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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作者删去的文字和段落
〔1〕 可是,难道这些能算是真正的熟人?他听到过哪怕只是一句半句坦率的、热情的话吗?听听这类鼓励是很需要的。因为他心里明白,只要他在此地虚度几天工夫,这短短的时间就会使他永远失去采取决定性行动的能力。尽管如此,他觉得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2〕 但是过了一两秒钟他便又镇静下来,说道:“我的主人让我问问要他明天什么时间到城堡来。”对方回答:“告诉你的主人,可是别忘记给他传达下面的每一个字:即使他让十个助手打听要他什么时间来,他也永远只能得到一个回答,就是,既不是明天,也不是以后任何时候。”K.恨不得立刻放下听筒。这样的谈话不可能使他的事情有任何进展。他很清楚,自己必须用别的方法,用跟比如说这种谈话完全不同的方法进行努力。用这样的方法,他不是在同别人斗,而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当然,他是昨天才到此地,而城堡是自古以来这里就有了,不能操之过急。
〔3〕 正如K.在想到这个人时总有一些连他自己也觉得与实际不相符合的想法——比如说,觉得他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而且只有他K.能分清这两个人,现实生活中两人是没有区别的——现在K.感到并不是自己的计谋,而是自己那副心事重重、不抱多大希望的面孔(尽管是黑夜,他也能看见的)感动了他,他才带自己走的。他的希望正是建筑在这上面。
〔4〕 K.回转身去,想找他的外衣,他打算穿上,湿就让它湿着好了,
穿上立刻回酒店去,不管怎么困难也要回去。他认为有必要老老实实承认自己上了当,而唯有现在马上回酒店,他觉得才是充分承认自己是受骗了。然而他主要是不愿让自己心里产生没有把握的情绪,不想让一件起初看来大有希望、现在却已表明毫无希望的事转移自己的大方向。这时有一只手在轻轻拉扯他的衣袖,他当即甩脱了,连看都不看一眼是谁的手。
现在他听见那个老头子对巴纳巴斯说:“城堡那个姑娘到这儿来过。”然后他们就低声交谈起来。K.对他们已是很不信任,所以仔细地观察了他们一阵子,以便弄清这句话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但是情况大概并非如此,那位喋喋不休的父亲东一件事西一件事地对巴纳巴斯没完没了地讲着,时不时母亲也补充一句,巴纳巴斯弯下腰去听他叙说,边听边朝K.这边微笑,好像想让他同他一道为他父亲高兴似的。当然K.不会这样做,但他仍有一小会儿十分惊奇地看着他微笑。然后他转向两个姑娘问道:“你们认识她吗?”她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并且还有一点愕然,因为他无意中问得很快而又严厉。他于是给她们解释说,他指的是城堡来的那个姑娘。两人中比较温柔的一个,叫奥尔嘉的——她也表现出些许少女的腼腆,而阿玛莉娅则以一种一本正经、咄咄逼人、冷漠无情,也许还有点视而不见的目光盯着K.——回答说:“城堡来的姑娘么?我们当然认得她。今天她还来过我们这儿呢。你也认识她吗?我想,你是昨天才来的呀。”“对,昨天,可是我今天已经遇到她了,我们交谈了几句,但接着就被打断了。我很想再见见她。”
为了表现得不那么唐突,K.又补充道:“她想在一件事情上请人出个主意。”现在他已经觉得阿玛莉娅的目光令人讨厌了,于是说道:“你这是怎么啦?我请你别老这么盯着我看好不好?”然而阿玛莉娅并不道歉,而只是耸了耸肩走开了,她走到桌旁,拿起一只还没织完的长袜,就不再理睬K.。奥尔嘉想为阿玛莉娅这种不懂规矩的态度向K.表示一下歉意,便说道:“她大概明天还要再来我们这儿的,那时你就可以跟她谈谈了。”“好吧,”K.说,“那么我就在你们家住一夜吧;当然,在鞋匠拉塞曼家我也是可以同她谈的,不过我觉得在你们这里更好些。”“在拉塞曼家?”“不错,我就是在那里遇上她的。”“哟,那么我们弄误会了。我指的是另一个姑娘,不是在拉塞曼家的那一个。”“你怎么不早说!”K.叫起来,开始在小屋里来回走,他愤愤地疾步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疾步从那一头走回这一头。他觉得这些人的本性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物:尽管他们有时也挺友好,但他们又那么冷若冰霜、守口如瓶,他们甚至可以心怀叵测、诡计多端地以K.不认识的老爷们的名义出现,然而这一切却又都至少部分地得到了中和——当然也可以说是得到了加强,但K.并不这样看,这不符合他的品性——这是因为他们笨手笨脚、想问题孩子般缓慢、孩子般腼腆,唔,甚至还因为他们有某种唯命是从的奴性。如果能做到扬长避短,利用他们本性中友好的一面,避开那敌对的一面——当然,为达此目的,不仅需要比灵巧更多的功夫,大概甚至还需要他们自己的帮助和合作,舍此别无他法——,那么他们就不再是障碍,就不会再拖K.的后腿,如K.迄今为止一再碰上的那样,那时他们就会成为他的后盾了。
〔5〕 K.更多地想到的是克拉姆而不是她。赢得了弗丽达的心,就要求他改变原来的计划,因为在这里他得到了一件武器,有了它,也许原打算在村里花费的全部时间都会成为多余的了。
〔6〕 ……然后就几乎是脱光了衣服——因为每人都不仅用双手,而且用牙齿把对方的衣服全撕扯开——躺在那一汪汪洒泼在地上的啤酒小水洼里。
〔7〕 他现在确实已经学会了游戏对付这部官府机器的本领,掌握了弹奏这架构造精良、总能自我平衡奏出和谐乐音的钢琴的技巧。这种艺术基本上就在于什么也不干,让机器自己转动,并且只用一个办法迫使它转动起来,那就是:以自己这尘世之躯的全部重量岿然不动地站着,纹丝不动地稳站在这里,谁也休想挪动毫分!
〔8〕“村长先生,请允许我打断您一下,向您提一个问题,”K.说,舒适地靠在他的椅子里,不过现在他不像先前那样自在了。他一直在努力促使村长说出一些情况,但村长的话匣子一打开便一发而不可收,使他感到太过分了,“您不是提到过一个检查机关吗?……”
〔9〕 我当然不可能拿着每一封官府来函跑到村民大会上去,但是索尔蒂尼不知道那封信,他否认有过那封信,这样一来就好像是我错了。
〔10〕我的解释与此不同,而且,尽管我另有完全不同的斗争手段,但我仍然坚持这种解释,并将竭力促使它得到承认。
〔11〕“从一定的意义上说,可以算是已经问过他了,”老板娘说,“结婚证上有他的签字嘛,当然,只是偶然的,因为他那时正好代理另一个部门的主管,所以证书上写的是:‘克拉姆代。’我还记得当时我是怎样拿着这张证书从结婚登记处小跑着回家,到家后也不脱结婚礼服就立刻坐到桌旁,把证书摊开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地念那个非常珍贵的名字,然后又带着一个17岁姑娘那种幼稚的热情试图模仿他的签名。我花了许多工夫,写满了整张整张的纸,竟一点没有注意到汉斯就站在我的椅子后面,他不敢打搅我,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写。很可惜,那张结婚证后来在所有该签字的都签完以后,就不得不送交村公所去了。”
“不是的,”K.说,“我指的不是这种问法,完全不是指官方手续那一类事情,我不是说一定要找作为官员的克拉姆谈,而是要同作为普通人的他私下谈谈。事情一牵涉到官府,多半就要蛮拧,比如,要是您今天也像我一样看到堆得遍地都是的村公所档案就好了!您那张心爱的结婚证书也许正好在那里面,如果不是在粮库里同老鼠待在一起的话——我想,要是您看到那种景象,你就会同意我的看法了。”
〔12〕也许它除此以外同时也是一种无稽之谈,但那它就一定是那些被遗弃的女人臆造出来在生活中聊以自慰的东西。
〔13〕“完全可以,”K.说,“好吧,现在来说说我想对他讲些什么。我大致会这样说:‘我们,就是弗丽达和我,我们相爱了,我们打算结婚,而且越快越好。但是弗丽达不光爱我,她也爱您,当然,对您的爱完全是另一种爱,人的语言太贫乏,对这两种感情用了同一个字,这我没有办法。弗丽达心里也有我,这一层她自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只能相信,这样的事只是您有这样的意思才可能发生。听完弗丽达讲的一切,我也只好同意她的看法了。不过说来说去这总归是一种猜测,除去这个猜测,就只剩下一种想法,那就是:我这个外乡人,按老板娘的说法,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跑来在弗丽达和您中间强行插足。为了弄清事情的本来面目,我现在斗胆向您动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就是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我看,这样做是够尊重他的了。”
老板娘叹了一口气,“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说,“表面上看够聪明的,可是同时又无知到极点。您居然打算像跟自己未来的老丈人那样同克拉姆商谈。我的意思是,比方说您爱上了奥尔嘉——可惜您并没有爱上她——去跟老巴纳巴斯谈那样。真是老天有眼,让您永远不可能去同克拉姆谈话。”
“您这段插话,”K.说,“我在同他谈话时——这谈话无论如何必须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进行——是不会听到的,所以我也不必为这个伤脑筋。但是说到他的反应,那么可能有三种情况,他或者说:‘那不是我的意思’,或者说:‘那正是我的意思’,或者沉默。第一种可能性我暂时不考虑,部分原因也是为了照顾您,而沉默我将认为是默认即同意我的想法。”
“也还有别的可能,而且是大得多的可能性,”老板娘说,“如果要我顺着您异想天开,居然同他会见了这种神话想下去的话。比如,他撂下您一人站在那里自己干脆走掉。”
“这也没有什么关系,”K.说,“我会走到他面前挡住他,逼着他听我讲。”
“逼着他听您讲!”老板娘说,“逼着狮子吃草!多了不起的英雄行为!”
