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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酒店前,老板在等着他。看那样子不问他话他是不敢吭声的,因此K.问他有什么事。“你找到新住处了吗?”老板眼睛瞅着地面问。“是你太太让你来问的,”K.说,“你大概什么都得听她的吧?”“不,”老板说,“不是她让我来问的。但是现在她因为你的缘故情绪很激动,心里很不舒坦,什么活也干不下去,只是躺在床上叹气,一个劲地诉苦。”“要我去看看她吗?”K.问。“我求您了,”老板说,“我早就到村长家去接你,一直在门外候着,但你们正在说话,我不想打搅,另外我也惦记着我女人,又跑回去一趟,可她不让我走近她跟前,我没法子,只好在这儿等你了。”“那我们就快走吧,”K.说,“我不需要多久就可以使她心安的。”“要是真能那样就好。”老板说。
他们穿过明亮的厨房,那里,三四个女仆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干活,相互离得挺远,一见K.进来简直就一下子呆若木鸡了。在厨房里已经听得见老板娘唉声叹气了。她躺的地方是用一块薄木板从厨房隔出来的、没有窗户的隔断。这个隔间只能放下一张较大的双人床和一个柜子。床的位置放得使人可以从床上看到整个厨房以便监视女仆们干活。反过来,从厨房几乎看不见隔断里任何东西。那里黑洞洞的,仅可见白红相间的床单微微闪亮。人走到里面去,眼睛逐渐适应了之后,才能分辨隔断里的各种物品。
“您终于来了。”老板娘说,显然很虚弱。她仰卧着,四肢伸直,看来呼吸有点困难,羽毛被也掀了起来。她躺在床上比穿起衣服来时显得年轻得多,可是她头上戴着的用细花边织成的小睡帽,虽然由于太小扣在头发上有点摇摇欲坠,却使人对她那张病恹恹的脸产生怜悯之情。“我怎么会早来呢?”K.柔声说,“您又没有派人去叫我。”“您不应该让我等这么久,”老板娘带着病人常有的固执说,“您请坐,”她说着指指床沿,“你们别的人统统出去!”原来,这小屋里此时除了两个助手外那几个女仆也挤了进来。“我也出去吧,加尔德娜。”老板说,这是K.初次听到这女人的名字。“你当然也出去,”她慢条斯理地说,心里似另有所思,又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为什么偏偏你一个人留下?”但当所有的人都退到厨房——两个助手这次也立即遵命,不过他们是紧追在一个女仆屁股后面——之后,加尔德娜又不那么走神了,她发觉从厨房里能听到这里面谈的每一句话,因为隔墙并没有门,于是就又命令所有的人离开厨房。全体马上照办了。
“劳驾,”现在加尔德娜说,“土地测量员先生,柜子里靠柜门挂着一件斗篷,请递给我,我想拿它盖在身上,这羽毛被我受不了,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K.把斗篷拿给她以后,她说:“您瞧,这件斗篷很好看,不是吗?”K.觉得那是件很普通的毛呢斗篷,仅仅出于礼貌伸手摸了摸,什么话也没说。“是啊,这斗篷确实很好看。”说着加尔德娜便把斗篷围盖在身上。现在她心神宁静地躺着了;似乎所有的烦恼都一扫而光,她甚至想到她那由于老躺着而弄乱了的头发,坐起来一会儿,用手整了整小睡帽四周的发穗儿。她有一头浓密的头发。
K.等得不耐烦了,就开口道:“老板娘太太,您曾经让人问我是不是找到了另一个住处。”“我让人问您了吗?”老板娘说,“没有这事,您弄错了。”“您丈夫刚刚问过我这事。”“这我相信,”老板娘说,“我跟他吵了一架,我不愿让您在这儿那会儿,他留下了您,而现在呢,我很高兴您能住这儿了,他却要把您轰走。他这个人老这样,差不多总是跟我对着干。”“这么说,”K.说,“您对我完全另眼相看了?一两个小时工夫看法全变了?”“我并没有改变我的看法,”老板娘说,声音又变得弱了些,“请把手伸给我。对,就这样。好了,现在请您答应我要说心里话,我对您也说心里话。”“好的,”K.说,“可谁先开始呢?”“我先说。”老板娘说。她这话给人的印象并非想照顾K.,倒像是她自己急于一吐为快似的。
