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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那些人刚一走,K.就对两个助手说:“你们出去!”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一时便服从了,但当K.在他们出去后把门闩上时,他们又想进来,在门外苦苦哀求,不住地敲门。“你们已经被解雇了!”K.叫道,“今后我永远不会再用你们。”两个助手不肯就此罢休,他们砰砰嘭嘭对教室的门拳打脚踢。“我们要回到你那里,先生!”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好像K.是一片陆地而他们立时就要被大浪淹没似的。但是K.丝毫不为所动,他急切地等着这难以忍受的噪声终究会迫使男教师出来干预。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您倒是让您这两个倒霉的助手进去行不行!”他大声嚷道。“我已经把他们解雇了!”K.也大声喊叫着回答;这句话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就是让男教师看一看,某某人不仅有足够的力量宣布解雇别人,而且也能将这解雇令付诸实施,这是多么气派。现在,男教师尽力对两个助手加以好言抚慰,要他们在这里耐心等着,坚持一会儿K.终归是不得不让他们进去的。说完就走了。这时,如果不是K.又开始大声对他们说,他们的被解雇是最终决定,没有丝毫收回成命的希望,那么也许他们就不再吵闹了,由于K.说了这样的话,两人便又同先前一样大吵大闹起来。男教师又过来了,但这次可不是来同他们商量,而是把他们从学校赶了出去,显然用上了那根令人望而生畏的藤条鞭子。
过不多久,两人又在这间体操室的窗外露面,不断敲打玻璃,大声嚷嚷;但究竟喊些什么完全听不清。不过他们在那里待的时间倒也不长,因为积雪很厚,他们心急火燎总要蹦蹦跳跳,这点无法做到。于是他们就跑到学校花园的栏杆处,纵身跳上那比地面稍高的基座,从那个位置,虽说远些,却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教室里的动静;他们在那儿手扶栏杆跑来跑去,过一阵子又停下来远远向K.打躬作揖苦苦乞求。就这样,软磨硬泡了很久,丝毫不考虑他们这些辛苦完全是白费力气;他们似乎已经失去理智,为了免得看着心烦,K.干脆把窗帘放了下来,然而在此之后,两人大概也还没有停止这种折腾。
现在屋里光线昏暗,K.走到双杠边去,想看看弗丽达在做什么。他眼瞅着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用毛巾擦了擦脸,默默无言地去煮咖啡。虽然她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清二楚,K.还是正式通知她:他已经把两个助手解雇了。她只点了点头。K.坐在学生座位上观看她那疲惫的一举一动。以前,是她的青春活力、她的决断果敢赋予她那瘦小的身躯某种美;然而现在这种美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同K.一起生活才几天,就把她拖到了这步田地!酒吧里服务工作并不轻松,可现在看来大概对她更适合一些。或者会不会是因为离开了克拉姆,才使她日渐憔悴呢?经常在克拉姆左右,使她具有了令人销魂的魅力,正是由于有这种魅力,她才一举把K.俘虏了,可是现在呢,在K.的怀里她凋谢了。〔19〕
“弗丽达。”K.说,这时她正收起咖啡壶,朝K.坐着的地方走过来。“你在生我的气吧?”她问。“不,”K.说,“我想你也没有别的法子。你在贵宾楼日子过得挺舒服,我本该让你留在那儿的。”“对,”弗丽达说,忧伤地凝视着前方,“你本该让我留在那里的,我不配同你生活在一起。没有我的拖累,也许你想办什么事都能办成。为了我,你宁愿受那横蛮的教员的气,为了我你答应下这份倒霉差事,又费牛劲去争取同克拉姆谈一次话。这些全都是为了我,可是我却不能给你相应的回报。”“不对,”K.说,一面伸出手臂温存地搂起她的腰,“这些全是小事,我一点也不在乎,去找克拉姆也不单纯是因为你的缘故。再说,你为我做了多少事啊!认识你以前,我在这里完全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愿留我,我硬是厚着脸皮去求人吧,人家也是过不了多久就让我走人。而如果说我本来可以在某些人家里找到安身之所,可恰恰是这些人我又赶紧躲开了,比如巴纳巴斯家的人就是这样。”“你赶紧躲开了他们?真的?最亲爱的!”弗丽达兴奋地大声说,但在K.吞吞吐吐地说了声“对”之后,便又恢复了无精打采、疲惫不堪的样子。可是K.这时也已经打不起精神来向她说明,由于同她相好,情况对他来说已经有了转机是体现在哪里。他缓缓从她腰间把手臂撤了出来,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弗丽达呢,好像K.的手臂刚才给了她温暖而现在她再也缺少不了这温暖似的,又开口说道:“这里的日子我真是受不了啦。如果你想让我留在你身边,那么我们得离开此地,不管哪儿,法国南部,西班牙,都可以。”
“我可不能离开这里,”K.说,“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留在这里。我一定要留在这里。”然后,好像在自言自语,他又补充了一句反过来说的话,然而丝毫无意对此作出解释:“要不是有留在这里的强烈愿望,还有什么能把我吸引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接着他又说:“可是你也会留在这儿的,这里不是你的家乡吗。现在你只不过缺少了克拉姆,这就使你这么心灰意懒了。”“你是说我离不了克拉姆?这叫什么话!”弗丽达说,“这里克拉姆要多少有多少,走到哪儿都能碰上克拉姆;正是为了躲开他,我才想离开这里的。我不是离不了克拉姆,我是离不了你,为了你我才想走;因为在这儿我没法尽情享受同你待在一起的幸福,这里谁都来缠我。唉,我宁愿哪一天干脆破相,宁愿哪一天变得面黄肌瘦,只要能在你身边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就好!”K.从她的话里只听出来一点。“克拉姆还一直同你有联系吗?”他马上问道,“他还叫你去吗?”“克拉姆的情况我一点不知道,”弗丽达说,“我说的是别人,比如那两个助手。”“啊,原来还有这两个助手!”K.大吃一惊说道,“他们在纠缠你吗?”“难道你一点没看出来?”弗丽达问。“没有,”K.答道,同时却怎么也回想不起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有过这类事情,“说这两个家伙嘴馋、眼馋、好纠缠,也许不冤枉他们,但要说他们竟敢对你动手动脚,那我倒还没看见。”