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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3章 人生的突围

史铁生作品全编 史铁生 53434 2021-04-0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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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医院的诊室内

  翻开的病历上,树叶的影子晃动着。蘸水笔在空白的横格上写写停停。一串串拉丁文。

  大夫(画外音):“别着急,各项检查的结果都不错。没什么大事儿。肝也小多了。挺好。”

  田庚(画外音):“可我总是很疲倦,比前一段还厉害。肝疼,恶心,出虚汗,弄得我什么事都干不成。”

  大夫(画外音):“这难免。发了炎,肝脏得自卫。”大夫抬起头,脸上掠过警惕的神情。

  田庚的样子比实际年龄要老很多;很瘦,身材也不高。

  大夫在处方上写下了几个拉丁文药名:FtorafurumMitomycinum。

  田庚试探地:“不能开刀?我说——肝?”

  大夫毫不在意地:“用不着。休息休息,打打针,吃点儿药。”

  大夫从容地开完了处方。

  大夫:“您的家属在哪儿?”

  田庚一惊:“没关系,有什么话您可以跟我直接说。噢,我是单身。”

  大夫犹豫片刻,把处方交给田庚。

  大夫:“您去取药,把药交到注射室,每星期二五来门诊打针。”

  田庚:“用不着住院?”

  大夫:“噢,不用了。您的病不厉害。”

  田庚接过处方和病假条,转身去摘挂在墙上的大衣;忽然又转过身来,他看到了意料中的事。

  大夫正向他投来哀伤的爱莫能助的目光。大夫慌忙掩饰。

  大夫笑笑:“觉得有什么不好,再来。”

  2.大街上

  田庚疲倦地走着。路旁的树正飘落着金黄的叶子。他靠在栏杆上歇一下,擦擦汗,看着过往的人群。

  3.新华书店内

  田庚在“外文工具书”的柜台前站住,眯缝起眼睛在书架上寻找着。

  田庚:“请您递给我那本,《医用英汉辞典》。”

  他翻了一阵,还给售货员。

  田庚:“有没有医用拉丁文?药用的也行。”

  售货员递过来一本精装的小册子。

  田庚翻阅着。他突然停住,掏出处方放在翻开的小册子上。他对照着看了许久,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然后,他把书放在柜台上,推给售货员。没有任何语气的画外音:“呋氟尿嘧啶,主要适应症:胃癌、结肠癌、肝癌……”

  田庚呆望着书架上的书。花花绿绿的书在晃动。

  4.花花绿绿的衬底上映出字幕

  根据一篇外国小说和一段中国生活改编。

  响起轻轻的吉他声。

  5.荒废的古苑一角

  空地上,几个孩子在踢足球。一边是近乎坍圮的古祭坛,一边是杨柏杂陈的小树林。很安静,孩子们的叫嚷声使古苑更显空旷。

  田庚看了一会儿孩子们的球赛,走开。

  太阳垂到了光秃秃、乱糟糟的树枝后面,似乎正在变凉。

  映出演职员表。

  6.同上

  田庚坐在小树林中的石头上,不停地咬着指甲。树影被拉得很长,田庚的影子也很长,映在林间的土地上。落叶被风掀起,滚动。

  映出演职员表。

  7.田庚家晚上

  厨房里没有点灯,弥漫着烟雾,火光不断照亮田庚的脸和斑白的鬓发。他坐在小板凳上,把一页页稿纸、信纸,甚至整本日记扔进火堆。

  他突然发现了一封信,借着火光看起来。火灭了,他划了根火柴,把那封信也点燃,手有些颤抖。

  火堆又燃烧起来。有两张女人的照片落进火堆,没看清是谁便蜷曲起来。

  映出演职员表。

  8.邮局门前清晨

  邮局还没开门,田庚提着一网袋牛皮纸包封的邮件坐在台阶上。他觉得一阵恶心,赶忙走到墙角,蹲下,吐起来。

  映出演职员表。

  9.邮局内

  营业员坐在高高的柜台里,把田庚递过来的邮件过秤,依次贴上“特挂”的标签。邮件的左上角都写着:稿件。是寄给出版社的。

  田庚伏在柜台边,极力忍着不吐出来。

  映出演职员表。

  10.荒废的古苑一角

  吉他声停了。空中飘着细碎的雪花。

  田庚坐在老柏树凸起的树根上,吐出一团团白色的哈气。树旁有个果皮箱。

  远近看不见一个人,飘落着的雪像一层纱幕,远处古祭坛影影绰绰。

  黑苍苍的柏树叶蒙上了薄雪。

  殿堂的琉璃瓦也开始变白。

  田庚的声音(画外音):“他笔下的人物都显得太软弱,也太古怪,因此不典型……”