她从床垫下面抽出一张照片递给K.。“您看看这张照片吧。”她央求说。为了看清楚一点,K.向厨房方向走了一步,然而即使这样,想看清照片上有什么也很不容易,因为这张照片日久褪色,有多处折痕,揉得皱巴巴的,并且上面尽是污渍。“这照片保护得不太好。”K.说。“太可惜,太可惜了,”老板娘说,“长年累月的老带在身边到处跑,就成了这样。可是您要是仔细看,那肯定还是什么都能看清的。另外我也可以帮帮您,您告诉我您都看见什么了吧,听人讲讲这照片我是很高兴的。那么,您看上面是什么?”“一个年轻的男人。”K.说。“对,”老板娘说,“他在干什么?”“我看他是躺在一块木板上,在那儿伸懒腰、打哈欠。”老板娘笑起来,“完全错了。”她说。“可这里明明是块木板,他就躺在这里嘛。”K.仍坚持自己的看法。“您倒是再仔细看看呀,”老板娘有点生气了,“他真的是躺着吗?”“对了,不是躺着,”K.这回说,“他不是躺着,是悬在半空中,还有,现在我看清了,底下也根本不是什么木板,看样子大概是根绳子,对,这年轻人正在跳高。”“这就对啦,”老板娘高兴地说,“他在跳高,官府的信差就是这样练习的。我早知道您一定会看出来。他的脸您也看清楚了吗?”“脸很不清楚,”K.说,“他显然很卖力,张着嘴,眼睛眯成一条缝,头发也飘起来。”“太好了,”老板娘赞许地说,“一个没亲眼见过他的人再多就看不出来了。他是个美男子;我只同他见过一面,时间也很短,但永远也忘不了他。”“这到底是谁呀?”K.问。“他,”老板娘说,“就是克拉姆头一回派来叫我去的信差。”
K.现在没法集中精力听她讲,一阵咚咚咚咚敲玻璃的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他立刻找到了干扰的来源:原来是两个助手。他们在外面院里两脚交替不断在雪地里蹦蹦跳跳;这会儿做出一副又见到K.感到特别高兴的样子;每人都欢天喜地地指K.给对方看,并不停地用手指尖敲厨房窗子。K.向他们打了一个吓唬的手势,两人便立即停止了敲窗,每人都想挤到另一人前面去,但另一个马上闪开,过一会儿两人又都站在窗前。K.赶忙跑回隔间里一个两人从外面看不到他而他也不必看他们的地方。可是即使在那里,窗玻璃那轻轻的好似在请求的咚咚声也久久缠绕着他。
“又是两个助手。”他抱歉地向外面指指,对老板娘说道。然而她没有理睬,这时她早已把照片从K.手里拿了过去,看了一阵后,把它抹抹平又塞到床垫底下去了。她的动作此时比先前迟缓了一些,但不是由于疲乏,而是回忆的重压所致。她刚才是想给K.讲点什么,但讲着讲着倒把它忘了。现在她拨弄着她的手绢的穗子。片刻之后才又抬起头来,用手很快揉了一下眼睛说:“这条手绢也是克拉姆的。还有这顶小睡帽也是他的。照片、手绢和睡帽,这就是我保存着的克拉姆的三件纪念品。我没有弗丽达年轻,没有她那么大的野心,也没她那么会体贴人,她非常会体贴人;总之,我能将就着过日子,可有一样我得承认,就是如果没有这三样东西,我在这里是挺不了这么久的,唔,我在这儿大概连一天也熬不下去。这三件东西也许您觉得微不足道,可您瞧,弗丽达同克拉姆来往时间够长了,却什么纪念品也没有。我问过她的,她太喜欢幻想,也太不知足;我恰好相反,克拉姆那里我只去过三次——后来他就再没派人来叫我,我不知为什么——可是我好像有预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长所以捎回来这几件纪念品。当然,这事得自己操心,克拉姆什么也不会主动给人的,但要是你看见他那里摆着什么,可以求他送你。”
不论这些故事与他多么有关,K.听了总是感到阵阵不舒服。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叹口气问道。
“20几年前,”老板娘说,“是20多年、快30年前的事了。”
“过了这么长时间对克拉姆还那么一往情深,”K.说,“可是,老板娘太太,您心里是不是也很清楚,如果我现在想到自己将来的婚姻,那么听到您这些自白会使我产生很大的忧虑呢?”