“没看见?”弗丽达说,“你没看见在大桥酒店我们的房间里怎么也赶不走他们?你没看见他们一身的醋劲盯我们的梢?没看见其中一个不久前居然躺到草袋上我睡觉的地方来?没听见刚才他们答话时尽说你的坏话,唯恐赶不走你,拼命毁你的名声,好让他们可以单独同我在一起?难道这些你全没有看见?”K.凝视着弗丽达不作答。对两个助手的这些指控可能都不错,但是,也可以用两人那可笑、幼稚、古怪、放肆的品性来解释,这样他们的问题也就轻得多了。并且,他们两个总是处心积虑地紧紧尾随K.而不留在弗丽达身边,这一事实难道不也是对这种指控的反驳?想到这里K.说了一句意思与此大致相同的话。“他们是假装正人君子,”弗丽达说,“这一点你也没有识破?对了,如果不是这些理由,那你又为什么要赶走他们呢?”说到这儿她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条缝,朝外面看了看,然后招呼K.过去。两个助手这时仍然在外面那栏杆边上,尽管看上去已经很疲劳,仍时不时铆足了劲朝学校房子这边打拱哀求。其中一个为了不必老用手扶着栏杆,就把上衣的后摆撩起来套在一根栏杆的顶部挂住。
“真可怜,真可怜!”弗丽达说。
“要问我为什么赶走他们吗?”K.接上弗丽达刚才的话问道,“直接的导火线就是你。”“我?”弗丽达问,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你对这两个助手态度太好了,”K.说,“你惯着他们的坏毛病,你对他们总是嘻嘻哈哈的,你抚摩他们的头发,你老觉得他们可怜,这不,现在又说他们‘真可怜,真可怜!’,最后就是刚才发生的事,为了使两个助手免遭鞭打,你拿我做牺牲品也在所不惜。”“你说到点子上了,”弗丽达说,“我想说的正是这个,正是这一点使我难过,使我同你有距离,而对我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待在你身边,永不分离,没有间断,没有尽头。我经常梦见,这世界上没有一块净土让我们在那里不受干扰地相爱,村里没有,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所以我向往着一座坟墓,一座又深又窄的坟墓;在那里我们俩像被钳子夹住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我把脸紧贴着你,你也把脸紧贴着我,谁也再看不到我们。可是这里呢——瞧这两个助手!他们打躬作揖,不是冲着你求你而是冲着我求我。”“但是现在盯着他们看的,”K.说,“不是我,而是你。”“当然啦,是我,”弗丽达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是一直在讲这一点吗?要不然,两个助手老缠着我不就不用大惊小怪了吗?就算他们是克拉姆派来的人,老跟着我也不必在意。”“克拉姆派来的?”K.说,虽然他觉得这个说法很合情理,但乍一听仍然感到一惊。“一定是克拉姆派来的,不会错,”弗丽达说,“但是又怎么样?他们不同时也是两个浑球吗?管教他们还得用鞭子。这两个家伙要多讨厌有多讨厌,要多丑有多丑!他们的脸倒是长得像大人,甚至有点像大学生,可是他们的举止又多幼稚、多蠢!这两种矛盾的东西硬放在一处简直是四不像!你以为我没有看到这点吗?我只是为他们感到害羞罢了。
可问题的关键也正好在这里:我并不厌恶他们,而是为他们感到害羞。我忍不住老想看他们一眼,如果谁跟他们这样的人怄气,我会憋不住要笑的。如果谁要揍他们,我又忍不住想去胡噜胡噜他们的头发。夜里我躺在你身边睡不着时,就老是越过你身上看着他们一个紧紧裹在被子里蒙头大睡,另一个跪在打开的炉门前生火,我得使劲欠着身子看,生怕把你碰醒。其实不是那只猫吓了我一跳——嗨,什么猫我没见过,在酒吧里整夜睡不踏实经常被吵醒的日子我也早习惯了——不是那只猫吓着了我,是我自己吓着了自己。〔20〕根本不需要吓人的大肥猫捣乱,随便一点小小的响动都会使我受惊。我一会儿担心你会醒,那样就一切都完了,一会儿我又翻身跳起来点上蜡烛,想叫你快些醒来保护我。”“这些我原来全不知道,”K.说,“我只是凭着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把他们赶走的;不过现在既然他们已经走了,那么也许一切都好了。”“是呀,他们总算走了,”弗丽达说,然而说这话时脸上露出的是痛苦而并非愉快的神色,“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啊。说他们是克拉姆派来的人吧,我在心里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玩笑似的这样看他们,但是也许他们真的就是克拉姆派来的呢。瞧他们那眼睛,那两双直愣愣的但同时又是熠熠闪光的眼睛,总使我不知怎的联想到克拉姆的眼睛,对了,是这话:从他们眼里发出的那种有时叫我不寒而栗的眼神,就是克拉姆的目光!所以,我刚才说我为他们感到害臊是不对的,我其实只是希望我能做到这样。我知道,如果是别人在别处做出同样的举动,那么我一定觉得是愚蠢的、讨厌的,可是他们这样做就不一样了。我是怀着尊敬、赞赏心情看着他们做那些蠢事的。但是另外一方面呢,如果说他们是克拉姆派来的人,那么谁有本事使我们摆脱他们;再说摆脱他们究竟有没有好处?很难说。如果没有什么好处,那么你恐怕得赶紧去把他们找回来,而他们来了你就应该很高兴是不是?”“你是想让我再把他们放进来?”K.问。“不,不,”弗丽达说,“我最不愿的就是这个。
要我看着他们欢蹦乱跳冲进来,看着他们又见到我时那种兴高采烈的模样,看着那跟孩子一样的蹦蹦跳跳和大人一样的打躬作揖,这些我也许完全受不了。可是我又想,要是你这样对他们强硬下去,也许就等于是自己把克拉姆找上门来的路子堵死了,这样我就又打算千方百计劝阻你不要这样硬顶,免得产生严重后果,所以说,我觉得你还是让他们进来为好。K.,你就快让他们进来吧!不用管我,我有什么要紧!我会尽量提防他们的;万一我跟他们斗斗输了,那就让它输吧,不过那时我也会想到这是为了你而心安的。”“你说的这些只能更加坚定我对两个助手的看法,”K.说,“我是决不会同意让他们进来的。我已经把他们弄出去了,这不是证明这两个家伙有时也还是可以驾驭的吗?同时这一点又证明他们同克拉姆没有什么重要的关系。昨晚我刚收到克拉姆一封信,从信上可以看出,克拉姆对这两个助手的情况完全了解错了,而从这里又只能推论出两人对他完全是无足轻重的,否则他一定会设法弄到有关他们的确实情况的。至于说你看他们像克拉姆,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因为,非常遗憾的是你一直还摆脱不掉老板娘的影响,所以到处都看见克拉姆的影子。你现在实际上依旧是克拉姆的情人,还远不是我的妻子。有时想到这个我心里很难受,觉得似乎一切都完了,觉得我好像是刚刚来到村里似的,可又不真像初来时那样满怀着希望,而是心里很明白有一连串的失望在等待着自己,我得一杯接一杯地喝完这苦水,连底上的残渣也得吞下肚里去。不过这种感觉只是时不时才有,”最后这句,是K.看见弗丽达听了他这番话两腿发软站不住,才微笑着补上的,“并且它实际上说明了一件好事,即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是很重的。如果你现在让我在你和两个助手之间作出选择,那么两个助手一上来就输了。要你还是要两个助手,这还用考虑吗?好了,现在让我们就彻底摆脱他们吧,不说他们,也不想他们。哎哟,谁知道我们两个现在浑身发软是不是因为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吃早饭呢?”“很可能。”弗丽达说,一面带着疲倦的微笑干活去了。K.也又重新拿起了扫帚。