  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画外音):“因为田庚同志太尊重想当然了,所以他觉得不典型。而且我不知道需不需要设立一个典型标准局,就像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计量标准局一样……”田庚苦笑了一下。

  田庚的内心独白:“行了,这下那个‘毛头小子’又可以写一出儿了。”

  天快黑了。田庚转过身,面对着那个果皮箱,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攥在手里,然后把双臂同时伸进果皮箱两侧的开口。

  他像是在果皮箱里狠狠地用了一下劲。

  天空中飞舞着的雪花变得模糊起来。又响起几声吉他。

  慢慢显出片名:人生的突围。

  11.医院外三病房0号病室

  一片光亮,什么都看不清。逐渐显出白色的屋顶、带花纹的吊灯、淡绿色的墙。又看清了挂在电镀架上的点滴瓶;太阳在电镀架上和点滴瓶里变得很小,刺眼。

  田庚愣磕磕地望着周围。

  一个年轻大夫正俯身为他听诊。

  田庚转动了一下头,琢磨着眼前这个人。冰凉的听诊器在他瘦削的胸脯上移动,使他完全清醒了。他用右手使劲把大夫推开,想坐起来,但左手用不上劲,又倒下。

  田庚:“怎么回事,我的手?!”

  年轻大夫:“您最好别动,手上有针,输液。”

  田庚:“我说的是这只,左手!没有知觉!”

  年轻大夫:“您倒是没少费劲儿,割得太深了,神经给切断了。”

  田庚看着大夫,目光变得恶狠狠的,倒像是大夫把他的神经割断的。

  田庚:“这下更好受了。”

  年轻大夫:“已经接上了,锻炼锻炼就……”

  田庚:“谁让你给接上的?谁?!”

  年轻大夫气得说不出话,干站着。

  田庚:“谁给你的权力?谁?!”

  年轻大夫变得诙谐起来:“上帝。老天爷。他们哥儿俩给您抬来的。”

  田庚看看四周,倒怀疑起来。

  年轻大夫:“您寄出的那些信往常要走一星期,可您在上帝那儿有路子,只走了四天。您的朋友打来了长途电话,给您的一位老同学,正好您这位老同学在我们医院当大夫。反正上帝的路子,什么事都好办。正好这间屋子也刚拾掇出来。”

  这不是一间正规的病室。屋子不大,一个楼梯间占去了屋子的四分之一。楼梯间已经废弃,里面是老式的环形楼梯。屋里只放得下一张病床。

  年轻大夫:“我本来该下夜班了,可上帝给了我这权力,让我回不成家,说是来了一位血气方刚的老先生。”

  田庚:“你最好回家,也放弃这种强迫别人受折磨的权力。”

  年轻大夫:“谁折磨您了?谁折磨您,您就找谁拼命去,何必……”

  田庚:“我正在和它拼命!这儿!肝!”

  年轻大夫:“肝?肝怎么啦?”

  田庚:“问题不大,癌!而且是晚期!”

  年轻大夫吃了一惊,走回到床前,在田庚的右肋下轻扪。

  年轻大夫:“大点儿,有点硬。谁告诉您就是癌呢?脓肿,一般性充血,都可能。”

  田庚:“你承认它大了,硬了,这就足够了。”

  年轻大夫:“够干吗的?”

  田庚:“证明给我诊断的那个大夫在撒谎!你会对一个轻病人撒谎吗?”

  年轻大夫:“您的想法真可笑。也许是误会呢?”

  田庚:“误会?呋氟尿嘧啶是干什么用的?自力霉素是干什么用的?在这种情况下不收住院怎么解释?治愈的希望还挺大?”

  12.小儿科门诊室内

  中年女大夫王万仪在给一个男孩子看病。男孩子农村打扮,拘束地坐在大夫面前。男孩子的父亲站在一边。

  王万仪:“你几岁了?”