老板娘觉得K.要把自己的事情搅和进来未免不成体统,气呼呼地也斜了他一眼。
“别生气,老板娘太太,”K.说,“我一句克拉姆的坏话也没说,但我不知怎么阴错阳差地竟同克拉姆有了某种关系;这一点即便克拉姆最大的崇拜者也不能否认吧。情况就是这样。所以说,只要一提到克拉姆,我便总联想到自己,这是一点办法没有的事。不过,老板娘太太,”说到这里K.握住了她那犹犹豫豫的手,“您想想,我们上次谈话的结果是多么不愉快,让我们这次和和气气地分手吧。”
“您说得对,”老板娘说完低下头去,“但是请您不要捅我的痛处。我不比别人更敏感,而是相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敏感部位,我只有这一个敏感部位。”
“可惜这正好也是我的敏感部位,”K.说,“但我一定能做到自我克制;不过老板娘太太,请您倒是给我讲讲,如果弗丽达在这方面也跟您差不多,那么我婚后究竟应该怎样忍受这种对克拉姆的可怕的一往情深呢?”
“可怕的一往情深?”老板娘不满地说,“难道那是忠贞不渝的深情?我只对我的男人有忠贞不渝的深情,而克拉姆呢?克拉姆使我一度做了他的情人,难道我什么时候会丢掉这种风光体面?要问您在弗丽达身边怎么忍受这一点吗?哎呀,土地测量员先生,您到底是什么人,敢这样问?”
“老板娘太太!”K.发出警告了。
“我知道,”老板娘说,不再咄咄逼人了,“可我男人就没有提过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该说谁不幸——是那时的我呢还是现在的弗丽达;是那个轻率地离开了克拉姆的弗丽达,还是克拉姆没再派人来叫的我?也许还是弗丽达不幸,虽说她看样子不完全明白这一点。但是,我当时的不幸确实更使我揪心,因为我老想不开总是问自己,就是到今天实际上我也还没有停止自问: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克拉姆三次叫你去过,不再叫第四次了,永远不会再有第四次了!那时还有什么事让我想得更多?不久以后我就同我现在的男人结婚了,结婚后那段时间我跟他还能谈什么别的?白天我们没时间,我们接管酒店时铺子的情况很糟,我们得使大劲扭转局面让它好起来,可到了夜里呢?好几年我们夜里说话都只是围着克拉姆转,围着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转。有时说着说着我男人睡着了,我就叫醒他,然后我们又接着说下去。”
“现在我想,”K.说,“如果您允许,现在我想提一个很不得体的问题。”
老板娘沉默不语。
“那么您是不许我问了,”K.说,“行,我觉得这也够说明问题了。”
“当然啰,您觉得这也够说明问题了,特别是我的态度您觉得够说明问题了。您真是什么都要曲解,连不说话也要曲解,真没办法,您还会干什么别的呢?我允许您提问。”
“如果我什么都曲解,”K.说,“那么也许我也曲解我自己的问题,也许它根本就不那么不得体吧。我只想知道您是怎样认识您丈夫的,这酒店是怎样到你们手里的?”
老板娘皱起了眉头,但仍从容不迫地坦然说道:“这事很简单。我父亲是铁匠,汉斯呢,就是我现在的男人,他原来是一个富裕农民的马夫,那时他常来找我父亲。那是在我同克拉姆最后一次会面以后的事,当时我伤心极了,其实不应该那样,因为什么事都没有出,不就是我不能再去克拉姆那儿了吗,这是克拉姆的决定,也就是说这是对的;仅仅是为什么不能去的原因不清楚,尽可以去弄弄清楚好了,然而伤心是不对的。可是有什么法子,我还是伤心了,干不了活,成天价坐在我家屋前的小花园里。汉斯就是在那儿看见我的,他时不时来我旁边坐坐,我没有对他诉苦,但他知道我的心事,因为他心眼儿好,所以我们两人经常哭做一处。那时候的酒店老板因为死了妻子不得不出让他的酒店——另外他也老了——当他有一次路过我们的小花园,看见我们坐在那里时,就站住,干脆地提出把酒店出租给我们,他说他信任我们,不要我们预先付钱,将来租金也定得很低。我当时只是不想成为父亲的累赘,别的什么都不在乎,于是,心里想着酒店,想着那新的工作,它也许能使我忘记一点往事,我便把手伸给汉斯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一阵沉寂之后,K.说:“那位店老板的做法是好的,但不够谨慎,要不,是不是他有什么特殊理由才对你们两个这么信任?”