过了一会儿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巴纳巴斯!”K.大叫一声,扔下扫帚三步两步就来到门边。一听到这个名字,弗丽达无比惊愕地看着K.。他激动得手直发颤,一下子打不开那把旧锁。“我这就给你开门。”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而不问问究竟来人是谁。结果,他不得不眼看着门被猛地一下推开,紧接着跨进屋来的并非巴纳巴斯,而是一个小男孩,就是以前曾经有一次想和K.说话的那个孩子。但K.这时没有一点心思去回忆在哪里见过他。“你上这儿来干吗?”他说,“上课是在隔壁。”“我就是从那儿来的,”男孩说,同时毫无惧色地抬起头,用他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凝视着K.,两只手臂紧紧贴着身子,笔直地立正站在那里。“那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快说!”K.说着把腰稍微弯下一点,因那男孩说话声音很低。“我可以帮助你吗?”男孩问道。“他想帮助我们呢,”K.转过身去对弗丽达说,接着又问男孩道:“你叫什么名字?”“汉斯·布伦施维克,”男孩说,“四年级学生,马德莱纳街上的鞋匠师傅奥托·布伦施维克的儿子。”
“哦,你是布伦施维克家的。”K.说,对男孩态度和蔼多了。原来,汉斯先前看到女教师在K.手上抓出几道血印时就感到很气愤,当时就决心帮助K.了,现在他擅自行动,冒着受严厉处罚的危险,像个逃兵似的从隔壁教室偷偷溜了出来。这个行动可能是出自小男孩常有的好打抱不平的天真心理吧。与这种心理相适应,他现在每句话和每个动作都表现出一本正经的严肃神情。只在开始时还有点腼腆、拘束,很快就同K.和弗丽达混熟,而等到他喝上了热气腾腾的上好咖啡时,就越发活泼、亲昵起来,一个接一个地提些刨根究底的问题,好像他想尽快摸清全部重要情况然后单独为K.和弗丽达拿大主意似的。另外他还带着一种颐指气使的神气;然而这种神气却又同天真无邪的稚气混合在一起,使人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心甘情愿在他面前俯首听命。总而言之,他这段时间占据了两个人的全部注意力,结果他们什么正经事没做,早饭时间也拖得很长很长。虽然这孩子坐在课椅上,K.坐在台上讲桌上,弗丽达坐在K.旁边一把椅子上,但给人的印象却是:似乎汉斯是教员,是考官,在对考生的回答给出评语;他那线条柔和的嘴唇四周浮着一丝笑意,仿佛在暗示别人他心里很明白这只是一场游戏,然而唯其如此,他除了这点以外对其余的事情就表现出高度的认真,或许那浮现在嘴边的根本就不是微笑,而是幸福童年的一种流露吧。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承认他早就认识K.了,就是K.到拉塞曼家去的那一次。K.听到这点非常高兴。“那天你是不是在那个女人的脚边玩儿?”K.问。“是的,”汉斯说,“那是我妈。”这话一说出口,他只好讲讲关于他妈的一些事,可是说得有点支支吾吾,而且经过一再追问才说,这时的他,说来说去终究还是表现出自己是个小男孩,虽然时不时,特别在提问题时,或许出于对未来的某种预感,然而也可能仅仅由于焦急、好奇的听众的一种错觉,他似乎表现出一种近乎大人的果断、聪明和目光远大,但这个大人转瞬间又会猝然恢复小学生的面目,一下子又成了一个对某些问题丝毫听不懂对另一些问题则作出错误解释的小学生,虽一再提醒他大点声他仍耍小孩脾气,不听话,继续唧唧咕咕说话,再就是对某些紧急的问题似乎犯犟脾气根本不愿回答,只是一声不吭,而且表情没有一点窘态,这是一个成年人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整个谈话给人的印象是,好像在他看来仅仅他有资格提问,别人问他则好像违反、破坏了某项规定,纯粹是浪费时间。所以,问他话时他就低着头撇着嘴,直挺挺地坐着半天不开腔。弗丽达很愿意看他这个样子,于是不断向他提问,希望拿这些问题封住他的嘴;她这样做有时也的确很灵,但是K.却不痛快。
总的说来,问了半天没有打听出多少新东西。得知的情况是,他母亲常常闹点病,究竟什么病则问不出来,布伦施维克太太抱着的那个孩子是汉斯的妹妹,名字叫弗丽达(听说盘问他的女人也叫弗丽达,汉斯一脸的不高兴),他们全家都住在村里,但不是住拉塞曼家,那天他们只是去他家洗澡,拉塞曼家有个大澡盆,在那里面洗澡、扑腾、玩水是小孩子们特别快活的事,可他汉斯已经不是小小孩儿,不觉得那有什么好玩;谈到父亲时,汉斯满怀敬畏或者说惧怕,但只在单独谈起他而不是同时谈到父母时才这样,显然,同母亲比起来父亲在他感情生活中分量不重,除此以外,对有关他们家庭生活的所有问题,不管用什么办法试图探听他都一律不予回答。关于父亲的职业,得知他是本村的头号鞋匠,谁也比不上他,这一点在回答别的问题时也多次重复,说他甚至还给别的鞋匠派活,比如巴纳巴斯的父亲。布伦施维克给巴纳巴斯父亲派活大概只是一种特别的照顾,至少是,汉斯在谈到这点时洋洋得意地把头一摆,让人觉得是如此,这个扭头动作使弗丽达情不自禁地跳下讲台去吻了他一下。问他是不是去过城堡,这问题重复了好几次他才回答:“没有去过。”问他妈是不是去过,他压根就不回答。最后K.觉得很累了;另外也觉得这样问下去毫无用处,这一点他觉得男孩是对的,再者,想兜着圈子从一个天真无知的孩子嘴里套出人家的家庭秘密就够丢脸了,而加倍丢脸的是用这种办法也仍然一无所获。于是,当最后K.问那孩子到底他想来帮他们做什么,他回答说只是想帮他们干活,免得男老师和女老师再同K.吵得那么凶时,K.就不再觉得奇怪了。K.向汉斯解释说,他们不需要他帮着干活,大概那位老师本来就爱吵架,恐怕活干得怎么细也免不了要吵。说到干活嘛,这里的活并不重,只是因为一些偶然情况,他今天才没有按时干完,另外他对这种吵嘴也不像一个小学生看得那么重,吵过就不放在心上,可以说他对吵架一点也不在乎,更何况他还有希望不久就完全摆脱男老师的支配呢。