“老板娘太太,您总是那么容易冲动,”K.说,“我不过只是回答您的问题,又没有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加在您头上。何况我们也不是在谈哪一只狮子,而是在谈一位办公室主任,如果说,我现在要从公狮子那里把母狮子娶走了,那么公狮子总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它至少得听听我说点什么吧。”
〔14〕“您啊,土地测量员先生,您在我们这里什么事都不摸门儿,”老板娘说,“您一说起话来总是错误百出。也许弗丽达做您的妻子可以帮您在这儿站住脚,但是这一点对这个柔弱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一项过于困难的任务。她自己也知道这个,当她觉得没有人看见她时,就唉声叹气、就止不住要流泪。我承认,我丈夫也是我的包袱,可是他并不想指手划脚操纵一切,而且即使他想这样做,他尽可以干出一些蠢事来,但是作为一个本地人,他干的事决不会给别人带来灾难;然而您就不同了,您满脑子尽是些最最危险的错误想法,而且永远也改不了。您说什么把克拉姆当作普通人。有谁见过克拉姆是普通人?谁能哪怕只是设想一下他是个普通人?您会反驳说您就能,但是这不正是您的不幸吗?您能这样做,那是因为您也不能设想他是个官员,唔,您压根设想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弗丽达曾经是克拉姆的情人,您就觉得她见过他是个普通人,因为我们爱他,您就以为我们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来爱。但是,对于一个真正的官员,是不能说他这会儿官味儿多些,那会儿官味儿少些的,事实上他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百分之百的官员。不过,为了让您对问题至少能有一丝丝理解,我现在不想多费唇舌谈这个,我只想说:在我很幸福的那段时间里,他是比别的任何时候官味儿都足的,我和弗丽达在下面这一点上也是一致的——我们爱的就只是当官的克拉姆,是高官克拉姆,是地位非常高的大官克拉姆。”
〔15〕但是无论如何,当K.此刻看见她在这里,坐在弗丽达的椅子上,旁边就是那个房间……也许克拉姆今天仍在那房间里,当他看见她那双小小的、胖墩墩的脚踩在自己和弗丽达曾经躺过的地上,看见她在这儿,在贵宾楼这一专为官员老爷们服务的酒店里时,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那天他在这里碰到的不是弗丽达而是佩碧,并且猜想到她可能同城堡有一定的关系——实际上她大概也真有这种关系——那么,他是会竭力通过同样热烈的拥抱把那些秘密弄到手的,就像他当时不得不这样对待弗丽达那样。唔,不管她多么幼稚多么糊涂,她也很可能是同城堡有关系的,等等。
〔16〕现在,他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只有等着了。克拉姆必定会从这里经过的,也许,在这儿见到K.他会有点吃惊。但唯其如此,就会听取他的陈述,甚至可能回答他的问题。对这里的那些禁令,用不着太认真了,实际上不会有说的那么严重。瞧,他K.现在已经有不小的成绩了。虽说规定只许他进入酒吧,但尽管如此他现在不是明明站在这里,在这院子的深处,离克拉姆的雪橇仅一步之遥,很快就要同他面对面了吗?想到这里,K.便津津有味地吃起他带着的东西来,觉得比在哪里都香。
突然,唰的一下到处豁亮,房子里面的走道里和楼梯上的电灯亮了,外面所有进入房子的入口处上方的电灯也都亮了,院里一片白雪,更增强了光线的亮度。这一切使K.感到很不自在,原来是站在幽静的暗处,现在好像一下子被揪出来放在众目睽睽之下似的。然而另一方面这灯光又似乎在报喜,它预示着克拉姆即将出现,当然,K.也早就可以料到,克拉姆是不会为了给他K.提供方便而摸黑下楼来的吧。但是可惜,出来的人并不是克拉姆,而是老板,后面跟着老板娘,两人微微躬着腰从走道深处走出来,这原也是意料中事,难道这样一位贵客他们竟可以不来送吗?可是对K.来说,现在他就只好躲到暗处去回避一下,从而也就不得不放弃原来站的地方可以很好地观察楼梯那个优点了。
〔17〕K.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做,就让他们离开他吧,这甚至还给他以新的希望。当然,马的套具卸了,这是个令人沮丧的迹象,但大门还在那儿,而且是开着的,无法锁上,这就无异于继续在给予他某种许诺,使他可以继续抱着期望。这时他又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急忙向门厅里迈出一只脚,并随时准备着需要时马上撤回来,一边抬起头往上观看。他惊奇地看到下楼来的是大桥酒店的老板娘。她似乎心事重重,但仍很平静地走下来,手在栏杆上有节奏地抬起、放下。到了楼下,她和气地同K.打招呼,在别人的地盘上,似乎两人之间那一场老争论就不算数了。
那位先生与K.有什么相干!让他走他的吧,越快越好。这是K.的一个胜利,遗憾的只是这个胜利眼下对他没有实际的利用价值,特别是雪橇也同时离他远去了,他伤心地目送着这辆车子。“要是我现在马上从这里走开,”他突然灵机一动,回过头去向那位先生大声说道,“那么雪橇可以再回来吗?”说这话时,K.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向一种强迫他的势力让步——如果是让步他就不这样做了——而是觉得他是在把一件好事主动让给一个比自己弱的人,觉得自己有理由为做了善事而高兴。当然,从那位先生那种发号施令的语气中他立即看出,他自以为他的行动是出于自愿,说明他的情绪紊乱到了多么严重的地步;他刚才明明在请求那位先生对他发出强制性的命令,这怎能说他是在自愿行动?“雪橇可以回来,”那先生说,“但条件是您必须跟我走,不犹豫、无条件、不变卦地跟我走。您到底干不干?我这是问最后一遍了。您不会不信吧:负责在这个院子里维持秩序实际上并不属于我的职务范围。”“我走,”K.说,“但不是跟您走;我出这里这道大门”——他指了指那扇很大的门——“到大街上去!”“好吧,”那先生说,话音又是那种退让和严厉的混合,听来让人很不自在。“那么我也同您一道去。可是您得快些。”于是那位先生回到K.这里,两人并行,穿过院子中央,一步步踏在尚无人踩过的雪地上;那先生迅速回头向车夫示意,车夫便又把雪橇拉到大门口,再次坐到驾车人位子上,看来他又要重新开始等了。然而使那位先生恼火的是K.也又等起来,因为他一出院门就又站住不走了。“您真是固执得让人难以忍受。”那先生说。但是K.呢,他离开自己犯错误的见证——那辆雪橇越远就越感觉无拘无束,同自己的目标就越紧地联结在一起,同这位先生就愈加平等,唔,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地位比他更优越。所以K.这时便毫无惧色地转身面对着他说道:“是这么回事吗?您不是想我吧?‘固执得让人难以忍受。’听到这样的话我可真是感到最大的愉快了。”
说到这里K.突然感到脖子后面有什么东西轻轻蹭了他一下,弄得他痒痒的,他想把那东西赶开,便用手向后打去,并转身去看。啊,雪橇!一定是刚才K.还在院子里时雪橇便已启动了,它在深深的雪地里悄然行驶,没有铃声,也没有灯光,这时刚从K.身后飞速驶过去,车夫开了个玩笑,扬鞭在K.的后颈上蹭了一下。现在,两匹马——这是两匹上等好马,先前在它们站着等候时K.无法判断其优劣——已经绷紧全身筋肉然而仍是轻松自如地飞奔,急转弯时也一点不减速,劲直向城堡驰去了,说时迟,那时快,须臾间一切便消失在暗夜中。
那位先生从身上抽出怀表,带着责怪的口吻说:“克拉姆不得不等了足足两个小时啊。”“是因为我的缘故吗?”K.问。“是的,肯定是的,”那先生说。“他看见我就受不了吗?”K.问。“对,”那先生说,“是看见你就受不了。好了,现在我又要回店里去了,”他补充说。“您根本想象不出那里堆着多少事情要我去做啊,因为我是克拉姆在此地的秘书。我的名字叫莫姆斯。克拉姆是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在他左右的人必须效法他,尽力而为。”这位先生变得十分健谈起来,即便K.现在天南海北地问他一些问题,大概他也是有兴致回答的。然而K.却沉默不语,他看来只在那里仔细观察秘书的脸,似乎想努力探究出克拉姆看见受得了的脸孔究竟是按照什么法则构造出来的。但是他什么特殊之处也没有找到,于是便转开去,没有理睬秘书向他道别,只是看着他现在艰难地在一大群人中间开出一条路,向院中走去。那些人是从院里出来的,显然是克拉姆的仆从,他们两个两个地走着,但除此之外便既无秩序也无走相,边走边聊天,有几对在经过K.身旁时交头接耳。到他们都快出来完了时,院门便在他们身后慢慢关上了。K.此时渴望着温暖、光明,渴望着一句亲切的话语,也许在学校里他可以期望得到这一切,但他有一种感觉,即在他目前的情况下他是找不到上那里去的路的,何况他这时还站在一条完全陌生的街上呢。另外,学校这一目标对他也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因为,当他使劲把他将要在那儿遇上的一切设想得非常美好时,发现在今天这些东西也仍然是不能使他心满意足的。然而此地又不能久留,于是他还是上路了。
〔18〕K.并不怕老板娘的恐吓,用来诱他上钩的这希望那希望他也并不怎么感兴趣,然而这记录现在却真的对他有吸引力了。想一想,它倒真不是无关紧要的,老板娘说K.不能放弃任何一点希望,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是不对的,但从一般的意义上讲却是对的。在未曾受到失望的打击——如今天下午的遭遇之后——而有所动摇时,K.自己也一直有这个看法。可是现在他渐渐缓过劲来了,老板娘的攻击磨炼了他的意志,因为,尽管她一再说他无知,不可教,但她那样激动,不正好证明她觉得教给他怎样做是非常重要的吗?不是教别人,而恰恰是他!再者,尽管她力图用回答他时的提问、语气贬低他,但她说这些话时那三丈无名火,不又正好表明他那些小小的问题对她具有多么强大的威力吗?难道说自己要白白丢掉这点影响?他对莫姆斯的影响也许就更大了。虽然此人很少开口,一旦说话也喜欢大声嚷嚷,但是难道这种沉默寡言不是谨慎,难道他不是想慎用自己的权威,难道不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才把老板娘也带到这里来,因为她无官一身轻,就可以不受约束地完全根据K.现时的表现决定对策,时而甜言蜜语,时而挖苦奚落,力图迫他就范,引诱他上他们那份记录的圈套?这记录又到底是怎么回事?肯定说它是到不了克拉姆手里的,然而在克拉姆之下,在通往克拉姆的路上,难道K.就无事可做?难道今天下午的经历不是恰恰证明,谁要是以为靠毫无把握的瞎碰就能达到同克拉姆面对面谈话的目的,那他就确实大大低估了在自己和克拉姆之间横着的那一段不小的距离?