“他对汉斯很了解,”老板娘说,“他是汉斯的舅舅。”
“这就对了,”K.说,“那么汉斯家显然巴不得同您结亲了?”
“也许吧,”老板娘说,“我不知道,我从不操心这事。”
“但事情肯定是这样的,”K.说,“不然这家人怎么会心甘情愿作出这么大的牺牲,把酒店就这样没有任何担保交给了您?”
“后来的事实说明他们这样做并不是不谨慎,”老板娘说,“我干活卖力,身体壮,铁匠女儿嘛,我不需要女仆也不需要男仆;哪里都是我管,店堂里,厨房里,马厩里,院子里,我做的饭菜好,把贵宾楼的客人都给拉过来了。您还没在我们酒店吃过午饭,中午的客人都不认识,那会儿客人比现在还多,后来有不少人不再来了。苦干的结果,我们不光按期交了租金,几年后又把整座酒店买下了,今天我们几乎一点债也不欠。当然另一个结果是我的身体垮了,得了心脏病,变成了一个老太婆。您也许觉得我比汉斯老得多,可事实上他只比我小两三岁,而且他是不会老的,他干的活——叼烟斗、听客人聊天、叼烟斗、偶尔去端杯啤酒——干这些活人怎么会变老呢?”
“您是劳苦功高,令人敬佩,”K.说,“这点没有疑问,可我们谈的是您结婚以前,那时汉斯舅舅家作出经济上的牺牲,至少是冒着把酒店白白送人的巨大风险,催着你们结婚,这样做时,看见的只是您这个当时人家还根本不知底细的劳动力和汉斯那个实际上等于零的劳动力(这一点也一定不会是后来才知道的),除此之外别的什么指望也没有,这些在当时总会让人感觉奇怪吧。”
“是啊,”老板娘疲倦地说,“我知道您讲这些是什么意思,您这样想是大错特错了。克拉姆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犯得着为我操心吗?说得更准确点:他怎么可能操心我的事?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他对我的情况就一点不了解了。他没有派人叫我,就明明白白表示他已经忘掉了我。只要他不再叫谁,就把谁忘得一干二净。我不想当着弗丽达谈这一点。可事情还不只是忘记,比忘记还糟。你要是忘了谁,以后还可以重新认识,但对克拉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他不再叫谁,那么他不光把这人的过去忘得干干净净,而简直就是今后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认得他了。我现在如果费点劲,完全能设想出您这会儿的心思,这些想法在我们这里是很荒谬的,在您的家乡也许行。很可能您已经荒唐到这种地步,就是以为克拉姆把汉斯给我做男人,正是为了他以后再叫我去时,我不会遇到多少阻碍。这种想法真是荒唐透顶。克拉姆一发话,世界上哪个男人能挡住我跑到他那儿去?荒唐,不折不扣的荒唐;同这种荒唐想法扯皮,真是会把自己都给弄糊涂呢。”
“不,”K.说,“我们不要把自己搞糊涂,虽然说句老实话我的思路是朝着那个方向走,但我的想法远不像您设想的那么糟糕。目前使我惊讶的只是,为什么您的亲戚会对这门亲事抱那么大希望,这些希望又都真的没有落空,当然,靠的是您全心全意的投入和牺牲您的健康。这些事实同克拉姆有关系,这个想法的确不由自主地在我脑里出现了,但并没有或还没有达到您描述的那种荒唐程度,您所以要夸大,显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有理由再训我一顿,因为这样做使您感到愉快。好,我就给您这种愉快吧!可是我的真实思想是这样的:首先,克拉姆显然促成了这桩婚事。要不是克拉姆,您当初就不会感到不幸,不会无所事事地坐在屋前小花园里,要不是克拉姆,汉斯就不会在那里看见您,当时您要是不伤心,那个腼腆的汉斯绝不敢跟您搭腔,要没有克拉姆您决不会同汉斯哭做一处,没有克拉姆好心肠的酒店老板舅舅决不会见到您和汉斯两人和和顺顺地待在一起,没有克拉姆您就不会把人生看淡了因而也就不会同汉斯结婚。好了,恐怕已经可以说在所有这些事上克拉姆的影响都够大了吧,然而还不止这些。要不是您一个心眼儿想忘掉过去,您就不会那样一点不顾惜自己拼命工作,就不会把酒店搞得那么红火。您看,这儿又有克拉姆。除此之外,克拉姆还是您得病的原因,因为您在婚前就已经被那不幸的热恋弄得心力交瘁了。现在还剩下的问题是,这门婚事对汉斯的亲戚吸引力这么大的原因究竟在哪里?您自己提到过做克拉姆的情人意味着一辈子丢不掉的风光体面;那么可能这一条对他们有吸引力。但我认为除了这个还有一点,就是希望那颗福星,那颗把您引到克拉姆身边的福星——如果说那确是一颗福星的话,您自己是这样说的——能永远高照在您头上,永远与您同在,决不像克拉姆所做的那样,突然一下子离开您。”