  男孩子:“六岁半。”

  王万仪:“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声音很小:“五蛋。”

  王万仪:“什么?大点声。”

  男孩子:“五蛋。”

  王万仪和五蛋的父亲都笑了。五蛋更拘束了,揉着一块皱巴巴的手绢;看得出来,他手上的肌肉有些萎缩,手指的动作也不灵活。

  五蛋的父亲:“说你的大名儿。他大名儿叫张浩。”

  王万仪拿起五蛋的手:“告诉我,都是怎么回事?”五蛋不说话,头低到了胸前。

  王万仪:“自己讲。”示意五蛋的父亲不要插嘴,“让他自己讲。”

  五蛋不出声地哭了,眼泪落在他另一只开始萎缩的手上。

  五蛋的父亲申斥地:“好好跟大夫说。”

  五蛋:“淘气。”

  五蛋的父亲向大夫陈述五蛋从树上掉下来受伤和发病的经过。

  一阵阵很好听的鸟叫盖住了陈述声。

  王万仪的问话声又打断了鸟叫。

  王万仪:“你爬到那棵树上去想干什么呢?”稍停,“下次还淘气不?”

  五蛋看着大夫,使劲摇头,他大概以为这仍然是可以改正的错误呢。王万仪的目光在五蛋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王万仪:“躺在床上,让我看看。”

  五蛋走向床边,两腿也有些拖拉。

  13.电梯内

  开电梯的小伙子和一个架着单拐的姑娘北方。

  开电梯的小伙子:“几楼?”

  北方慌忙地:“噢,五楼。”

  开电梯的小伙子:“得!那还得找人现盖,当初只盖了四层。”

  北方:“三楼,那就三楼。”

  开电梯的小伙子:“商量好了?”

  小伙子开动了电梯。看样子他很想跟这个姑娘多搭讪几句。她太漂亮了,称得上欧洲体型,可是——大衣下面只露出一条腿。小伙子没再说什么。北方感到了小伙子表情的变化。

  14.0号病室

  王万仪坐在田庚床前。

  王万仪:“‘老夫子’打来长途电话,告诉了我你的地址。邻居一个老头儿说,你近来总到那个小公园去。”

  田庚:“‘夫子’当了副主编了。我想,我写的那些东西,当然,如果有价值的话,也许能编辑发表。都寄给了‘夫子’,全部,一生的。”

  王万仪:“昨天又接到‘老夫子’的信。”

  田庚:“别告诉他我又活了,让他受第二次惊吓。”

  王万仪:“我回信说你决定活下去。”

  田庚:“一致通过了吗?”

  沉默。这句话似乎牵动了什么往事。

  王万仪:“这不像你。接到‘老夫子’的电话我还不信你会……”

  田庚苦笑一下:“用文学的术语说,这不典型。”

  王万仪:“你一直很坚强。五七年你都没屈服。”

  田庚:“该让我软弱一回了。”

  王万仪:“你不要总认为是癌。”

  田庚:“当然,是感冒。我父亲、叔叔,当年都是‘感冒’。呕吐,溃疡,扩散到大脑,失语,癫痫,满床上尿,浑身是屎,最后活活疼死!你们当大夫的怎么想?人道?明明治不好了,可是为了你们的‘医学伦理’,宁可让人受尽折磨再去死。我知道我驳不倒你们的‘医德’,可我肯定这不对,肯定在哪儿出了逻辑错误!感冒,哼,三个月后自行痊愈。”

  王万仪:“也许你就是第一个治愈的病例。”

  沉默。王万仪的话等于承认了田庚的判断。两人对视片刻,又同时避开对方的目光。

  田庚:“我虚弱得不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些日子我什么也写不了,我再也干不了什么了。何必空等三个月,受三个月苦刑?我不在乎别人会怎么说……”

  15.外一病房

  身材高大、相貌粗犷的小伙子马川在楼道里边走边喊。

  马川:“北方!北方!”

  护士:“同志,轻点儿,这是病房!”

  马川:“您看见北方了吗?”

  护士:“10号。”

  马川:“找了,不在。我来了三趟了,她都不在。”

  16.外三病房前的环形大厅

  北方坐在窗前的长椅上,双手按着拐杖的把柄,额头顶在手上。

  画外传来马川越来越近的喊声。

  北方慌忙站起来,擦擦眼泪,吃力地走。她与王万仪擦肩而过,急不择路地走进外三病房。

  17.0号病室

  门忽地被推开,北方走了进来。田庚坐在凳子上,面向窗外。

  田庚没回头:“用不着这么监视我,我说话算数。”

  北方莫名其妙地靠在门上。

  田庚转回身,诧异地看着北方。

  田庚:“你找谁?”