如果说同克拉姆面对面谈话不是完全不可能,那么也必须是一步一步地去接近他,而在这条路上的确也就要经过比如说莫姆斯和老板娘。难道今天不是唯有这两个人才能挡住他,不让他见克拉姆,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首先是老板娘,她禀报了他要来,然后就是莫姆斯,他从窗户里看清楚K.果真来了,马上就发出一切必要的命令,所以车夫也才知道,在K.走开以前不能驾车离开这里,因此他才很不满意发牢骚说,到K.离开那会儿可能还要过很久很久,这话K.当时听了还觉得莫名其妙呢。看吧,一切都是这样预先安排好了的,虽然如老板娘几乎已经不得不承认的,不可能是克拉姆的什么敏感,那种这里人喜欢说得神乎其神的敏感,阻碍着他让K.来见他。如果老板娘和莫姆斯不跟K.作对,或者至少不敢表露出对立情绪,那么,谁知道可能办成什么事了?也有可能,并且可以说十之八九即便在那种情况下K.也仍然到不了克拉姆跟前,因为又会出现一些什么新的障碍,阻碍也许是无穷无尽的。但怎么说K.也是得到了一种满足,即按自己所知,做了应做的一切。而今天呢,他却不得不临时穷于应付老板娘的突然插手干预,为保护自己成功地抵制这一干预他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但是K.现在只知自己是犯了错误,至于当时应该如何避免这些错误他仍感茫然。他在接到克拉姆的信之后的第一个想法,即在村里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不起眼的部下那个打算,确实是很明智的。
然而,当巴纳巴斯那迷惑人的外表使他误以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去到城堡里,容易得比如说像星期日一次小小的散步中走上一座小山丘那样时,他又怎能不放弃原来的打算?更有甚者,这个信差那种微笑、那双眼睛简直就是在要求他这样做,要他去走这条捷径。然后,紧接着,他连思索一下的功夫都没有,弗丽达便闯入,随她而来的,是那即便到了现在也仍然不能完全放弃的信念,即通过她作为媒介,同克拉姆便有了一种可以说是近在咫尺、简直可以通过耳语进行交谈的关系,这一亲近关系最初也许只是他K.一人意识到,但只需再有一个小小的动作、一句话、一个眼色,它就会首先在克拉姆面前,跟着也就在所有人面前清楚地显露出来。虽然看上去难以置信,但却又是由于生活之必然、由于两情相依之必然而使人觉得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好了,实际事态的发展并不是那么简单,K.也没有先安安心心做部下,而是好长时间而且直到现在仍在急不可耐地、毫无结果地伸出双手企图探到克拉姆。可是在同一段时间里,几乎在没有他参与的情况下却出现了其他一些可能性:村里有一个小小的学校勤杂工位置——也许从K.的要求的角度来看这不是个合适的位置,它太像因神设庙、专为K.而安排,太显眼,太临时,又太受许多上司特别是那个教员的制约——但是无论如何这总是个实实在在的起点吧,并且它的欠缺由于他即将结婚而得到很大的弥补。
这结婚的事K.原先几乎连想也不曾想过,而现在他却突然开窍,恍然悟出它的极端重要性了。没有弗丽达他能做什么呢?离了弗丽达他完全是个废物,只能跟在巴纳巴斯或那个城堡来的少女那一类人身上放出的那些闪着丝绸光亮的、令人头晕目眩不知所云的团团磷火后面瞎碰乱转。当然,有了弗丽达的爱,他也还不能说就能像通过一次突袭行动那样一举赢得克拉姆,他仅仅在虚妄的幻想中自以为或几乎已经确信自己做到了这一点,现在,尽管这种期望仍未完全泯灭,似乎在事实面前一再碰壁也动摇不了,但在他的计划中总归是不再指望这种闪电式的行动了。另外,他也的确不再需要这样做,通过结婚,他又赢得了另一种更好的安全感——正式村民——有权利和义务——不是外人——结了婚,他就只需提防一下不染上所有这些人那种自满自足的情绪就行了,有城堡在眼前,要做到这点是容易的。比较难的是顺应服从,是在小人物家做些打下手的活。现在他打算从头做起,第一步就是先服从眼下这配合作记录的命令。然后他准备扭转谈话的走向,这样也许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来弄明白事情真相。于是,好像他们之间还没有过意见分歧似的,他平静地问道:“关于今天下午,已经写了这么多东西了吗?所有这么些文件都是有关这件事的吗?”“所有的文件都是,”莫姆斯和气地说,似乎早已等着他这样问了,“这些全是我的工作。”事情就这样:如果有能耐毫不间断、可以说是眼皮也不眨一下地盯着看,就可以看到许多;但是只要哪怕只有一次疏忽懈怠,闭上了眼睛,那么一下子所有的东西就都成为一笔糊涂账了。“我能不能看看这些文件?”K.问。莫姆斯在文件里翻起来,似乎想查一查有哪一张可以拿给K.看,然后他说:“不行,很遗憾,这不可能。”
“这给我一种印象,”K.说,“似乎这堆文件中有一些材料是我可以驳倒的不实之词。”“应该说是您竭力反驳而驳不倒的实际情况,”莫姆斯说,“是的,文件里确实有这一类材料。”说到这里他拿出一支蓝铅笔,微笑着在一份文件的几行字下面画上了很粗的道道。“您这样做我一点不觉稀奇,”K.说,“您只管画您的线好了,秘书先生。您已经心安理得地、未加核实地把许多说我十恶不赦的话写了进去,这我也无所谓。档案里存放着这些东西碍不着我什么事。我只是想,文件里也许还会有某些对我有教益的东西,它们会告诉我,一个在此地扎根多年的官员是如何正直地对我作出具体评判的。这种材料我很想看看,因为我很想受点教育,我不想犯错误,不想给人添麻烦。还有,我很想装出一副幼稚无辜的样子!”老板娘说:“您还是听一听秘书先生的话吧,那样您的愿望就有一部分可以实现了。从对您提的问题中,您至少可以间接知道一些记录的内容,而通过您的回答,您又能对整个记录的精神施加一定的影响。”“我对秘书先生太尊重了,”K.说,“所以无法相信他会违反自己的意愿,通过提问把本来决心不告诉我的事情透露给我。另外我也没有兴趣用我愿意回答问题这个事实,以及用让人把我的答话附在那些敌视我的文字之后这种做法,来增强那些也许是不正确的、对我提出不正确指控的话的分量,哪怕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增强。”
莫姆斯一边考虑着,一边抬头看老板娘。“那么,让我们把我们这些文件全收起来吧,”他说,“我们等待的时间已经拖得够长了,土地测量员先生不能再怪我们没有耐心了吧。刚才土地测量员先生怎么说来着?‘我对秘书先生太尊重了’,等等,这就是说,他对我太尊重了,尊重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了。如果我能减少一点他对我的尊重,那么就可以得到他的回答了吧?然而可惜我只能继续增加他对我的尊重:这就是我现在要说明,这里的这些文件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回答,因为它们既不需要任何补充,也不需要任何修正,而他自己反倒是很需要这份记录的,既需要我提的问题,也需要他的回答,并且,如果说我是在请他回答问题的话,那么这完全是为他的利益着想。可是现在呢,随着我离开这个房间,他也就永远失去了这份记录为他提供的机会,而且这记录也永不会再在他的眼前敞开了。”
老板娘慢吞吞地对K.点着头说:“当然,这层利害关系我早就知道,但我只能暗示,也尽自己的力暗示您了,但是您不明白我的意思。在后面院子里您白等了克拉姆半天,而在这里这份记录的问题上,您又让克拉姆白等了您半天,您多糊涂,您多糊涂啊!”老板娘眼里噙着泪水。“不过,”K.说,主要是受了这眼泪的影响,“现在秘书到底还在这里,记录也还在啊。”“但我这就要走了。”秘书说,一边将文件装进公文袋,站了起来。“难道您到现在还不回答问题吗?土地测量员先生?”老板娘问。“太晚了,”秘书说,“佩碧得开门了,早就到仆人们进来的时候了。”的确,这里早就听到通向院子的门上砰砰的叩门声,佩碧站在门后,手扶着门栓,她只是在等着这里同K.的谈话一结束就开门。“您只管开门吧,小鬼!”秘书说,话音落处门一开,穿着土色制服的一群人,如K.曾经见过的那些一样,便一下子你推我挤、争先恐后、不顾一切地蜂拥而入。他们一脸怒气,因为等得太久,对K.、老板娘和秘书在这里视若无睹,硬是分开他们从中间挤过去,似乎这三人也是跟他们一样的酒客。幸而秘书已经把全部文件装进公文袋夹在腋下,因为那张小桌子在这帮人一进来后就立时被掀翻了,现在还没有扶起来,那伙人一个接一个地从它上面迈过去,跨过时表情很认真,似乎不这样做就不行。只有秘书的啤酒杯很快得救,是来人中的某一个用他那粗而低的喉音欢喜地吆喝一声,把它抢到手中,随即向佩碧冲过去,但佩碧这时已经完全消失在人堆之中。看得见的只是她四周许多手臂高高举起指向壁钟,意思是让她明白:她这样晚才开门,对他们是多么不公道。