既然汉斯来这里只是为了帮K.同男老师处好,那么他K.非常感谢汉斯的好意,现在他可以回去了,但愿他不要因为到这里来又受处罚。K.没有特别强调说他不需要的仅仅是帮助他同男教师和解,只是无意随便说出来,没有提需不需要其他方面的帮助,尽管如此,汉斯还是完全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就问他要不要什么别的帮助;他说他很愿意帮K.,如果自己帮不了他可以去求他妈帮忙,那就一定成了。虽然说父亲有顾虑,但他还是要去求母亲的。他妈有一次也问起K.,她自己可以说简直不出门,那次去拉塞曼家只是一次例外;他汉斯呢,倒是常常去找拉塞曼的孩子们玩,所以有一次妈妈问他土地测量员是不是又去过那儿了。是啊,妈妈身体那么弱,精神那么不好,不能让她着急,所以他只简单地答了一句,说他在那儿没见着土地测量员,说完以后大家也都没再提这事了;可是现在他发现K.在学校里,所以觉得一定要同他说句话,好去把情况告诉妈妈。因为妈妈最高兴的就是不等她开口就主动照她的意思去办。听完汉斯这些话,K.思索片刻后说道,他不需要任何帮助,他什么都不缺,但汉斯提出要帮他是一片好心,他感谢他这片好心,说不定以后他还会需要什么的,那时一定找他帮忙,他不是已经知道他们家的住处了吗。这一次也许反倒是他K.能帮上一点忙。汉斯的母亲体弱,爱闹点病,看来这里又没有人能治她的病,这使他感到心里很不安;这样耽误下去,一种本来很轻的病也往往可能会拖严重的。
他K.正好有一点医学知识,更有用的是他还有看病的经验。有些连医生都没办法的病他也给人治好了。在家乡,因为他有这妙手回春的本领,还得了个“苦口良药”的绰号呢。总之他很愿意去看看汉斯的母亲,同她谈谈。也许他能出个好主意,仅仅为了汉斯,他就也很乐意这样做了。当K.提出愿为母亲看病时,汉斯开始时眼睛一亮,这使K.误以为有门了,便进一步提出具体意见,想把事情定下来,但结果令他很不满意;因为,不论K.怎样翻来覆去地问,汉斯都只说——说时甚至不怎么觉得这是件让人心焦的事——陌生人是不能去见他母亲的,她需要好好保养;那一次,K.虽然只同她说了一两句话,事后她也接连好几天起不了床,当然,几天起不了床的事是常有的。父亲当时对K.非常生气,他是决不会再让K.去看母亲的;对了,当时他甚至想专门找K.一趟,就他的表现惩罚他一下,仅仅因为母亲阻止才没有去成。但是,主要是母亲自己一般不愿同任何人谈话,她打听K.,并不能说明K.可以例外,恰恰相反,提到他时她本来正好可以趁机表示一下见见他的愿望,可她并没有这样做,这不就已经把她的意愿表示得很清楚了吗。她只想了解K.的情况,而同K.谈话是不愿意的。再说她也不是真有什么病,她心里很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像现在这样不好,有时从她的话里也能听出这层意思:她说大概是这儿的空气她不适应;可是考虑到父亲和孩子们,她又不愿离开这里。说现在比起从前来也已经好点儿了。以上这些,大体就是K.从汉斯嘴里听来的全部情况。
一旦需要保护自己的母亲免受K.的打扰,汉斯的思维能力显然比平时高出许多,他在抵制K.,抵制这个他宣称要帮助的人;是的,他出于好心,为了阻拦K.去找自己的母亲,在某些方面甚至说出些自相矛盾的话,比如关于母亲的病就是。然而尽管如此,现在K.也仍然觉得汉斯对他还是怀着善意,只是一谈到他母亲他就把别的全忘光了;不论什么人站到母亲对面去,这个人马上就一无是处,.这一次是K.,但也可能是别人,比方说是他父亲。K.很想利用这后一种可能,便说,汉斯的父亲这样尽力保护母亲免受外人打扰当然做得很对啦,而他K.呢,当时要是对汉斯母亲的身体状况哪怕只是稍有察觉也是肯定不会莽撞地去跟她说话的,现在虽说事情早已过去了,但他还是要请汉斯回家去代自己请求她原谅。可是他不完全明白,既然病因已经清楚,像汉斯刚才说的,那么为什么他父亲还要阻拦他母亲去别处换换空气休养休养呢;只能说是他在阻拦她,因为她不愿离开家的唯一原因是孩子们和他,但孩子们她可以带上一块儿去,因为她不用离开很久,也不必去很远的地方,到城堡山上去,不就完全换了一种空气吗?这样一次郊游的费用他父亲想必不会发愁,他不是村里的头号鞋匠吗,再说他或者母亲在城堡里肯定也有亲戚或熟人,他们会乐意接纳她的。为什么他不让她走?请他不要小看这种病,他K.只同汉斯的母亲匆匆见过一面,正是她那引人注目的脸色苍白和体质虚弱使他禁不住去同他攀谈两句,当时他就觉得奇怪:汉斯的父亲怎么竟让自己生病的妻子待在那么多人洗澡、洗衣裳的地方呼吸污浊空气,而且还一点不收敛地大声说话。这位父亲大概不知道情况的严重性吧;即使病情近来可能有点起色,但这一类病是反复无常的,如果不去治,不下大力去治,那么终究是会严重恶化的,到那时就毫无办法了。如果说他K.一定不能同汉斯的母亲谈,那么,也许同他父亲谈谈,提醒他注意刚才说的这些,总是会有好处的吧。
汉斯专心致志地听完了这番话,听懂了一大半,剩下的听不懂,但其中包含的警告他也强烈感觉到了。尽管如此,他仍坚持说K.不能同他父亲谈,他父亲不喜欢K.,可能会像男老师一样对待他。汉斯在说这几句话时,提到K.就腼腆地微笑,提到他父亲就露出怨恨和伤心的表情。然而他又补充说,也许K.还是有可能同他母亲谈谈的,不过一定不能让他父亲知道就是了。讲了这话,汉斯两眼直勾勾地在那儿动脑筋,那样子活像一个想偷吃禁果的女人正在想办法怎么能吃到果子又不受惩罚。想了一会儿,他说,也许后天就行,他父亲后天晚上要去贵宾楼,他在那里有事同人洽谈,到时候他汉斯会来接K.到他母亲那儿去,当然,这还得他母亲同意才行,而这一点现在还很难说、很难说。主要的问题是她做事从不违背父亲的意思,什么都顺着他,就连那些他汉斯都看得出是不近情理的事,她也完全依着他。现在,汉斯真的在求K.帮他想法对付他父亲了;情形似乎是他认识到了他原来误以为是自己想帮助K.,实际上呢,因为本地谁也帮不了他,他是想来弄清楚现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连母亲也提到过的陌生人能不能帮这个忙的。
这男孩自己并不知道他是多么讳莫如深,简直有点诡计多端呢!这一点,在此之前从他的举止和言谈中几乎丝毫觉察不出;只是从那些有意无意间从他口里追问出来的、可说是事后的表白里,才让人感觉出来。现在他和K.长谈,考虑有哪些困难需要克服。他们不得不看到,不管汉斯多么想促成此事,困难几乎是不可克服的,他自己使劲动脑子,同时不断焦急不安地眨巴着眼睛向K.求援。在父亲离家之前他一点不能向母亲透露这事,不然父亲一知道,所有的路子就堵死了,就是说他只能在父亲走后提这件事;然而即使在父亲走后,考虑到母亲的特殊情况,也不能没头没脑地一下子告诉她,而要慢慢来,找到适当的时机;到那时,才可以去请求母亲同意这事,然后再来接K.过去;但是那样一来会不会就太晚,父亲随时可能回家呢?不会的,这不可能。但K.却提出证明说这不是不可能的。他说,大可不必担心他在他们家的时间不够用,一次简短的谈话,一次简短的会见就足够了,汉斯也完全不用来接他。他将藏在他们家近处某个地方等着,只要汉斯给一个信号他就立即行动。不行,汉斯说,K.决不能在他家附近等——这时候那种一想到母亲便突然警觉、敏感起来的心态又控制了他——不行,母亲知道此事之前K.决不能先动身去他们家,他汉斯决不能瞒着母亲同K.达成这样的默契;一定得他到学校来接K.,而且必须在母亲知道并且准许他这样做以后。好吧,K.说,如果非这样不可,那么就真是很危险了,这样做父亲很可能在家里当场把K.抓住;退一步说即便不出现这样的情况,母亲也一定会因为害怕出现这种情况而根本就不让K.来,这样,最终一切还是都会因为父亲的缘故而告吹的。K.这些想法,说出来后又遭到汉斯反驳,于是这场争辩就这么你来我往地继续下去。