  北方:“我,在这待一会儿行吗?”

  田庚注意到了她的腿。

  画外又传来马川的喊声。护士的声音:“同志,你找谁?”马川显然是连续推开了几个病室的门。护士责怪的声音:“你这位同志是怎么回事?!”

  北方躲进楼梯间。

  画外马川和护士的争吵声渐渐远了。

  北方傻呆呆地站着。

  田庚走到门前,似乎随时准备挡住推门进来的人。

  一会儿,北方走到窗前。

  窗外下着雪。雪地上,马川正向别人打听着什么。

  响起缓慢的吉他声。

  田庚也站到了窗前。他已经猜出了个大概。他们在窗前站了很久。

  田庚:“不一定非这样不可。”

  北方转过头来,似乎刚刚发现这个老头儿。两人互相看看,都没再说什么。

  北方拄着拐杖向门口走。

  田庚快走两步,开了门。

  北方没有道谢,走向环形大厅,走向落地式玻璃窗前。雪花密密地飞舞、旋转,北方的身影更显得美,更显得年轻。可是她少了一条腿,看了让人心酸。

  吉他声像是拨动着人们的心弦。

  18.儿科病房浴室

  一群男孩子水淋淋地跑到更衣间,打闹着,擦身上的水,穿衣服。

  淋浴间里只剩了五蛋。他想关掉喷头,可是萎缩的小手拧不动开关。他忽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水从头顶上淋下来,顺着小鸡儿往下流,像撒尿。他笑起来。

  老护士出现在门口,见状哭笑不得。

  老护士:“嗐嗐!你瞧这孩子干吗呢。”

  另一个老护士探进头,忍住笑:“再淘气,明儿叫大夫把他小鸡儿割下来。”

  老护士:“要不说是孩子呢,不知道愁。”

  老护士走过去帮五蛋搓背。

  老护士:“在家洗澡吗?”

  五蛋:“夏天,在河里洗。”

  老护士:“这儿好吗?”

  五蛋点点头,望着喷头:“那里头有什么呀?”

  另一个老护士站在门边:“唉,现在不懂事,长大了就知道愁了。”

  五蛋不解地望望那个护士,又看看这个护士。

  19.医院的花园清晨

  田庚在假山边转悠,不时朝远处张望,左手腕缠满纱布,吊在胸前。假山上还有残雪,小路扫得很干净。田庚坐在藤萝架下的长椅上,仍朝远处望,咬着手指甲。

  从藤萝枯干的枝条间望去:北方正拄着拐在前面的小路上锻炼走路,不时停下来喘口气。

  20.0号病室门前

  王万仪提着一网袋橘子,走到门前。门半开着。听见里面有吵嚷声。

  小护士(画外音):“给您搬到向阳的一面去,别人都抢着要住到那面去呢!”

  田庚(画外音):“那更好了,让别人去吧。”

  小护士(画外音):“您这老头儿可真怪。”

  田庚(画外音):“所以叫老头儿,这称呼本来就挺怪。”

  小护士(画外音):“对不起,我随便那么一说。”

  田庚(画外音):“也请你原谅,我最近脾气不好。可是姑娘,我的日子不多了,这儿安静些。”

  小护士(画外音):“护士长交代的,就是不能让您一个人住。”

  田庚(画外音):“我就知道是为这个。好,我出院!”王万仪推门进去。

  王万仪:“好了,这事我回头跟护士长说,先别搬了。”

  小护士嘟着嘴走出来,气哼哼地关上门。

  21.电梯前

  五蛋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走着,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到了电梯前的门厅里。

  忽然,电梯的门咣当一声开了,走出来好多人。

  电梯门又关上了。门楣上的红色数码亮了,变着:1、2、3、4,又灭了。五蛋好奇地看着。一会儿,数码又亮了:4、3、2、1,门又开了……

  五蛋蹒跚地走过去,朝电梯里望。

  开电梯的小伙子:“上去吗?问你呢,小晃儿爷!”

  五蛋赶紧摇头,往后退。

  电梯的门又关上了,数码又亮了。五蛋走过去,想摸摸电梯的门。忽然有人叫他,他连忙缩回手。

  王万仪从这里经过:“五蛋,怎么就你自己?”

  五蛋:“他们都到院儿里扔皮球去了。”

  王万仪:“你怎么不去?”