可是虽然迟开门不是佩碧的问题,实际上罪魁是K.(尽管是不自觉的),但看来佩碧没有能力在他们面前为自己辩解,她太年轻,太没经验,要想出点什么好办法来对付这伙人确实太难了点。要是弗丽达处在佩碧目前的地位,那么她一定会痛骂一顿,立刻就把他们全部甩脱掉!然而佩碧却怎么也无法从他们当中脱身出来;当然这帮人也无意让她走脱,他们主要还是想让她斟满啤酒好马上喝呀。可这群人已失去自制,结果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直喝不上酒,而他们每个人又是那样馋涎欲滴!现在,这推来搡去的人群,还在不断地把这个小个子姑娘夹在他们中间一会儿拥向东、一会儿拥向西,只有在一点上佩碧表现得很勇敢,那就是她一点儿不叫喊,从她嘴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通向院子的大门处,还有人在不断挤进来,房间已经水泄不通,秘书没有办法走出去,通往门厅的门和通向院子的门他都无法走近,三个人紧紧挤着站在一起,老板娘紧挨着秘书的手臂,K.与两人对面,被挤得差不多跟秘书脸贴着脸了。但是,秘书也罢,老板娘也罢,两人对这种猛烈的拥挤都一点不觉惊奇或生气,他们默默忍受着,好像面对一场自然灾害,只是尽量保护自己免于被撞得太凶,必要时干脆靠在人群身上随大流移动,需要低头时就低下头,以避开不住地嘟嘟囔囔找佩碧要酒喝的人们那粗重的喘息和咆哮。但除此以外,两人样子仍很平静,并且还有些心不在焉。由于此刻K.离秘书和老板娘非常近,况且,虽然他们两个表面上看不愿承认,实际上三人已是联结成一个整体面对屋里另外的那些人,K.就觉得他与两人的整个关系都变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公务关系、个人关系,还有因等级不同而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界线,现在似乎荡然无存或者至少是暂时推迟到以后去了。那份记录呢,现在对K.来说也绝不会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了。
“唔,现在您到底还是走不成。”K.对秘书说。“是啊,暂时是走不成了。”秘书回答说。“那么那份记录呢?”K.问。“在公文袋里放着。”莫姆斯说。“我很想看一眼,”K.说,同时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够公文袋,而且已经抓住它的一角了。“不行,不行。”秘书说,一面挣脱他。“您这是在干什么呀?”老板娘说,轻轻打了一下K.的手背。“难道您以为可以用暴力手段重新得到您由于轻率和狂妄而失去的机会吗?您真是个恶人、是个可怕的人!您以为记录到了您手里还会有什么价值吗?在您那儿,它就好比一朵花扔到草地上让牛给吃了。”“但是到我手里我会撕掉它,”K.说,“既然现在您不愿再主动把我的话写到记录上去,那么,我就换一个目标,就是把记录毁掉也好,您看怎么样?我非常乐意干这件事。”说到这里,他果真毅然决然地把公文袋从秘书腋下拽了出来抱在自己身上。秘书欣然让他把公文袋拿过去;唔,他很快就松开了夹公文袋那只胳臂,快得如果K.不马上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住的话,口袋就掉到地上去了。“为什么现在才这样做呢?”秘书问,“用暴力手段您不是早就可以拿到它了吗?”“这是以暴抗暴,”K.说,“您现在毫无道理地拒绝您早先主动提出的对我进行审讯,或者至少是拒绝让我看一看文字材料。仅仅是为了迫使您同意其中一项,我才把公文袋夺过来。”“可是您拿它作抵押品了。”秘书微笑着说。这时老板娘说话了:“扣留抵押品,这一手他是很在行的。秘书先生,这一点您在记录中已经证明过。能不能把那一页给他看看?”“完全可以,”莫姆斯说,“现在可以让他看那一张了。”于是K.便举起公文袋让拿,老板娘在里面乱翻了一阵,看那样子好像是找不出来。她不再找了,只精疲力竭地说了句:一定在编号是十的那一张上。于是K.自己动手找起来,并且立即找到了,老板娘把那一页纸接过去,为的是看看拿得对不对;看后她说对,就是这一张。为了找个乐子,她很快地又把那上面的内容看了一遍,秘书也弯腰凑近她的胳臂跟她一起看。看完后他们把纸递给K.,K.便看起来。只见那上面写的是:
“土地测量员K.首先必须力争在村里立足。这并非易事,因无人需要他的工作;除遭他突然袭击被迫接待他的大桥酒店店主之外,无人愿接纳他,也无人——除了几位官员同他说几句玩笑话以外——理睬他。于是他就表面上看似乎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终日除扰乱村内治安外无所事事。然而实际上他极为忙碌;他不断窥测方向、伺机而动,不久便找到机会。贵宾楼的年轻酒吧侍女弗丽达,相信了他的许诺,被他勾引终于落入了他的圈套。
“要证明土地测量员有罪并非易事。因为,唯有不怕难堪硬着头皮强迫自己设身处地沿着他的思路去想,才能一步步识破他的诡计。在这样做的过程中,如发现他从外表看去令人难以置信地恶劣,也不能动摇、怀疑这种做法,相反,走到这一步决非误入歧途,而实在是接触到要害之处。试举弗丽达一事为例。显然,土地测量员并不爱弗丽达,并非出于爱情想与她成婚,他相当清楚,她相貌丑陋、专横跋扈,又有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事实上他对她的态度也是符合此一看法的:他到处逛荡,并不关心她。此即基本事实。诚然,对此项基本事实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依此K.可以被说成或是软弱、或是愚囊、或是高尚之士、或是卑鄙之徒。然而凡此种种,均不符合事实。欲知真实情况,唯有过细地追踪他与弗丽达结合之前在此所走过的每一步路方有可能,他在走这每一步时留下的足迹,我们是自他抵达此间开始就悉数记录在案了。当然,一旦发现那令人发指的真实情况,还必须强使自己相信它,然而舍此别无他法。
“K.纯粹出于极端龌龊的心计才去接近弗丽达,且在他的如意算盘尚有得逞希望之时,是决不会放过她的。原来,他以为占有她就是夺得了主任大人的情人,从而拥有一个人质,可以索取最高的赎金。现在,同主任就该项赎金问题进行谈判,就是他唯一孜孜以求的事情了。由于弗丽达对他分文不值,而赎金是他的全部希望所在,所以涉及弗丽达时他乐于作出任何让步,而在赎金问题上则毫无疑义地态度强硬,寸土必争。眼下除了他的种种猜想和各项建议令人生厌之外,他暂时尚属无害。虽然如此,一旦他发觉自己大错特错,原形毕现时,甚至就会凶相毕露,当然,只能是在他那微不足道的活动能量所能达到的范围之内造成危害。”
那一页上的文字到这里就结束了。边上还有一幅很像是小孩画的、歪歪斜斜的影线画,画的是一个男人双手抱着一个少女,少女的脸低垂在男子胸前,但这个比少女块头大得多的男人眼睛却越过姑娘的肩向他手里捧着的一页纸看去,一面还喜形于色地将一些累计数字记在纸上。当K.从这一页纸上的内容抬起头来时,站在房间中央的已经只剩他、老板娘和秘书三个人。原来,在这段时间里老板来了,大概是他又使这屋里恢复了秩序吧。现在他沿壁而行,用他那彬彬有礼的姿态举起双手抚慰众人,在墙边,男人们各人都有了啤酒,已经安顿了尽可能多的人坐在酒桶上,其余的人也都在桶旁的地上坐了下来。这时也可以看出,其实人并没有开始拥挤时感觉的那样多得出奇;仅仅由于所有的人都拼命想挤到佩碧身边去,才把局面弄得那样糟,那样不可收拾。现在也仍然还有一小堆到目前一直还没有得到酒喝的狂野之徒包围着佩碧。在刚才那样极端艰苦的情况下,她必定克服了常人所不能克服的困难。当然现在她也还是泪流满面,美丽的辫子散乱了,连衣裙的前胸甚至被扯破,贴身汗褡也露了出来。但她丝毫不顾惜自己,大概也是受到老板那沉着镇静、指挥若定的态度感染吧,仍在啤酒桶的龙头旁不知疲倦地干活。见到她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K.把她曾给自己带来的不愉快全抛到九霄云外,完全原谅她了。“是啊,这一页东西,”K.边说边把那张纸放回公文袋,把口袋递给了秘书,“请原谅我刚才过于急躁地从您那儿把公文袋拿了过来。
不过也要怪那时太挤,人们的情绪太激动了,嗯,我想您一定会原谅我的。另外,您和老板娘太太也有一种特殊本领,就是能激起我的好奇,这一点我必须承认。可是这一张纸却令我大失所望。它确实像老板娘说的,不过是草地上一朵非常普通的花罢了。唔,作为一份工作报告,它也许有一定的公务上的价值,然而对我来说,它只是背着我本人说我的坏话,完全是些危言耸听的、空洞无物的、可悲可笑的、长舌妇喜欢的嘀嘀咕咕。对了,这份材料的作者为了写它肯定找女人帮过忙。也许这个地方还有一定的公道可讲,就是说也许我可以到官府的某个部门去投诉这份材料对我的诬蔑,但是我不打算这样做;不仅因为这样做太降低我的身份,还因为我很感激你们两位。你们很会来事,弄得我对这份记录有点心里发毛,可是现在它丝毫不能再让我心里发毛了。使我感到毛骨悚然的只剩下一点,那就是这样的货色居然堂而皇之地被拿来当作审讯的根据,甚至为此不惜滥用克拉姆的名义。”“如果我是您的敌人,”老板娘说,“那么您这样评论这份文件我真是求之不得。”“哦,对,”K.说,“您不是我的敌人。
为了使我高兴,您甚至不惜让人诬蔑弗丽达呢。”“您大概还不至于认为那上面是说出了我对弗丽达的看法吧!”老板娘叫起来,“那不过是您的意思;您不恰恰就是这样高高在上,低下头去看那个可怜的孩子吗?”K.不再回答这话,他觉得老板娘只是在骂人罢了。秘书呢,这时正在竭力掩饰自己收回公文袋的喜悦而又徒然;他笑容满面地看着这个口袋,好像这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一个新的、别人刚送给他的礼物,一眼根本看不够。他把公文袋紧紧抱在胸前,似乎它散发着一种特殊的、使他浑身舒坦的暖意。他甚至于借口要放对位置把K.看过的那一页又拿出来重读一遍。这一遍,他对每个字都像碰到了一个不期而遇的老朋友那样笑脸相迎,只是到了这一遍读下来之后,他才感到自己是最终夺回了这份记录了。看那样子,他真恨不得把它也拿给老板娘再读一遍才痛快呢。现在K.让这两人去高兴他们的,他几乎连一眼也不再看他们。原先,这两个人对他怎么说也有一定的重要性,可是这种重要性同目前两人在他心中的地位相比差距太大了,现在他们对他是一文不值。瞧他们这两个合伙人在那里相依为命,靠他们仅有的那点可怜巴巴的秘密互相打气鼓励那副模样!
