住好东西的人。姐姐要是再不吃,等我吃光了,可就要惦记你的那份了。”

  “惦记我那小二两做什么,大爷那里可有半斤呢。你哪天要是想了,就去他书房讨茶吃,岂不是更方便。”

  云裳话中有话。王家所有人都知道王渝谦最忌讳家人干涉他的公务。他连书房的打扫都亲自动手,且窗户也是特制:清一色玻璃落地窗,订做的厚窗帘从天花板直垂地面,挡住所有的缝隙,里面的人能清晰地看见窗外人物的阴影轮廓,但从外面,视线就完全被挡住。进出的也仅限于重要同僚或是秘书,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内。任凭外头传他的私生活多随意,但他在正事上相当讷言敏行,所以他的官路很顺畅。出身又好,上级也很看好他。不过是因年纪还小,才暂且居于此职。云裳像是拈酸自己在他心里有不同寻常的地位,若昕也不知道她是真的吃了假醋,还是神经太过敏,干笑着应和了下,没去理会。王渝谦好像没生气,看见桌上的银钱匣子,哂道:“呵,你可真有钱。”

  她已不想与他正面交锋,敷衍了事道:“每天都坐在里头,钱也花不出去,就搁在那里了。”

  “那也太浪费了,我最不喜欢把有价值的东西白白搁在暗处。你须得听我的,我有的是办法让它更有价值。”

  若昕虽不愿意承认这笔钱是自己的,但听到他自然而然地认为拥有支配一切权利的话,心里就生暗气。他又说:“拿去钱庄存起来,也好替你生些利息。”

  若昕满不在意地应了一声。王渝谦见她并不关心,又说:“你可别小看这些利钱,我们家在钱庄存的钱,光利息一项就够一大家的日常开销。”

  王渝谦掂起一枚银圆,斜眼看了云裳一眼,道:“正好云裳的哥哥来北平做了洋行的经理。你就存他那里去,也好给他加些业务。三百块开户怕是不够,那就在我的户头下开好了。”

  云裳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林千钧,笑道:“不用那么费事,都认识的,开户一点小事而已。若是在您的户头下另开,那六妹每次取钱,您不就都知道了。倒不像是她的体己,成了问您要似的。”

  “你可真是体贴她。”他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斜睐衔笑深深地觑她一目。他们两人的对话让若昕无比尴尬。她真的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虽然每句话都提及她,但哪怕是她不在面前,也并不影响交谈的延续。她不想再干巴巴地接话,又坐回床上拿起绣帕继续打开隔绝于世的屏障,任他们在房里东拉西扯。

  王渝谦见若昕走开,顿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倏然看见匣子下压一篇字。一向专攻于书法的他习惯地拿起来品赏。

  才瞄了一眼,王渝谦就轻蔑地嘲讽道:“这么丑的字是你写的?”

  他朝里屋不屑道:“你要是想练钢笔字,该来问我才是,书法最忌讳盲目自学,一旦恶习养成了,以后可就难改了。”

  云裳随时观察着王渝谦的神色,笑道:“大爷的钢笔字以前在南京可是一绝,十六岁就名满秦淮了。不少人争相购买,还有很多书社印刷成临摹帖,一上架就售罄。原来六妹也想学练字。”

  王渝谦又多看了几眼,评点道:“力道用得如此蛮横,你该不是用腕力写的字吧?笔锋也飘忽不定,结构时散时僵,倒像是有几年软笔的功夫。”

  若昕迅速从他手中摘走,漠然道:“那是下人的功课,不是我写的。你怎么随意拿人东西看。”

  王渝谦愣了下,笑道:“原来是他,这下人可不一般,真的要考功名去了。”他把目光集中在景行身上,似笑非笑道:“只是这样努力,可不要顾此失彼,忘了你现在的本分。”

  景行上前垂首道:“大爷,我随手放在这里的,字迹拙劣让您见笑了。”

  “他可勤快得很,您大可以去和春云秋雨问问。自他来后,除了我贴身的事,屋子里里外外的活都让他一个人做完了。现在时代不同,咱们请佣人是用来干活的,又不是奴役的。人家想在工余看看书,您还偏要说。”她用极冷淡的口吻说出这一番话。王渝谦听去却感到她仿佛是在娇憨撒痴。他用余光瞥向她,双眸渐渐柔和。若昕把纸递还给景行,吩咐道:“你下去吧。去厨房做几碗面来当点心,我有些饿了。”

  景行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收拾好东西就往门外走。每当迫不得已离开她和王渝谦共存的世界时,心里都会击起一阵慌乱,难以遏制。他转顾院子里的几十盆瑞香,就快要开了,浅黄色的花苞像是远山后的天际将昕。那样温暖的颜色,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到日出。

  景行听见里面还传来云裳的笑声。

  “面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四点了,再忍忍,一会儿咱们一起去我那吃好东西。我已经吩咐厨子做了熬小鱼和几样地道的南京菜。我记得你是新城人吧。那和南京的口味很接近,你一定会喜欢的。”

  景行知道她一定会去的。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出席。她已完全把六姨太的身份当成她的职业,机械而圆满地完成微笑,应和,赴宴,交谈等任务。对所有工作来说,哪怕再不喜欢应酬场面的喧闹虚伪,也必须强颜欢笑,努力融化进那片湖的一滴水,尽可能和周围人同化。不过她还是保留了一点任性,譬如面对王渝谦时,总是很难保持恭敬的模样,时不时地就会被他的言语神态激起情绪的浪潮。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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