  五蛋:“我老拿不住皮球。”

  王万仪蹲下来,整理五蛋的衣服。纽扣扣错了位,王万仪一个个解开,重扣。碰到了五蛋的肚子,他痒得直笑。

  王万仪:“还笑!”

  五蛋捂住肚子,还是笑。

  王万仪:“真是孩子。”

  五蛋笑着:“等长大了就知道愁了。”

  王万仪愣住了,摸摸五蛋的头,眼眶里涌满了泪。

  22.医院的花园里

  田庚坐在北方锻炼走路的那条小路边的长椅上。雪化尽了,太阳挺暖和。田庚右手顶在肋下,不时望望小路尽头。

  不出田庚所料,北方又出现在小路尽头,艰难地走着,由于使劲,表情显得僵硬,模样很苦。

  第三个来回时,她接近了他坐的地方。

  田庚:“该歇会儿了,一下子走得太多也不好。”

  北方:“哦,是您。大夫叫我多走。”

  田庚:“可也不能过度,欲速则不达。”

  北方把拐杖靠在长椅上,费劲地坐下来,长出一口气,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天。

  北方:“达什么呀,达个癌倒不错。”

  田庚没听太清:“什么?”

  北方摇摇头,浓黑的“马尾巴”在椅背上来回摇动,似乎是在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田庚:“你的腿怎么回事?”

  北方没有表情,淡淡地:“开始只是摔断了,开放性骨折。可是在雪里埋了一天一夜,老乡找到我时还不算晚,可是那地方没有大医院……冻伤,又出现坏疽什么的。我当时要是清醒,死也不让他们锯。”

  田庚:“在哪儿?”

  北方:“东北。”

  田庚:“兵团?”

  北方:“不,插队。”

  田庚:“工伤?”

  北方苦笑:“私伤。命!我忽然想起到挺远的那条河上去滑冰,回来的时候从山上摔了下来……”

  响起“哧啦——哧啦——”的滑冰声。

  23.冰冻的河上

  下着大雪。吉他声飘飘悠悠。两条健美的腿在冰面上自由自在地滑着,优美、潇洒,与吉他声合拍。

  北方的主观镜头:冰河飞走;雪野、山峦起伏跳跃;黑色的森林旋转……

  冰刀与冰面摩擦,发出活泼的“哧啦——哧啦——”的声音。

  田庚(画外音):“在东北待了几年?”

  北方(画外音):“十年。比我爸爸还早两年参加革命。”

  田庚(画外音):“我的数学很差,尤其是模糊数学。”

  北方(画外音):“他十八岁从家里跑出去的。我十六岁就去插队了。”

  田庚(画外音):“父亲常来吗?”

  北方(画外音):“他去世十二年了。”

  田庚(画外音):“妈妈呢?常来吗?”

  北方(画外音):“狗屁!我用不着她来可怜我。”

  吉他声渐弱。画面变淡。

  田庚(画外音):“那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还来吗?”

  吉他声骤停。

  24.医院的花园里

  北方生气地看着田庚。

  北方:“您没准儿是公安局的吧?”

  田庚笑笑:“这么说,你今年有二十六了吧?”

  北方生硬地:“您呢?您有六十二了吧?”

  田庚:“嚯!没有。五十二。五十二还不够瞧了?”

  看到田庚实诚的样子,北方有些歉然。沉默。北方侧目仔细打量田庚。

  田庚瘦削的脸,此刻显得很慈祥;似乎是很认真地啃着手指甲,喉结上下滑动。

  北方:“您的手腕是怎么弄的?”

  田庚:“也是伤了,神经切断了。”

  北方:“怎么回事?”

  田庚:“已经接上了。”

  北方:“我知道。可——怎么弄的呢?”

  田庚:“噢,一件蠢事……”

  北方:“哦,是您!切断动脉的那个人是您?”

  北方突然把脸凑近田庚,眼睛睁得大大的,又朝四周环顾了一下。

  北方压低声音:“疼吗?切的时候?”

  田庚很尴尬:“咱们说点别的不好吗?”

  北方:“不,您先告诉我。疼吗?”

  田庚:“不疼。我事先喝了好些酒。不知道是谁疼,是自己还是别人。你住院有多久了?”

  北方:“然后呢?”

  田庚:“什么然后?”

  北方:“心里不害怕吗?”