〔19〕“我知道,”弗丽达突然说,“要是我离开你,大概对你会更好些。可是如果一定要我那样做,我的心就要碎了。尽管让人心碎,但如果有可能我也会离开你,然而事实上离开你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很高兴,至少,在这个村子里这是不可能的。正如两个助手也同样不可能离开你一样。你以为你真的已经如愿,最终把他们赶走了吗?那是做梦!”“我倒的确希望这是事实。”K.说,对弗丽达讲的另外那些话未加评论,因为某种心中无底的感觉在阻碍着他,在他眼里,这双现在正以缓慢的动作擦拭咖啡壶的柔弱的小手和腕子,显得愈来愈可怜了。“两个助手是不会再回来了,你说的那些个不可能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丽达这时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她眼里噙着泪水,这挡住了她的目光,所以K.看不清她看他时是什么眼神。“我最亲爱的,”她说,“你不要误会我。决定这一切的并不是我,我只不过是对你作些解释,因为你要求我这样做,另外也因为我可以为我做的某些事辩解一下,不这样你就没法理解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就会觉得我的做法同我爱你是矛盾的。你是个外乡人,在这里是要求任何东西的权利都没有的,也许这里的人对外乡人特殊严厉或者很不公道,这个我说不准,但你没有提任何要求的权利是个事实。比如说吧,一个本地人如果需要助手,他可以自己找人当助手,如果他长大成人,想结婚了,他就可以娶个妻子。官府在这些事情上也起很多作用,但主要的还是每人都能自由决定自己的事情。而你这个外乡人呢,就得靠施舍过日子了;当局高兴给你助手,就给你派助手,乐意给你妻子,就给你一个妻子。当然这也不完全是随心所欲,但总完全是官府的事,就是说,为什么要作这个决定而不作那个,这里头的原因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当然你也许可以拒绝接受这些施舍,这一点我说不准,也许你可以拒绝吧;但是你一旦接受下来,那么这件施舍品上就有官府的压力,就是说你身上也有官府的压力了;只有官府愿意,这种压力才能从你身上撤去,决没有别的办法摆脱它。老板娘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我这些完全是从她那儿听来的,她说,在我结婚之前,她要让我明白一些事理。她特别强调说,所有很了解这里情况的人都劝那些外乡人,最好安安分分地享受他们已经收下的这些礼品,因为想甩掉它们是办不到的;如果硬干,唯一的结果只能是把这些怎么不好也总还是带着一丝善意的、白送给你的东西变成一辈子也休想甩脱的敌人。这些都是老板娘说的,我只是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你听罢了,老板娘什么事不知道啊!我们得相信她的话。”
“她的话有些是可以相信的。”K.说。
〔20〕“不是那只猫吓着了我,而是我自己良心不安。当猫跳到我身上时,我的感觉是好像谁捅了我胸口一下,那意思是告诉我:我心里的秘密被看穿了。”弗丽达放下了窗帘,关上了里屋窗子,然后嘴里求着,手里拉着,把K.拽到草袋边上。“后来我点蜡烛也不是为了找猫,而是想快些把你叫醒。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亲爱的。”“他们是克拉姆派来的。”K.说,同时从背后把弗丽达拉到自己怀里,吻了一下她的后颈,这使她猛地一惊,跳了起来,接着两人便都滑倒在地,抱成一团,互相在对方身上乱挤乱钻,急急忙忙、气喘吁吁、战战兢兢,似乎都想在对方身上藏匿自己,好像他们此刻享受的欢乐本是属于某个第三者,他们现在只是把它从人家那里偷来享用似的。“要不要我去开门?”K.问,“你会跑出去找他们吗?”“不!”弗丽达大叫一声,挎住了K.的一只胳臂,“我不想去找他们,我要留在你身边。你要保护我,让我待在你身边。”“可是,”K.说,“如果像你说的,他们是克拉姆派来的人,那么关着门又有什么用,我保护你又有什么用,并且,即使有用,难道这种用处是好事吗?”“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弗丽达说,“我说他们是克拉姆派来的,是因为克拉姆是你的上司,他们又是公家给你派来的助手,除此以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最亲爱的,你就让他们回来吧。可别得罪那个可能是派他们来的人,落个犯上的罪名啊。”K.挣脱了弗丽达,说道:“两个助手只能在外边,我决不想让他再回到我身边来。你说什么?他们两个有本事带我去见克拉姆?这一点我表示怀疑。即便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我也没有能力跟他们去;对,仅仅是他们总待在我旁边这一点,就足以使我失去任何熟悉此地环境的能力了。他们搅得我心烦意乱,而且,遗憾的是我刚才听你说他们也让你心烦。我让你在我和他们之间作出选择,你也已经决定要我,既然如此,那么其他一切你就都让我来处理吧。我希望不出今天就能得到重要消息。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做法就是把你从我身边拉走,犯错还是不犯错,对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弗丽达,难道你相信我真的会给你开门,为你扫清路上的障碍吗?”
〔21〕另外,看起来弗丽达好像很乐意干这个活,好像恰恰是每一件脏活、累活,每一件能完全占据她的身心,使她可以不去思考、不去梦想的工作,她一律都喜欢做。
〔22〕教室里面蜡烛刚刚熄灭,吉莎就出现在楼门口;显然,在她离开教室时蜡烛还亮着,因为她很重视举止行为合乎规矩,不给人留下话柄。不久之后施瓦尔策也出来了,现在他们一起走在积雪已经扫净的路上,看见这条路上已没有雪,两人感到意外的满意。当他们来到K.面前时,施瓦尔策拍拍他的肩膀说:“要是你能保持这儿学校的整洁,”他说,“你就可以指望得到我的帮助。但是对你今天早上的表现,我听到有人对你怨气很大。”“他在逐渐改好。”吉莎说,既不看K.,也不停步。“他这个人不这样也不行。”施瓦尔策说着便急忙加快脚步,以便迅速跟上吉莎。
〔23〕“那我就不懂你的意思了,奥尔嘉,”K.说,“我只知道我很羡慕巴纳巴斯能做所有这些你觉得那么可怕的事。当然,如果他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已经得到的一切而没有一点怀疑,那就更理想,可是,就算他只是到了那些办公厅中最最没有价值的前厅吧,但他怎么说至少也还是到了那儿,到了那个前厅了;同比方说我们现在坐着的灶沿比一比,你看,他把我们甩在下面有多远!我很奇怪,你为了安慰巴纳巴斯,虽然表面上也看到这一点很宝贵,但实际上自己似乎还是不明白它的重要性。可是同时——这一点就使我更感到你这个人莫名其妙了——看样子你好像又在鼓励巴纳巴斯去做所有那些可怕的事情。这一点,顺便说说,在我们认识的那第一个晚上以后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你看错我了,”奥尔嘉说,“我没有鼓励他去做那些事,根本没有;如果巴纳巴斯做的事不是绝对必要,那么我会第一个起来阻拦他去,要他永远待在这里的。难道他不也已经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了吗?你看,该做的事他不做,反而把精力全都耗费在一会儿搞搞手工活,一会儿干干信使差事上,站在上头那张斜面写字台前,绷紧每根神经等着那个长得像克拉姆的人什么时候看他一眼,到最后总算盼到一封积满尘土的陈年旧信,一封对谁都没有用、只能到处制造混乱的信。”“可这完全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K.说,“巴纳巴斯递送的信件毫无价值或者甚至有害,这可以作为一条理由,用来投诉公职部门,还可以对收信人,比如说我吧,造成严重的后果,然而对巴纳巴斯却是不会有任何损害的,他的任务不过是来回传递信件,连信的内容也不知道,所以他不论送什么信都是个无可指责的信使,这不正符合你们的愿望吗?”“唔,”奥尔嘉说,“也许是这样吧。每当我有时一个人坐在这里时——巴纳巴斯在城堡,阿玛莉娅在厨房,可怜的父亲和母亲在那边打瞌睡,我拿起巴纳巴斯准备修补的鞋来,用我这双一点不会做这种活的手帮他做了一会儿以后又把鞋撂下想事情,可又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名堂来,因为就我一人,要把这些个事想明白我这脑子远远不够用——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心里就乱糟糟的,什么全都搅和在一起,连害怕和担心也都同别的思想搅在一块儿,分不清哪是哪了。”