K.这一阵子早已把汉斯从课椅上叫到了讲台上,让他坐在自己两腿间,时不时怜爱地轻轻抚摩他。虽然汉斯有时还表现出抗拒心理,但这种亲昵表示终归还是起到了使他们感情融洽的作用。最后两人达成了如下的一致意见:汉斯先去对母亲讲出全部真情;不过,为了使她表示同意不致感到太困难,还要加上一句,说K.也想同布伦施维克本人谈谈,自然不是谈母亲的事,而是谈他自己的事。其实跟他谈谈K.自己的事也是应该的,因为在同汉斯谈话的过程中K.突然想到过,就算布伦施维克在别的方面是个心怀叵测的危险人物,但他实际上已经不可能是K.的敌人了,因为,至少据村长说,他曾经是那批——尽管出于政治原因——要求聘任土地测量员的农民的带头人啊。这样分析起来,K.到村里布伦施维克心中必定是很欢迎的了;不过要是这样的话,头一天他那气呼呼的见面礼,还有汉斯说的那种不喜欢K.的情绪又从何而来呢?会不会恰恰是因为K.没有先找他帮忙他才耿耿于怀?或者出了一个什么别的误会?总之这些都是可以通过几句话就解释清楚的。要是果真把事情说清楚了,那么布伦施维克很可能就会成为K.在同男教师甚至同村长较量时的后盾,村长和男教师用来对付K.、阻碍他去找城堡当局,又把他硬安插到学校勤杂工位置上的那一整套官府愚弄老百姓的把戏——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别的——就可以被揭露出来;可以设想,如果最近在布伦施维克和村长之间出现过因K.而引起的争执,布伦施维克一定会把K.拉到自己一边,这样,他K.将有可能成为布伦施维克家的座上客,布伦施维克的权力手段他将可以使用,村长也就奈何他不得;谁知道这样一来他的事情会取得多大的进展啊,不管怎么说,经常在那女人左右是不会有问题的了——K.就这样沉湎在这些虚虚实实的梦幻中,而汉斯呢,心里只惦记着他母亲,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沉默不语的K.,就好像面对着一位正在冥思苦索、力求想出能治好某种重病的良方的医生时的神情,对于K.想同布伦施维克谈谈他的土地测量员位置那个建议,汉斯是同意的,然而仅仅因为这样做可以应付父亲保护母亲,另外这也只是不得已时的做法,但愿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除此之外,汉斯就只问了问K.,他怎么向他父亲解释这么晚到他们家来,最后虽然脸色有点阴沉,总算还是勉强同意了K.的回答,即K.将这样说:他不能忍受学校勤杂工的职务,加上男教师又侮辱他的人格,这就使他在绝望中一时间把什么别的都忘了。
这样,他们尽可能考虑了各种情况,看到成功的可能性至少不是一点没有,到这时汉斯才从他那苦思苦想的重压下得到解脱,样子高兴些了,然后他又带着孩子气先同K.后同弗丽达闲聊了一阵,这多半天弗丽达一直好像心不在焉地呆坐一旁,到现在才又开始参与交谈。她问汉斯长大后想做什么,他略加思索便说他想做一个像K.这样的人。问他为什么,他自然是答不上来,而问他莫非想当学校勤杂工,他断然否定。经一再追问,才发现原来他是拐了一个大弯才产生这个愿望的。K.目前的处境丝毫不令人羡慕,而是相反,他的情况是可悲、可惨的,这一点汉斯也看得很清楚,而且为了做到这点他根本不需要去察言观色琢磨别人的态度;他自己早就很不愿意K.看母亲一眼、同母亲说一句话,怕那会影响母亲的情绪。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来找K.,求他帮助,在他答应帮助时感到很高兴,他觉得好像别人也抱着跟他类似的想法,但是最重要的是母亲自己也提起过K.呀。由于对K.的这一矛盾态度,在汉斯心中逐渐生出一个信念,就是K.目前虽然还地位低下,令人退避三舍,但将来——当然这个将来遥远得很,还在虚无缥缈中——将来他终归会出人头地的。正是这种虚无缥缈的远景,以及那种可以引为骄傲的、朝着这个方向的步步发展,对汉斯有很大的吸引力;想到将来那个K.,为了那个K.他对现在这个K.就认了。汉斯这个愿望,既是稚气未消又少年老成的,这表现在:他以一种长辈看年轻人的姿态看K.,觉得这个年轻人比“他自己”前途远大,比“他自己”,可他不过还是一个小男孩!另外,在弗丽达一再追问下他不得不谈这些时,那神态也是一种近乎忧郁的严肃。只是当K.说,现在他知道汉斯究竟是羡慕他什么了,说一定是喜欢他那根曲柄手杖时,他才又高兴起来;这手杖一直放在桌上,在他们谈话的这段时间里,汉斯有一阵走神时曾经摆弄过它。现在K.说,好了,这种手杖他自己会做,等他们的计划实现以后,他一定给汉斯做一根更好看的。汉斯听到K.这个许诺非常高兴,他欢天喜地地同K.告别,还紧紧握了握K.的手,并说:“那么后天见。”这时已经搞不大清楚,他究竟是否真的仅仅因为将要得到手杖才那么兴高采烈。
汉斯再不走确实也不行了,他刚离开一会儿男教师便猛地推开门,一见K.和弗丽达还心安理得地在桌旁坐着便大喊道:“实在对不起,打搅二位一下!你们倒是说说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这间屋子打扫出来?我们只能在那边挤着,挤得气都透不过来,教学大受影响,可你们倒好,在这间很大的体操室里如鱼得水,要躺下就躺下,要坐着就坐着,想折跟斗就折跟斗,干什么都自由自在!就这样还嫌地方不够,又把两个助手也轰走了!都什么时候啦,这会儿你们总该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了吧?”说完这些又冲着K.嚷道:“你现在就去大桥酒店给我把早餐端来!”这些话全是怒气冲冲、气急败坏地大吼出来的,但用词还算比较温和,甚至那个本来很粗鲁的“你”字 也显得不那么太生硬。K.准备马上照办;但为了顺便再从男教师口中探出点东西,他又说了一句:“我不是已经被解雇了吗?”“解雇了还是没解雇,你都去给我把早饭端来!”男教师说。“解雇了还是没解雇,我想知道的恰恰就是这个。”K.说。“你废什么话,”男教师说,“你不是没有接受解雇令吗?”“我没有接受,解雇令就无效吗?”K.问。“对我来说它仍然有效,”男教师说,“这一点你给我听明白,可是对村长来说它是无效的,我可真弄不明白。