“您这些话全是认真的?”老板娘问。
“全是认真的,”K.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过我觉得汉斯的亲戚抱着那些希望既不完全对又不完全不对,我还觉得自己已经看出他们究竟错在哪里了。从外表上看,似乎一切都如愿以偿,汉斯生活有了保障,有个身强力壮的妻子,日子过得体面,店铺也不亏欠。但事实上并非事事如愿,如果他同一个普通姑娘结合,如果他是这姑娘的初恋、热恋的对象,那么他肯定比同您结合要幸福得多;您怪他有时候像丢了魂儿似的站在店里发愣,我看他之所以这样正是因为他的确觉得自己像丢了魂儿似的——当然他肯定不会因此而觉得不幸,这一点我对他还是了解的——可同样肯定的是,像他这样一个长相很好又一点不笨的男人,要是同另一个女人结婚,就会更幸福,我说的幸福同时也是指更独立、更勤快、更有男子气。而您本人呢,现在肯定是不幸的,并且如您说的,要是没有那三件纪念品您一天也活不下去,另外您还得了心脏病。这么说汉斯的亲戚抱着那些希望就错了吗?也不尽然。福星的确在您头上高照着,福气就在头上,只是你们谁也不会把它取下来罢了。”
“我们到底耽误了什么?”老板娘问。这时她伸直身子仰卧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你们本来该去问一问克拉姆的。”K.说。〔11〕
“这不我们又回到您的事上去了。”老板娘说。
“或者说是回到您的事情上,”K.说,“我们的事情是紧紧连在一起的。”
“你究竟想找克拉姆做什么呢?”老板娘问,这时她坐直了身子,把枕头抖松垫在身后靠着,目光直视K.的眼睛,“我已经把我的事情坦率地告诉了您,希望您能从中得到一点教益,现在请您也同样坦率地告诉我您想问克拉姆什么。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了弗丽达到楼上她自己房里去;我担心当着她的面您是不会痛痛快快说话的。”
“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K.说,“但我想请您先注意一点。您刚才说克拉姆忘性很大。首先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其次这一点也无法加以证明,显然不过是那些刚刚在克拉姆那里失宠的姑娘们臆想出来的无稽之谈。我觉得奇怪的是您怎么也相信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臆造。”
“这不是无稽之谈,”老板娘说,“而是大家的经验之谈。”〔12〕
“所以说也就可以用新的经验来驳倒它嘛,”K.说,“另外您同弗丽达还有一点不同。说克拉姆不再叫弗丽达去了,可以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相反,他是叫了她而她没有去。甚至有可能他一直还在等着她呢。”
老板娘不言语了,只是把K.上下打量了一阵,然后说:“我想平心静气地听听您有些什么要说的。您最好还是坦率地有什么讲什么,不要考虑我能不能接受。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您别提克拉姆的名字。您管他叫‘他’或者什么别的都行,就是别点名。”