“那么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起你们呢?”K.问,他回忆起那第一个晚上这家人给他的极不愉快的印象,当时全家在小油灯下挤坐在桌旁,一个紧挨一个地脊背冲着他,每人都显得又短又粗,两个老人的脑袋几乎耷拉到汤碗里,等着人来伺候他们。这一切他当时觉得多么令人厌恶,并且,由于无法一一说清这个印象究竟是怎么来的而使人更觉可恶,因为,当时已经把各项细节作为理由逐一列出,但所有的细节又都不是原因,这种厌恶感的产生是另有原因,可又说不出是什么。直到K.在村里了解了一些情况,促使他对自己那些最初的印象持审慎态度,甚至不仅对最初的印象,也对进一步的及再进一步的印象持审慎态度,直到后来这个统一的家庭对他来说已经分解为单个的人。其中一部分他能理解,然而首先是能同他们产生感情上的共鸣。像朋友之间一样的共鸣,在这个村子里,除他们之外他就再没有找到什么朋友了——直到这时,原先那种厌恶感才逐渐消退,但一直仍未彻底消释。蜷缩在他们那个角落里的老两口,这盏小油灯,还有这十分简陋的小屋本身——要平静地默默忍受这一切并不容易,必须得到一些与此相反的印象与之抗衡,如奥尔嘉讲的这些事情,才能稍稍缓解一下这种厌恶感,而且仅仅是表面上的、暂时的缓解。想着这些,K.补充道:“现在我确信你们受到不公道的待遇,这一点我要一开始就讲清楚。不过要想不对你们不公道也一定很难,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知道。要想摆脱对你们的成见,必须是一个处在我这样的地位的外乡人,而我自己也有好长一段时间受到这种成见的影响,这影响大得使我觉得人们普遍对你们抱有的偏激情绪——这种情绪不仅仅是蔑视,里面也包含着恐惧——是理所当然的,使我不动脑筋去想,也不问是什么原因,根本不打算为你们辩解。
当然,整个这件事也与我不沾边,或者说看起来与我沾不上边。但是现在呢,事情在我面前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现在我觉得那些看不起你们的人并不是总对为什么这样做守口如瓶,而是他们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必须对你们进行了解,特别是对你,奥尔嘉,有进一步的了解,才能从那种顽固的偏见中解放出来。现在人们指控你们的显然只是你们想冒尖,想比别人高出一头。巴纳巴斯当上了城堡的信使,或者说努力争取当上城堡的信使这一点,人们对你们总是耿耿于怀非常眼红,为了不必对你们表示钦佩,就反过来瞧不起你们,并且把这种蔑视做得很绝,把你们也给压垮了。看吧,你们的那些担忧啊,害怕啊,疑心啊,不正是这种遭到人们普遍蔑视的结果吗?”奥尔嘉微笑了,她以一种聪敏机灵、熠熠闪光的眼神看着K.,以致K.一时几乎愕然,那情景,就好像他说了些荒谬绝伦的话,奥尔嘉现在得揪住他步步进逼加以追问,以纠正他的错误,而她对于做这件事颇感乐此不疲似的。现在K.又觉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同这家人对立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对此仍非常需要作出明确的回答。“不,”奥尔嘉说,“不是这样,我们的情况没有那么好,你这是想为你没有在弗丽达面前为我们辩护作补偿,所以现在就来为我们辩护,可是又做过头了。
我们并不想比别人高出一头。想做城堡的信使就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向上爬的高大目标吗?每个会跑路、能记住几句要他转达的话的人,都有本事当城堡的信使。这也不是一个有报酬的差事。在这里,人们好像都是这样来看争取做城堡信使这件事的:就好比一些没事干的小孩子一个劲儿地纠缠大人,央求大人让他们为大人跑跑腿、办点事,目的完全是使自己脸上有光、为了有点事做做罢了。我们家的情况也是这样,只有一点不同,就是这里没有许多人像孩子一般来纠缠,并且对那个或是真正被选中、或是仅仅表面上被选中的人,不像对孩子那样和蔼可亲,而是让他受各种折磨。是的,谁都不羡慕我们这种光荣,人们反倒是同情我们,不管对我们怀有多大的对立情绪,间或也总还是表现出一星半点儿同情心来。也许你心里也有这种感情,要不是这样,什么别的东西能把你吸引到我们家来呢?仅仅是巴纳巴斯捎来的信吗?这我没法相信。也许你从来就没有太看重那几封信,只是因为同情巴纳巴斯,或者主要是因为同情他,才坚持要这些信的吧。你的这番心意也没有白费。虽然巴纳巴斯因为你提出的高要求无法达到感到苦恼,可是同时他也因此而有了一点自豪感、一点信心,你对他的信任、对他的不断关怀,使他在上面时摆脱不了的那种没完没了的怀疑稍稍消除了一点。你到村里以来这一段时间,他的情绪比原先好些了。你对他的这种信任也使我们另外几个人沾了点光;要是你来得更经常些,对我们家就会更好。你不到我们这儿来是考虑到弗丽达,这一点我能理解,这层意思我也对阿玛莉娅说了。可是阿玛莉娅心情很烦躁,最近我有时几乎连最必要的事也不敢同她谈。
别人跟她说话时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就是听,也好像听不懂人家说什么,就是听清楚了人家说的话,又好像觉得人家全是胡扯。但是,这一切在她都不是故意的,所以不能生她的气;她越是冷漠、发横,就越要对她温柔点。实际上她也只是外强中干罢了。比如昨天巴纳巴斯说你今天要来,因为他了解阿玛莉娅,为小心起见,就补充说你只是有可能来,还不是肯定会来。但是尽管如此,阿玛莉娅仍然什么别的事都干不成,硬是站着等了你一整天,只是到晚上她才坚持不住,只好躺下了。”“现在,”K.说,“我明白为什么我对你们那么重要了,实际上我是愧不敢当的。我们之间有关系,正如任何信使同他的收信人之间那种关系一样,但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们不要夸大其词;我太珍惜你们对我的友情,特别是你,奥尔嘉,对我的友情,所以决不愿让它由于过多的不现实的期望而受到危害;这就类乎因为我对你们期望过多,结果你们反倒几乎完全同我生分了。如果说你们受到耍弄,那么我也同样受到耍弄,那么总的看来这是一场而不是两场游戏,是一场配合得很巧妙的游戏。从你今天对我讲的这些事情,我甚至得到一个印象,就是巴纳巴斯带给我的那两封信是到目前为止上面让他递送的仅有的两封信。”奥尔嘉点点头。“承认这一点我觉得害臊,”她低垂着眼皮说,“或者也可以说我是害怕,怕这样一来这两封信对你可能变得更没有价值了。”
“可是你们两个,”K.说,“你和阿玛莉娅,又在那里使劲让我对两封信越来越不抱希望,这又怎么解释?”“对,是这样,”奥尔嘉说,“阿玛莉娅是在这样做,而我是跟着她。为什么?因为我们完全绝望了。我们觉得这两封信毫无价值是明摆着的事,这太明显了,所以,我们就是提一提这种明摆着的东西也不会坏事,反而会增加你对我们的信任和怜悯,而这个,说到底又是我们唯一希望得到的东西。你懂我的意思吗?这就是我们的想法。两封信等于废纸,想从它们当中直接汲取鼓舞人的力量是不可能了,你是个聪明人,在这一点上是蒙不了你的,即使我们能蒙你,那么巴纳巴斯就只是个撒谎骗人的信差,而靠撒谎骗人是救不了自己的。”“这样看来,你对我还是不真诚,”K.说,“连你也不对我说真话。”“你还不了解我们的苦处,”奥尔嘉说,一边怯怯地看着K.,“这大概是我们这方面的过错吧,我们很不会同别人打交道,也许这就使你对我们有反感,正因为我们拼命想把你拉过来,结果倒反而把你推开了。你说我不讲真话吗?没有谁比我对你更真诚了。如果说我有什么东西不告诉你,那么仅仅是因为我对你有点害怕,这种惧怕心理我也不瞒着你,而是老老实实让你看到,如果你能使我不怕你,那么我对你就完完全全没有一点保留了。”“你到底怕什么呢?”K.问。“怕失去你,”奥尔嘉说,“你想想吧,巴纳巴斯为争取到一个位置苦了三年,我们苦等苦熬盼着他的努力获得成功也有三年了,可是一切全是白费力气,丝毫收获都没有,有的只是耻辱、痛苦,时间白白耗过去,未来又让人忧心忡忡。但是,有一天晚上他带着一封信回来了,就是给你的那封。‘来了个土地测量员,就像是专为我们来似的。他跟城堡的全部联络工作都是我管了。’巴纳巴斯说。‘看来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他又说。‘当然啦,’我说,‘一个土地测量员!他一定会做好多工作的,这样就会有好多信要送。好了,这下子你是真正的信使了,很快就会得到正式工作服了。’
‘这是有可能的。’巴纳巴斯说。唔,连他这个已经绝望,成天自己折磨自己的小伙子,也说‘这是有可能的’了。那天晚上我们很开心,就连阿玛莉娅也用她自己的方式对此表示关心,她虽然不听我们讲什么,但却把她的小凳子——她坐在上面织毛衣——挪近我们一些,时不时朝我们这边瞅一眼,看我们嘻嘻哈哈笑着叽叽喳喳说话。可惜好景不长,还在当天晚上我们的幸运就到头了。虽说当我们晚上意外地看到巴纳巴斯同你一起回家来时,这颗福星似乎还在升起,但是同时怀疑也开始了,尽管你的来到是我们家的光荣,可是这事打一开头就是别别扭扭的。你的目的是什么呀,我们心里想,你为什么要到我们家来?现在你特意跑到我们这个穷家陋舍,能说明你真是我们心目中那个大人物吗?为什么你不好好待在自己住的地方,把信差叫到自己那儿去,接了信、给他交代完任务就立刻让他走,那样做不是才符合你的尊严和身份吗?难道你到我们家来这一点,不正好表明巴纳巴斯的信使位置不那么太重要吗?再说,你不仅是外乡人的穿着,而且穿得很寒酸,我当时帮你脱下来那件湿漉漉的外套,又难受地把它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一阵子。我们盼望了很久,才终于遇到了第一个收信人,难道又是倒霉碰错了人?当然,过后我们也看到你不跟我们平起平坐,而是一人待在窗户边,说什么也不肯到我们这桌人这边来。当时我们没有转过身去看你,可是我们心里想着的就只有这一件事。