好了,现在你给我麻利点,要不你真的就要滚出去了!”K.满意了,从男教师的话判断,看来他已经去找村长谈过,或者也许根本没有去谈,而只是说出了据他自己预料村长一定会表示的意见,然而不论是哪种情况,村长的意思都是对K.有利的。于是他立即行动,急忙去取早饭,可是刚走到走廊上,男教师就又把他叫了回来;可能是他想用这个特别的命令来考验一下K.是否忠于职守,并据此决定自己下一步如何行动,也可能是他此时再次心血来潮,很想耍一耍发号施令的威风,以看到K.在自己号令下先是忙不迭地跑开,听到自己另一个命令又马上像个堂倌似地急匆匆转回来为乐事吧。从K.这方面来说,他很清楚,如果自己过于逆来顺受,就会沦为男教师的奴仆和由他任意打骂的小厮,但是现在他愿意在一定的限度内忍受男教师的颐指气使,因为,虽然现在看来男教师没有合法的资格解雇他,但千方百计折磨他直至无以复加非人所能忍受的地步,这个人却是完全做得出来的。而对K.来说,恰恰是这个位置现在比以往更加重要了。同汉斯的长谈,他萌发了一些新的希望,不能不说这些希望十分渺茫,几乎纯属空中楼阁,然而却始终萦系于他的脑际不能忘怀;有了这些希望,他差点忘掉了巴纳巴斯。每当他沉湎于这些希望中时——他无法抑制自己不这样——他总是集中全部心力,什么别的都不去想,不想吃的,不想住处,不想村公所,连弗丽达也不想;可是说到底,一切都只是为了弗丽达,因为他所有的操心事都与她有关。因此,他必须竭力保住这个多少能给弗丽达一些安全感的差事,为达到这个目的去忍受男教师那超出自己所能忍受限度的折磨,就不能老是想不开了。其实,这一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痛苦,它们是生活中那一系列永无休止的细小烦恼的一部分,同K.追求的目标相比,简直就算不上一回事,再说他也不是为了过体面、平静的生活才到这里来的啊。
于是他同先前一听到命令就准备马上跑到酒店去一样,现在一听到新的命令也立即执行,打算动手先把这个房间收拾干净,以便女教师能再把她那班学生带过来上课。但是动作必须十分迅速,因为这里收拾完他还得去取早餐,男教师这会儿已经很饿很渴了。K.保证一切都按男教师的意思办;男教师这时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看着K.急急忙忙把床铺挪开,把体操器具推回原来位置,又飞快地清扫地面,而弗丽达则擦洗讲台。看到两人干活卖力,男教师似乎感到满意了;他提醒他们,说门前还放着一堆准备生火用的木柴——仓库他大概不会准许K.再去——然后,一面威胁着说他过一会儿就要回来检查,一面抬脚到孩子们那边去了。
不声不响地干了一阵之后,弗丽达问K.为什么现在对男教师这么顺从。可能这是个表示同情的、充满了关切的问题吧,但K.这时想到的是弗丽达原来曾答应过要保护他免受男教师滥施淫威之苦,这个诺言几乎一点没有兑现,所以他只冷冷地回答她一句说,既然他已经当了学校的勤杂工,当然就得做自己分内的事了。这之后又是一阵沉默,然后K.——刚才这简短的一问一答,正好提醒了他,使他想起弗丽达已经有好长时间一直好像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特别是几乎在他同汉斯谈话的整段时间里都是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就在搬木柴进屋时直率地问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她缓缓地抬眼望他,回答说没有想什么特别的事;她只是在想老板娘,想她说的有些话真是对极了。在K.不断逼问时,她才在好一阵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之后多说了几句,但说话时仍不停手里的活,这倒不是因为勤快,她手里的活实际上没有丝毫进展,她所以不停下来仅仅是为了不必正眼看着K.罢了。现在她告诉他的情况是:在K.同汉斯谈话时,起初她专心听着,后来呢,K.有些话使她大为吃惊,就开始仔细琢磨这些话的意思,这一琢磨,就再也止不住老想着K.那些话实际上证实了她从老板娘那里听来的一种看法,原先她一直不愿意相信那看法是对的。K.听着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心里恼火,弗丽达那眼泪汪汪的表情、诉苦抱怨的腔调让他气恼多于感动——特别是因为老板娘现在又一次闯入他的生活,至少是由于她本人到目前为止在K.身上成效甚微,现在就通过让他回忆的方式再次闯入他的生活——于是他赌气地把抱着的柴禾往地下一扔,一屁股坐了上去,义正词严地要求弗丽达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个清楚。“已经有许多次了,”弗丽达开始讲了,“从一开始起就这样,老板娘总使劲跟我唠叨,想让我怀疑你,她倒不说你在撒谎,正好相反,她说你这人跟孩子一样直,可是你的为人和我们太不同了,所以即使你说老实话我们也很难强迫自己相信你,而且如果不是一个要好的女朋友早点救我们,我们就得经过痛苦的经验才能养成相信你的习惯。
她说,即使她这个有眼力、善于识别人的人,碰上你这号人也跟别人一样没法子。但是上次在大桥酒店同你谈话以后——我现在只是把她当时讲的那些恶狠狠的话重复一遍——她算是看透了你的鬼把戏,现在,哪怕你使劲掩饰自己的意图,想再诳她也办不到,她不会再上当了。可是事实上呢,你是什么都不掩饰,这一点她说了又说。后来她又对我说:你随便找个机会好好听听他说话吧,别只是浮皮潦草地听,那样不行,要真正一点不走神地仔细听。她说她自己也不过就是这样做了,结果就从你的话里听出你对我的意图是:你之所以打我的坏主意,跑来纠缠我——她的话说得就那么难听——只是因为碰巧遇着我,瞅着我也还不难看,还因为你把一个酒吧女招待错误地看成命中注定的、随便哪个伸手求欢的酒客都可以玩弄的牺牲品。除此之外她又从贵宾楼老板那里听说,你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在贵宾楼过夜,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唯一的办法当然就是利用我。这些加起来,就足够促使你跟我来个一夜风流了。但是为了再多捞到点什么别的,就还需要别人,而这‘别人’就是克拉姆。老板娘没有硬说她知道你想从克拉姆身上得到什么,她只是说,认识我以前和认识我以后你都坚决要求见克拉姆。不同的仅仅是:以前你觉得那是件没有希望的事,而现在呢,以为有了我这条可靠的路子,靠我就能很快地真正去接近克拉姆,甚至以更优越的身份去到克拉姆跟前了。今天听你说你认识我以前在这里是两眼一抹黑时,我真是吓了一跳——不过这只是乍猛一惊马上就过去了,没有什么更深的意思。你那句话和老板娘跟我说的简直就差不多;她也说你是在认得我以后才目标明确起来。她说,这是因为你觉得占有了我就是把克拉姆的一个情人夺到手,也就等于有了一个人质,只有出最高的价码才能赎回。她说,跟克拉姆就这件事讨价还价就是你成天孜孜以求的。她还说,因为我对你本来无足轻重,只有那价码才是你的头等大事,所以你在关系到我的问题上怎么妥协都行,而在关系到价码的高低时就寸步不让。所以你对我丢掉了贵宾楼的位置完全无所谓,对我不得不离开大桥酒店也完全无所谓,对我只得去干学校勤杂工的重活也完全无所谓。