  田庚:“没有。就像是做梦,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北方轻轻地长吁一口气。

  北方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地:“行,这办法也行。”

  田庚恍然大悟,下意识地抓往北方的手腕,仿佛她就要当面把这手腕切开似的。

  田庚:“胡说什么?!简直不像话。我信任你,跟你说了,可你要干什么?”

  北方只是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很平静。

  北方:“您呢?”

  田庚:“我怎么?”

  北方:“您干吗想死呢?”

  田庚:“我老了,又得了肝癌。只剩了几个月苦刑。早几个月和晚几个月都一样。你懂吗?这几个月里除了受罪再没有别的了,我什么也干不了了,否则我不会那样。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

  北方:“您是因为老了,也许我正是因为年轻。”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转话题,“算了,您不会懂。再说,我也没那么想。”

  田庚:“不对。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北方:“您不是要说别的吗?我头一次见到您,就觉得您长得很像我爸爸。”

  小路尽头,一个护士在喊北方。

  25.儿科病房

  探视的日子,从每一扇打开的门中都可以看见年轻的父母哄着自己的孩子,削苹果的,剥橘子的……

  五蛋的父亲扛着一个小柳条筐,一只手拉着五蛋,在楼道里走。

  父亲:“你觉着好点儿了吗?”

  五蛋:“我蹲下能站起来了。”

  五蛋蹲下,吃力地站起来。父亲失望地叹了口气。

  父亲:“你妈跟你姐也想来。等把柿子都卖了,就让她们来。”

  他们走到了护士站。因为父母们都来了,几个护士显得挺轻闲。

  五蛋:“阿姨,王大夫呢?我爸给她送柿子来了。”

  父亲:“给大伙儿的,自个儿种的,尝尝呗。”

  五蛋的父亲把筐放在地上。护士们围过来,和他攀谈起来。

  五蛋走到窗前,看见窗外树枝上有几只挺漂亮的鸟。

  五蛋:“爸!您看,就是那样儿的!”

  人们顾不上他。他又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几只鸟。

  一个护士:“五蛋,过来,你干吗叫五蛋呀?”

  五蛋:“我大名儿叫张浩。”

  另一个护士:“五蛋,你爬到树上干吗去了?”

  五蛋用肚子一下一下地撞着窗台下的暖气片,不说话。窗外的鸟飞走了。

  五蛋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拖拉着双腿向楼道另一端走去。

  护士:“五蛋,上哪儿去?!快开饭了!”

  五蛋:“我看一会儿电梯就回来。”

  背后又传来护士们的议论声,又是那句话:唉,现在还小呢,不知道愁……

  26.医院门前的水果摊

  马川攥着两元钱,看着售货员称橘子。

  售货员:“两块五毛七。”

  马川在衣兜里左掏右掏,还是不够。没办法,他从秤盘上拿掉一个橘子。

  售货员:“两块三毛五。”

  马川看看手里的钱,又拿掉一个。

  27.电梯前

  五蛋坐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望着门楣上的指示灯,数着。

  五蛋:“2——3——4——停!”

  五蛋举起手,停了一会儿,猛地往下一挥。电梯的指示灯又亮了,箭头向下。

  五蛋(画外音):“3——2——1——停!”

  电梯门开了,走出很多人。开电梯的小伙子正要跟五蛋说什么,北方慌慌张张地走进电梯。

  开电梯的小伙子:“五楼还是三楼?”

  北方很急:“随便,快!”

  开电梯的小伙子:“那就上一楼吧。到了。”

  北方:“三楼,上三楼。”

  开电梯的小伙子冲五蛋眨眨眼睛,关上了门。五蛋愣愣地看着电梯的门。

  28.外三病房0号病室内

  田庚和北方站在窗前,默默无语。

  俯拍:窗外,马川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卷烟,身旁放着刚才买的橘子。

  响起吉他声。一个深沉的男声哼着。

  29.滑冰场上

  马川笨拙地滑着,跌倒在冰面上,“嗵”的一声。

  北方轻盈地滑着。

  北方:“看你像条汉子,狗熊!留神把地球砸坏了!”

  马川爬起来,又滑,又跌倒。

  吉他声。一个轻柔的女声哼着。

  30.0号病室内

  吉他声停。天黑了,屋里亮了灯。玻璃上映着田庚和北方的影像。田庚啃着指甲。

  北方断断续续地:“他在一个小工厂看大门,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写小说。他可不是光为了稿费。他一年得的稿费还没有奖金多呢。看大门几乎没有奖金。我还在东北,他不在乎这个。就这些。您听烦了吧?”