你来是不是只为了考察考察我们?为了看看你的信差是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你是不是来到村里第二个晚上就已经怀疑我们了?这考察的结果是不是对我们很不利呢,因为你一直阴沉着脸,对我们没有一句话,又那样急着要走,恨不得马上就离开我们?你的走,对我们说就是一个证明,证明你不仅不重视我们,而且严重得多的是你不重视巴纳巴斯带来的信。光靠自己,我们是没有能力看出这些信的真正意义的,只有你能看出,因为这些信同你直接有关,它们讲的就是你做的那种工作。所以说,实际上是你教给我们怀疑的;从那天晚上起,巴纳巴斯在上头办公厅里那些伤心的观察就开始了。那天晚上没有解开的疑团,到第二天早晨,当我从马厩里出来,看到你同弗丽达和两个助手走出贵宾楼,就是说看到你已经对我们不抱希望,已经彻底离开我们时,就算是最终解开了。当然这一点我完全没有对巴纳巴斯讲,他自己那些头疼事已经压得他够呛了。”“可是我这不是又来到你们这里了吗?”K.说,“我现在不是让弗丽达等着,不是在听你讲你们家的苦处,就好像那是我自己的事一样吗?”“对,你来了,”奥尔嘉说,“我们很高兴。你给我们带来的希望本来已经渐渐减弱了,所以我们确实非常需要你再来。”“我也是需要再来找你们的,”K.说,“这一点我明白。”
〔24〕“阿玛莉娅当然一点没有插手这件事,尽管听你那意思她对城堡的事知道得比你多;唔,也许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主要就是她吧。”“你的眼力真是太好了,”奥尔嘉说,“有时候你能一语道破,帮我看清问题,唔,也许因为你是外乡来的人,旁观者清吧。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浑身都是伤心的经历和各种担心,整治得我们连木头咔嚓响一声都会吓一跳,一点抵抗力也没有,第一个人胆战心惊,第二个人马上跟着也心惊肉跳,到底为什么这样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怎么还能对事情作出正确的判断?即使有细致、全面思考问题的能力——我们这些女人是从来没有过这种能力的——在这样的心态下也会失去这种能力的。所以说,你来了,对我们说是多么大的幸运啊。”自从到这个村以来,K.现在是第一次听到对自己这样毫无保留的欢迎词,但是不管他迄今为止多么迫切需要这种热烈的欢迎,不论他觉得奥尔嘉多么值得信任,他仍然很不乐意听到这样的话。他不是为了当某人的救星到这里来的,如果碰巧遇上这种机会,那么他可以自由决定要不要帮人一把。但是谁也不应该把他当成救星来欢迎,谁这样做,谁就是扰乱他的视线,使他有可能走入迷途,谁就是硬要他去做一些本来不应强迫他做的事;如果这样,那么他只好表示爱莫能助,坚决不干了。但是奥尔嘉接着说下去又自己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当然,当我自以为我所有的担心都不必要,因为你会对一切作出解释、找到出路的时候,你突然又说出一些大错特错的话,一些令人痛心的错话,比如这话:阿玛莉娅知道的最多呀,她没有插手呀,罪魁祸首主要就是她呀。不对了,K.,我们根本比不上阿玛莉娅,要是责怪她,那就比她差得更远!你的友好态度、你的勇气,这些在你判断所有别的事情时都有用,但把它们用到阿玛莉娅身上就不可能判断正确了。我们得首先对阿玛莉娅受的是什么样的苦心里有一点谱,才有资格责怪她。恰恰是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她特别烦躁,心里藏着很多东西不愿讲出来——实际上,她藏在心底的肯定没有别的而只有她自己的痛苦——所以我几乎连最必要的事也不敢同她谈。
刚才我进屋来,看见她跟你一起心平气和地谈话时,真是大吃一惊;实际上,现在这种时候没法跟她谈话,有时也会有她心情比较平静的日子,或者也许不是比较平静而只是比较疲倦吧,可是现在她的心情是最坏的时候。别人跟她说话时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就是听,也好像听不懂人家说什么,就是听清楚了人家说的话,又好像觉得人家全是胡扯。但是,这一切在她都不是故意的,所以不能生她的气,她越是冷漠、发横,就越要对她温柔点。实际上她也只是外强中干罢了。比如昨天巴纳巴斯说你今天要来;因为他了解阿玛莉娅,为小心起见,就补充说你只是有可能来,还不是肯定会来。但是尽管如此,阿玛莉娅仍然什么别的事都干不成,硬是站着等了你一整天,只是到晚上她才坚持不住,只好躺下了。”从这些话里,K.又一次首先听出了这一家人对他提出的要求。在这家人中间,如果不小心是会迷失方向的。只是他心里感到很内疚,因为正好是在面对着奥尔嘉时,他脑子里转的尽是这样一些无法启齿的思想,这些想法使他们之间现在这种亲切的气氛受到了干扰。奥尔嘉率先创造了这样一种推心置腹的气氛,它使K.感到舒服,令他简直恨不得把离开这里的时间无限推迟下去。“我们大概很难取得一致了,”K.说,“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接触实质性问题,就左一个矛盾右一个分歧。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统一意见也许不难,同你我很快就能取得一致看法,你没有私心,又很聪明;但是问题在于这不仅是我们两人的事,我们甚至连主角也不是,这里还有你的全家,对你们全家我们两人恐怕不大可能达成共识,对阿玛莉娅就更是肯定不可能了。”“你认为阿玛莉娅一无是处吗?”奥尔嘉问,“你并不了解她就谴责她?”“我并没有谴责她,”K.说,“我也不是看不到她的优点,我甚至承认我对她也许是不公平的,但是要做到不对她不公平非常难,因为她高傲、孤僻,再加上盛气凌人;如果她不是同时也很忧伤并且显然很不幸,那么就很难与她和解。”“你对她所有的意见就是这些了吗?”奥尔嘉问,现在她自己也忧伤起来了。“恐怕这些也就够多了吧。”K.说,现在她才看见阿玛莉娅又已进屋来了,但离他们很远,在二老的桌子那边。“她不是在那儿了嘛。”K.说,他的话里违心地同时含有某种弦外之音,那就是对这顿饭、对所有的参与者的厌恶。“你对阿玛莉娅有成见。”奥尔嘉说。“我对她是有成见,”K.说,“为什么我对她抱有成见?”“如果你知道就告诉我好了。”
“你很真诚,这一点我很赞赏,但是你只在关系到自己的事情上真诚,而对弟弟妹妹,你就觉得必须靠你的沉默来保护他们。这是不对的,如果我不了解跟巴纳巴斯有关的一切,又因为阿玛莉娅在你们家事事有份,所以如果我不同时也了解与阿玛莉娅有关的一切,那么我就无法支持、帮助巴纳巴斯。难道你愿意我自己去做点什么而由于对情况了解得不够细,并且仅仅只因为这一点,就把事情弄砸了,对你们、对我自己都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害吗?”“不,K.,”奥尔嘉稍停片刻后说道,“我不愿意这样,所以我觉得一切照旧更好。”“我不相信,”K.说,“我不相信一切照旧会更好,我不相信巴纳巴斯继续当这个所谓的信差成天稀里糊涂混日子,你们也都跟他一起分享这种日子会更好。你们都是大人,却只能靠别人拿去喂小孩子的东西活命。要是巴纳巴斯同我联合起来,让我在这里好好想出最佳办法和途径,那时就可以不再只靠自己孤军作战,而是经常有人关心,充满信心地为了他的也为了我的利益自己放手去做一切事,继续设法去深入办公厅;或者,也许不能去到更远的地方,但却完全可以就在他已经去到的那个房间里学着理解一切、利用一切——我就不信一切照旧会比这样做更好。我不相信这样做是不好的,是不值得为之作出某些牺牲的。但是,当然也有可能是我错了,有可能恰恰是你不愿说出的那些情况说明你正确。不过,假如是这种情况,我们无论如何仍然可以继续做好朋友,在这个地方,我已经完全不能缺少你的友情。但是那样一来我就没有必要整整一个晚上待在这里,让弗丽达老等着我了,只有巴纳巴斯的重要的、刻不容缓的急事,才能成为我在这里待着的正当理由。”说到这里K.想站起来,奥尔嘉制止住了他。“弗丽达对你讲过我们的事没有?”她问。
“没有讲过什么具体的。”“老板娘也没讲过?”“没有,什么也没讲。”“这个我早料到了,”奥尔嘉说,“从村里不管什么人那里你都不可能听到一点点关于我们的具体情况。反过来说,每一个人,不论是知道事情底细的,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信村里流传着的或者他自己编造出来的谣言的,总之是每个人一般说来都会很愿意表现出看不起我们,显然他觉得,要是他不这样做,那他就必定是看不起自己了。弗丽达和所有的人全都是这样,可是这种看不起总的说只是笼统地对着我们,对着我们全家,而实际上它的矛头完全只是针对阿玛莉娅一人的。我特别感激你的一点,K.,就是你虽然也受到一般议论的影响,但却既不是瞧不起我们,也不是瞧不起阿玛莉娅。你只是对我们有点成见,至少是对巴纳巴斯和阿玛莉娅有成见,可谁又能完全摆脱环境的影响呢?而你居然能顶住这种影响,做到现在这一步,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我的一大部分希望就寄托在这上面。”“我不管别人有什么看法,”K.说,“对这些看法是怎么来的也不感兴趣。也许我这种状况会变——果真那样的话就很糟,然而这是有可能的——就是说在我结了婚,适应了此地的环境以后有可能变,但是现在我还是自由的;虽说瞒住弗丽达我到你们家来,或者找出理由说明为什么一定要来对我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到底还是自由的,到底还可以没有多少顾虑地去做我觉得重要的事情,比如巴纳巴斯这件事,而且是想做多细致都行。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苦苦催你们快些作决定了吧——现在我还在你们这里,但只是好像随时处在整装待命状态中那样,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来把我叫走,而走了以后,什么时候再来我就不知道了。”“可是巴纳巴斯不在这儿啊,”奥尔嘉说,“没有他,能作出什么决定呢?”“我暂时不需要他,”K.说,“现在我暂时需要一些别的东西。但是,在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件列举出来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就是如果我的话听起来有点盛气凌人,那么请你不要误会,我既没有当官的瘾头,也不想当包打听,我既不想让你们当我的奴仆听我支使,也不想把你们的秘密全部套出来,我只想用我希望别人用来对待我的态度对待你们。”