你对我没有什么柔情,甚至一点时间都没有,你撒手把我交给了两个助手,没有一点嫉妒,我在你心中的价值就是做过克拉姆的情人,实际上你完全不知底细,就一个劲儿地想让我别忘记克拉姆,以便当决定性的时刻到来时我不至于太抵触;尽管这样,你同时也在同老板娘过不去,你认定她是唯一能把我从你身边拉走的人,所以就有意同她越吵越凶,达到同我一起离开大桥酒店的目的;如果命运只由我自己来左右,那么我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你的人,这一点你丝毫不怀疑。你把同克拉姆的谈话设想成一宗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考虑到各种可能性;如果能争取到你要的价码,你什么都肯干;如果克拉姆要我,你就毫不犹豫把我送给他;如果他要你待在我身边,你就待在我身边;如果他要你把我赶走,你就把我赶走;可是你也愿意演一出喜剧;只要有利可图,你会假惺惺地说你爱我,而如果他对这一点满不在乎,你就会特别强调自己的微不足道,然后用连你这么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居然也成了他的接替人这个事实使他感到羞耻,这样来促使他不能满不在乎,或者,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你把我确实说过的对他这个人表示爱慕的那些话转告他,请求他再次接纳我,当然,条件是付给你那笔要价;如果实在没有别的法子,那么你会以K.夫妇两人的名义干脆去向别人乞讨。老板娘最后说,但是如果你后来发现自己完全错了,各种估计都错了,所有的希望也都落空了,那么,我受罪的日子也就到了,因为,那时候我才真成了你的唯一财产、你的唯一依靠,然而同时又是你手里一件已被事实证明是毫无价值的东西,你也就会以相应的态度对待这件东西了,因为你对我除了占有的感情之外没有别的感情。”
K.一直紧闭嘴唇,聚精会神地听着,竟一点没有注意到他坐下的柴禾早就在他身体的压力下开始滚动,现在他自己也已经快要滑到地上去了;这时他才站起来,坐到讲台上,拉起了弗丽达的手——她想轻轻挣脱他——说道:“在你刚才说的这么多话里,我有好些地方分不清哪是你的,哪是老板娘的意思。”“全是老板娘的意思,”弗丽达说,“她说什么我都听着,因为我崇拜她;可是这回我是这辈子第一次百分之百地反对她的看法。当时我就觉得她说的那些话全都一文不值,对我们俩的情况是一点也不了解,一点没说到点子上,我倒是觉得她说的那些话的反面才是对的。那时我想起了我们相会第一夜过后的那个阴天的早晨,想起你当时跪在我身边时眼里露出的沮丧神情,似乎一切都完了。我又想到,后来事情果然不尽如人意,不管我努多大力都帮不上你的忙,反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因为我的缘故,你同老板娘结了仇,这是一个强大的敌手,到现在你还是对她估计过低;你对我非常关心,为了我你不得不去努力争取一个位置,在村长面前处于不利地位,又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去伺候那个男教师,还要忍受两个助手的捣乱,但最严重的是:为了我的缘故,你恐怕已经大大冒犯、得罪了克拉姆。当时我还想:你现在老惦记着找克拉姆,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软弱的、希望缓和一下他的怒气的努力罢了。我私下对自己说,老板娘对这一切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她之所以要给我说那么些悄悄话,只是不想让我过分自责吧。她倒是出于好心,可是她费这个力气完全是多余的。我对你的爱,就能帮助我渡过所有的难关,我的爱终归也能激励你奋发有为,不是在这个村里也会在别处;我这种爱情的力量,难道不是已经得到一次证明了吗:它救了你,使你免受巴纳巴斯家的纠缠。”“这就是你当时同老板娘的看法相反的看法了,”K.说,“那么打那以后有什么变化吗?”“我不知道,”弗丽达说,看了一眼K.的手,这只手现在拉着她自己的手,“也许什么都没有变吧;现在你坐得离我这么近,这么心平气和地问我话,我就觉得什么都没变。可事实上呢,”——说到这里她挣脱了K.拉着她的手,正对他坐直了身子,伤心地哭了起来,也不蒙脸;她这样毫无顾忌地把这张泪如泉涌的脸正对着他,似乎在表示她并不是在为自己而哭泣,所以也没有必要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似乎她是在为K.的负心而痛哭,所以就该让他好好看看她这副模样,以便受到良心的谴责——“事实上呢,从我刚才听了你同那个男孩子的一席谈话以后,一切全变了。
瞧,你开始时表现得多么单纯可爱啊,你问他们的家庭情况,问这问那;我一时好像又看到你刚来酒吧时的样子,大大方方的有什么说什么,像个孩子似的着急地不断看我的眼睛。你的样子同那时比确实没什么不同,我当时真希望最好老板娘也在这里,也在旁边听你说话,看她还有什么本事坚持她的看法!可是过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我突然就觉得你同那孩子说话是别有用心。你说了那些关心的话,赢得了他那一般人很难赢得的信任,这一着得手后,你就长驱直入向你的目标大步挺进了,一点一点地,我也看清了你这个目标。就是那个女人!从你对她那些貌似关心的话中,只是赤裸裸地暴露出你心里那本生意经。你是在还没有赢得她的信任之前就先欺骗了她。从你的话里我不光听到了我的过去,也听到了我的将来;我当时的感觉是好像老板娘就坐在我旁边,你一边说她一边给我解释你的话,我呢,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她从我脑子里赶出去,可同时心里又明白这完全是白费力气,当时我又觉得受骗的根本就不是我——我连受骗的份儿也没有了——而是那个陌生女人。后来我还是使劲打起精神,问汉斯他长大后想干什么,他说他想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瞧,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你的尾巴了,这时候,他这个在这里被利用的好心的男孩,同当时酒吧里的我,我们两人之间究竟还有多少不同呢?”