“完全可以,”K.说,〔13〕“不过我想求他点什么很难说。首先,我想亲眼见见他,再就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另外还想知道他对我和弗丽达结婚抱什么态度。还想再求什么,这就要看我们谈话的进展如何才能决定了。可能有些事要谈谈,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能面对面地同他说几句话。因为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同任何一位真正的官员直接谈过话。这事看起来比我原先设想的要困难些。但是现在我有责任请他以私人身份同我谈谈,办到这点我觉得要容易多了。他以官员身份出现,我就只能在他那也许一般人根本进不去的办公室里会他,不是在城堡里就是在贵宾楼(这后者现在看来也成了问题)。可是如果以普通人身份出现,就不受地点限制了,可以在家里,在街上,只要我能碰上他,什么地方都行。碰见他时我面对的人附带也是官员,这一层我将乐于忍受,但会见官员不是我的首要目的。”〔14〕
“好,”老板娘说,一边把脸埋到枕头里去,似乎在说什么羞于启齿的话,“如果我通过我的各种关系把您求见的愿望转达上去,让克拉姆知道,那么您能不能答应我在回话下来之前不自作主张采取任何行动?”
“这个我不能答应,”K.说,“虽然我很乐于满足您的请求,照您的意思办事,然而这件事我不能答应。因为事情很紧急,特别是我同村长谈话的结果很不理想。”
“这个考虑是没有必要的,”老板娘说,“村长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难道您没有看出这点?他什么事都是老婆说了算,老婆不在他连一天村长也当不下去。”
“是米齐吗?”K.问。老板娘点点头。“我见村长时她也在场。”K.说。
“她说什么了吗?”老板娘问。
“没有,”K.说,“我的印象是,恐怕她也说不出什么来。”
“您又来了,”老板娘说,“您把这里的事全看偏了。总而言之,在您的问题上村长不管发什么指示都无效,而他的女人我有机会时会跟她谈的。现在,如果我再答应您克拉姆的回话最迟一星期就会来,您大概再没什么理由跟我顶下去了吧?”
“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K.说,“我主意已定,即便下来的回话是拒绝,我也仍要努力按我的这个主意去做。但既然我一开始就有这种打算,我就不能事前请人转达我的会见请求了。未经事先请求去做,也许怎么说也只是冒昧的然而是真心诚意的企图,但如果在遭到拒绝后仍坚持做,那就成了蓄意违抗,那就糟得多了。”
“糟得多吗?”老板娘说,“不管哪种做法都是蓄意违抗。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请把裙子递给我。”
她不再理睬K.,穿上裙子急忙到厨房去了。这时,已有好一阵子可以听到从店堂传来的吵闹声。有人敲过墙壁上的窥视窗,两个助手也有一次猛地把它推开,向屋里叫嚷肚子饿,接着又有另一些面孔在那里出现过,现在甚至可以听见有一些人在轻声哼一支混声合唱。
的确,K.同老板娘的谈话大大推迟了做午饭的时间,现在饭还没有做好,而客人已经聚起一大堆了。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违反老板娘的禁令进入厨房。可这会儿呢,窥视窗旁的几个探头探脑的人报告说老板娘已经动身,那帮女仆便马上跑进厨房去了,K.走进店堂时,那多得出人意料的一群人,20多个男女,穿着俗气而不土气的衣服,便从窥视窗他们原来聚集的地方一窝蜂向店堂的一张张桌子拥去,为的是抢到一个座位。只有屋子一角的一张小桌旁已经坐着一对夫妇和几个孩子;那男的是个和颜悦色的先生,有一双蓝眼睛,长着灰色的、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正弯腰向着孩子们,用餐刀指挥他们唱歌,不断示意孩子们压低声音;也许他是想用唱歌来使孩子们忘记肚子饿吧。老板娘过来向众人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道歉话,没有谁责怪她。她四下张望寻找店老板,但此公大概早已为躲开这难以应付的局面而逃之夭夭了。然后,她慢慢地向厨房走去;对现在奔向自己的房间去找弗丽达的K.,她再不看一眼了。 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