“你现在说话听起来怎么同我们那样见外,”奥尔嘉说,“你不是已经跟我们亲近多了吗?你这些顾虑完全不必要。我从没怀疑过你,以后也不会怀疑你,可你也不要对我有什么怀疑啊。”“如果说我现在说话跟以前不同,”K.说,“那么这是因为我想比以前更亲近你们,我想在你们这里待着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下面这两点,二者必居其一:不是我像这样同你们联合起来,就是我跟你们一点关系没有;不是我们在巴纳巴斯的事情上完全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是我们完全避免任何哪怕只是短暂的、使我丢面子也许也使你们丢面子的、于事无补的接触。但是,对于这种我希望能实现的联合,对于这一以城堡为目标的联合,现在有一个严重的障碍:阿玛莉娅。所以我要先问一句:你能代表阿玛莉娅说话,代表她回答问题,为她担保吗?”“我可以代表她说某些话,代表她回答某些问题,但不能为她担保。”“你不想叫她过来吗?”“叫她来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你从她那儿知道的只会比从我这儿听到的少。她会拒绝任何联合,不接受任何条件,她甚至会禁止我回答问题,她会非常巧妙、毫不让步地——这种机灵和坚决你在她身上还根本没有见过——强迫你中止我们的谈话、离开我们家,不过然后呢,等你到了外面之后,她兴许就会晕倒在地上的。她就是这么个人。”“可是没有她,什么事都办不成,”K.说,“没有她我们就不上不下、什么都没个定准。”“也许,”奥尔嘉说,“也许你现在对巴纳巴斯的工作有更好的了解了吧,我们两个,就是他和我,只有我们两个在工作;没有阿玛莉娅,我们就像是在盖一所没有地基的房子。”
〔25〕“也许他因为写信的事到底还是受到上级处分了吧?”K.问。“因为完全见不着他的面,你就这么猜想吗?”奥尔嘉反问一句,“恰恰相反。这种完全不露面是一种奖励,据说官员们人人都在争取得到这样的待遇呢,因为管老百姓的纠纷,对他们来说就是受罪啊。”“可是索尔替尼就是以前也几乎没有管过这些事吧,”K.说,“要不,难道他写那封信也算是在管让他受罪的百姓纠纷?”“K.,请你不要这样问,”奥尔嘉说,“自从阿玛莉娅进屋里来以后,你态度就不一样了。你问这样一些问题有什么用?不管你是认真地提问,还是开开玩笑,反正谁都没法回答这些问题。你的问题使我想起了阿玛莉娅在这些不幸年月中最初一段时间里的情形。那时她几乎什么话也不说,但却很注意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比现在注意得多,可有时她也打破自己的沉默,提出一个问题,这问题也许使她这个提问的人难堪,但无论如何是使被问的人感到难堪,毫无问题地更会使索尔替尼难堪。”
〔26〕“城堡本身已经比你们不知强大多少倍了,尽管如此,它是否一定稳操胜券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疑问吧,但是你们不去利用这一情况,而是看来好像把全部努力都用在绝对保证城堡取胜上了,因此你们在斗争正艰苦时突然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结果呢,更加重了你们的软弱无能。”
〔27〕“请随便坐吧。”埃尔朗格说,他自己则坐到写字台旁,先迅速扫视一遍一些装有文件的封套,据此重新整理了这几份文件的顺序;然后将它们放到一个小旅行包里,这手提包跟比尔格那只很相似,但看来它装这么些文件显然太小了点。埃尔朗格不得不把已经装进去的文件又拿出来,然后试着改换方式重新装进去。“您早该来了。”他说,他原本已经很不耐烦,现在大概又加上那些不听使唤的文件引起的气恼,这样就一股脑儿往K.身上发泄。由于来到新的环境里,又受到埃尔朗格那不苟言笑的神态的刺激,K.一下子倦意全消,埃尔朗格那八面威风的样子他觉得有些像那个男教师,只是地位不同而相应地程度上有所区别——外表上两人也有一些相似之点,K.觉得自己坐在这里这把椅子上好像一个小学生,而他左右两旁的同学今天全都旷课——现在他尽可能仔细地答话。首先,他提到他来时埃尔朗格正在睡觉,说他为了不打扰他的睡眠便走开了,但接下去就闭口不谈他离开这段时间内所做的事,然后再从他找错了房门起继续讲,最后提了一下他今天极度疲劳,请求对这一特殊情况予以谅解。埃尔朗格马上就抓住了K.答话中的弱点:“真是怪事,”他说,“我睡觉是为了恢复精力好去做我的工作,而您在同一时间里却不知在什么地方东游西逛,以便到了审问该开始时拿疲劳来给自己做挡箭牌。”K.刚想回答,埃尔朗格挥手制止了他:“您的疲劳看来也不能使您的饶舌有丝毫收敛,”他说,“在隔壁房间里喋喋不休唧唧咕咕几个小时,恐怕也很难说是为了照顾我的睡眠,您自称很不愿打扰的睡眠吧。”
K.又想搭腔,但埃尔朗格再次制止了他。“我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埃尔朗格说,“我只想请您帮个忙。”可是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现在看来,他这一阵子一直是在朦胧恍惚地想着一些别的分心的事情,也许他对待K.的那种疾言厉色只是表面现象,仅仅是他内心烦乱引起的吧。这时他按下写字台上的一个电铃按钮。从一道侧门里——这样看来埃尔朗格和他的仆从们住着好几个房间——应声立即出来一个仆人。显然这是个公务上管事的仆人,即奥尔嘉给他讲过的那些管事之一,K.自己还不曾见过这种人的面。这是一个相当矮小、但横宽极为可观的男子,他的脸也很宽,而且五官各自相距甚远,从而那双永远不能完全睁开的眼睛显得越发细小。他的衣服样式有点像克拉姆的,只是已经非常旧,而且又很不合身,特别是两只太短的袖子十分惹眼,因为这个仆人的胳膊也相当短,而这套衣服显然又是给另一个比他更为矮小的人做的,大概仆人们都是穿官员们穿旧了的衣服吧。这可能也就是管事仆人们所以产生那有口皆碑的傲气的原因之一了。眼前这个仆人也觉得他应铃声而到就已经做完了所有分内之事,于是便用严厉的目光看着K.,好像他的职责就是来对K.发号施令似的。埃尔朗格则一声不响地等着仆人去做某件他叫他来做的事,看起来这是件例行公事,他不需要再给仆人发出更明确具体的指令了。但是仆人并无任何动静,只是一个劲儿横眉立目或一肚子不满地盯着K.,于是埃尔朗格气得直跺脚,几乎要把K.——现在K.不得不再次承受并非由他的过错引起的气恼,做它的出气筒——轰出门去;他厉声要求K.暂时先出去一下,等一会儿就会让他再进来的。
后来,当K.被埃尔朗格以一种比叫他出去时好得多的态度再叫回屋里来时,那个仆人已经走了,K.第二次进来发现房间里唯一的变化是:已有一道木制屏风把床、盥洗台和柜子全挡住了。“这些仆人真够气人的。”埃尔朗格说,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亲近、信任的表示,这点令人吃惊,当然,如果这不是自言自语的话。“唉,气恼和忧虑本来就够多的了,”他继续说道,说话时仰身靠着椅背,双手攥成拳头,搁在离身体很远的桌面上,“我的上司克拉姆老爷最近几天心情烦躁不安,至少我们这些生活在他左右的人,我们这些在他左右揣摩他的每句话、力求体会他每句话的意图的人感觉是如此。我们感觉是如此,并不是说他真的就是如此,就是真的烦躁不安——烦躁不安怎么可能同他沾边?——而是说我们自身烦躁不安,我们这些在他周围的人烦躁不安,并且工作时几乎无法在他面前掩饰。当然这种状况一秒钟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否则就要——对每个人,也包括您——造成极大的损失!我们努力寻找原因,发现了可能造成这种局面的各种不同的因素。这里面有一些极为可笑的东西,这用不着奇怪,因为极端可笑和极端严肃往往相去无几。尤其是办公室工作,这是非常消耗精力的工作,因此只有仔细注意每一个最琐碎的细枝末节,尽可能在这方面不允许作任何变动,才能做好这项工作。举例来说:一个墨水瓶从它平时的位置挪开了一掌之远,这件小事就可能对最重要的工作造成危害。注意着不要出任何这类纰漏,本来是管事仆人们的任务,但实际上遗憾的是这些人很不可靠,因而这项工作中一大部分必须由我们来做,我在其中做的绝不是最少,在这方面我被众人认为眼光特别敏锐。然而这是一项非常敏感、触及人们内心深处的工作,如果让那些麻木愚钝的仆人的手来做,他们转眼之间就做完了;而对我,这却是件伤透脑筋的麻烦事,它距离我的其他工作非常之远,造成我来回奔忙、两头照顾,极易顾此失彼。这种情况对于一个神经只需比我稍微衰弱一点的人来说,也许就会完全毁掉他的健康。您听懂我的意思了吧?” 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