“你说的这些,”K.说,由于现在已经听惯了指责,他现在反而平静下来,“你说的所有这些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这些话不是不符合事实,只是敌对情绪太重。这些全是老板娘,即我的对头的想法,你觉得它们是你自己的想法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想到这点我觉得很欣慰。可是这些思想倒很有教育作用,向老板娘还是能学到不少东西的。虽然她对我一向不留情面,但并没有对我本人讲过这些想法;显然,她把这件秘密武器传授给你,是希望你在某个特别艰难、面临几种巨大抉择的时刻使用它。如果硬要说我在利用你,那么她同我差不多,也在利用你嘛。可是,弗丽达,你要考虑一点:就算一切都像老板娘说的那样,丝毫不差,那么也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事情会非常严重,那就是你不爱我。在这个条件下,也只有在这个条件下,情况才的确是我搞阴谋耍诡计把你骗到手然后再拿你去敲诈勒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恐怕连我为了博得你的同情而同奥尔嘉手挽手走到你面前那件事也是我蓄谋的一部分,只是老板娘忘了把它列入我的罪状中去罢了。但是实际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并不是一头狡猾的猛兽扑到你身上把你攫获,事实是你主动亲近我,我也同样主动亲近你,我们心心相印,一同陶醉在爱情中,你说说看,弗丽达,从这个事实应该得出什么结论呢?在这种情况下,不是只能说我是把我的事和你的事完全同样对待吗?这里我们是不分你我的,哪个女人硬要分开我们,她就只能是我们的仇敌。这一点在哪里都可以这么说,也包括和汉斯的关系。顺便提一句,谈到我同汉斯的谈话时,你太敏感,所以也言过其实了,因为尽管汉斯和我的目的不完全一致,可是也还没有到针锋相对那样严重的地步,另外就是,你我之间的不一致也没有逃脱汉斯的眼睛,要是你不信这点,那你就太小看这个细心的小家伙了,退一步说,即使这一切完全瞒过了他,可总不会有谁对此感到难受吧,我希望这样。”
“想把这些事情搞清楚真是太难了,”弗丽达说着叹了一口气,“我对你绝对没有过不信任,如果说我在这方面受了老板娘一点影响,我是会把这点影响痛痛快快地扔掉,然后跪下来请求你原谅的,其实我也一直在这样做,尽管我说的话很不中听。但你呢,你有好些事瞒着我一点不假;你忽而来了忽而又走了,我根本不知道你打哪儿来上哪儿去。汉斯敲门那会儿,你甚至叫出‘巴纳巴斯’这个名字来。唉,要是你有哪一回像叫他那么亲热地叫我一声就好了,真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叫起这个可恨的名字来有那么股子亲热劲儿!你不信任我,又怎么能要求我不起疑心呢;你那样做就是把我完全推到老板娘一边去了,因为你看上去就像是在用你的行动证实她的看法似的。不是在所有的问题上,我不敢说你在所有的问题上都在证实她的看法;你看,难道不正是你为了我把两个助手赶走的吗?唉,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满心希望在你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中,不论它们多么使我痛心,也能找出一些为我考虑的成分来啊!”“主要的是,弗丽达,”K.说,“我确实对你没有丝毫隐瞒。你瞧瞧,老板娘多恨我,使出多大的劲想把你从我身边拉走啊!她使用的手段又是多么卑劣!而你呢,又那么言听计从,弗丽达,你对她太软了!你倒是说说,我到底哪件事隐瞒了你?我想找克拉姆,你是知道的,你不能帮我办成这件事所以我只好完全靠自己单枪匹马地干,这你也是知道的,这事直到现在没有成功,你也看见了。莫非你要我给你讲我每一次努力怎样白费力气,讲我实际上是一次又一次地受够了窝囊气?再讲一遍不是让我受双份的窝囊气吗?难道你要我拍拍胸脯吹嘘自己如何站在克拉姆的雪橇旁边挨冻,白白等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好不容易庆幸自己不必再想这些事,兴冲冲赶到你身边来,可是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一股脑儿气势汹汹地从你那里冒出来了!要说巴纳巴斯吗?不错,我是在等他。
他是克拉姆的信差呀;又不是我给他派的这个差使。”“又是巴纳巴斯!”弗丽达叫起来,“我看他决不是个好信差。”“也许你说得对,”K.说,“可他是派到我这儿来的唯一的信差啊。”“那就更糟,”弗丽达说,“正因为他是唯一的信差,你就更应该提防他。”“可惜到目前为止他没有让我感到有任何提防他的必要,”K.微笑着说,“他很少来,而且每次带来的东西全是无关紧要的;这些东西的重要性仅仅在于它们是直接从克拉姆那里来的。”“瞧瞧,”弗丽达说,“现在连克拉姆也已经不是你的目标了,也许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原来你老是想撇开我去找克拉姆,这很糟,而现在呢,你好像对克拉姆也不再感兴趣了,这就糟糕得多,这一点连老板娘也没预料到。照老板娘的看法,我的幸福,就是那种很成问题的、然而又是真正的幸福,在你终于看清你对克拉姆抱的希望完全落空的时候就到头了。可是现在你连这一天也等不及;突然冒出来一个小男孩,你就开始同他一道拼命争取他的妈妈,就像在拼命捞救命稻草似的。”“对我跟汉斯的谈话,你倒是没有理解错。”K.说,“事实的确是这样。但是,难道你以前的生活就沉沦到这种地步——当然,只在你同老板娘走到一起之前,因为老板娘是不让自己被你拽着一起沉沦下去的——以至于你都不明白一个人要想上进就必须努力奋斗,特别是一个出身最底层的人?你不知道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哪怕是一线希望也要争取?那个女人是从城堡来的,这是我头一天迷路去到拉塞曼家时她自己告诉我的。难道这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请她出个主意甚至帮个忙吗?如果说老板娘知道得非常清楚的只是要去见克拉姆有哪些障碍,那么这个女人很可能知道该走哪条路才能通到克拉姆那里去,因为她自己就是从这条路走下来的嘛。”“通到克拉姆那里去的路?”弗丽达问。
“不错,是通到克拉姆那里去的路,不去他那里还能去哪里?”K.说,接着便跳了起来,“哎呀,都什么时候了,再不去取早饭绝对不行了!”弗丽达执意求他别走,那坚决态度,远远超出仅仅出于不愿让他去取早饭这一个原因,那神情,似乎唯有留下才能证明他刚才所有安慰她的话是真心实意。但是K.提醒她想想男教师的命令,指指那随时可能被砰砰嘭嘭踢开的门,答应她马上就回来,说她甚至不必给炉子添柴火,等他回来他会弄的。最后弗丽达不再坚持,默然顺从了。当K.来到室外,踏着积雪艰难地移步时——路上的积雪早该铲除、清理干净了,真奇怪,这活怎么干得这样慢啊——他看见两个助手中一人在那里紧紧扶着栏杆,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只有一个,另一个到哪里去了?这么说,K.终于还是至少摧垮了一个人的韧劲儿?当然,留下来的这一个仍然在十分卖力地干他的那套营生;这一点很清楚,因为他一看见K.立时就活跃起来,当即使劲不断地向K.打躬作揖,急得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他那股子顽强劲真够得上模范了,”K.自语着,却也不得不添上一句:“可这股子劲会让人冻死在这栏杆上的。”心里虽然这样想,但表面上K.只对这个助手恨恨地扬了扬拳头,表示绝对禁止他走近自己跟前来,这助手被吓得噤若寒蝉,往后退缩了好几步。这时弗丽达正好打开一扇窗户,这是她同K.商量好的,要在续火之前先给屋子换换空气。那个助手一见此景立刻受到不可抗拒的吸引,立即扔下K.转身向那窗户溜了过去。此刻弗丽达既对这个助手和颜悦色,又对K.露出苦苦哀求然而却无可奈何的神情,以致她的脸扭曲得相当难看,她从窗户上面伸出手来微微挥动了一下——这个动作就连是表示拒绝呢还是表示欢迎都不清楚——但那个助手也并不因她这个动作而在他向窗户逼近的行动上有所迟疑。于是弗丽达急忙关上了外层窗,可是自己却仍然站在窗后,一手扶着窗把,头歪向一侧,眼睛睁得老大,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她知不知道这副模样对那助手更多的是引诱他过来而不是将他吓跑呢?然而这时K.不回头看了,他现在一心想着的是赶快走,尽快回来。 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