  田庚:“如果你信任我,我发誓,我很愿意听。”

  北方:“为什么?”

  田庚:“因为,嗯——咱们多少有点像共患难的灾胞。”

  北方:“什么?”

  田庚一边在掌心上写:“灾难的灾,同胞的胞。”

  北方笑笑:“不知怎么回事,您这人有点容易让人跟您说说心里话。”

  田庚:“也许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父亲。你说过。”

  北方深情地,却是淡淡地笑了笑,样子显得娇弱、委屈。

  北方:“他几乎每个探视日都来。他写信,坚持,可我不愿意,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您明白吗?”

  田庚:“我懂,可是你错了。你应该见他。”

  北方:“不!这不行!”

  田庚:“你听我说……”

  北方:“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我知道。不行。”

  田庚:“如果这个人,马川,如果他真爱你……”

  北方无声地落起泪来:“不,不,不行。”

  护士进来,递给田庚一只体温表。护士出去后,田庚把门关严,坐在北方对面。

  北方:“他是真心爱我,我知道,每封信上都说,他会更爱我,可这更让我受不了。我不想让他一辈子陪着个残废。”

  田庚:“干吗是陪着呢?是爱!你不是说你知道吗?你这样会让他失望的。失望的滋味儿我尝过,比什么都难受。”

  北方:“也许会,可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什么事都能忘的。只要让他见不着我,他慢慢就忘了。”

  田庚:“这很难说。我不敢这么说。”

  北方:“我敢肯定!”她委屈地哭出声来,“我决不让任何一个男的再接近我!”

  田庚看看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像。确实,这不再像一个男人,只不过是一个又小又瘦的老头儿。他低下头。

  田庚:“你听我说。这是一种自尊的冲动,我非常理解。可是,如果他真是爱你,他就不会是可怜你,哪怕你再少一条胳膊,在爱人眼里还是美的……”

  北方拿起拐杖:“您自个儿说吧!您一点都不懂。我该回去了。”

  田庚站起来挡在她面前:“好、好,我不说了。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北方:“什么?”

  田庚:“你不要想到别的。”他在手腕上比画了一下,“不要干蠢事,懂吗?得活着。”两人互相看着,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了几下,都没再说什么。

  31.电梯里

  只有开电梯的小伙子和五蛋。电梯在下降。

  小伙子:“这没什么,以后想坐电梯,找我!”

  五蛋:“我长大了也开电梯,天天坐。”

  小伙子:“嗐,开这玩意儿有什么劲!没人看得上,媳妇儿都难找。”

  五蛋:“您真不害臊。”

  小伙子:“这有什么害臊的?你长大了就懂了。”

  五蛋:“是长大了就该碰上发愁事了吗?”

  小伙子一愣,捏捏五蛋的脸蛋儿。“嗐,甭管那么多,该玩就玩。”

  电梯停了。

  小伙子:“怎么样?再来一圈?”

  五蛋高兴地点头。电梯开始上升。

  五蛋:“对了,我还给您带来个柿子呢。”

  两人低头一看,柿子汤儿正顺着五蛋的裤筒往下流……

  32.0号病室内

  田庚“哇哇”地吐着。

  王万仪:“今天你就别出去了。”

  田庚:“没关系。又不是癌。”

  王万仪:“你一个人要是闷,我今天休息,可以陪陪你。”

  田庚:“好哇。不过,改天吧。”

  王万仪:“你总一个人出去,都干什么?”

  田庚:“不用担心,说不干就不干,要干怎么都可以干。譬如,跳楼。”

  33.医院的花园

  田庚和北方在小路上慢慢地走着。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怎样开始才能进入他们想要说的话题。还是田庚打破了僵局。

  田庚:“你走得比前些天好多了。”

  北方:“只不过是您看习惯了。”

  田庚:“不,肯定是大有进步。”北方惨然一笑,似乎是说:那又有什么用呢?

  两人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田庚忽然地:“你不觉得闷吗?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小公园。”

  北方:“公园?”又惨然一笑,“再见吧,公园。”

  田庚:“不,说是公园,其实没什么人。尤其是下午。怎么样?把这件‘囚犯’的长袍一脱,咱们就出去了,出去再穿。”

  田庚显得兴致勃勃。不容分说,他开始帮北方脱大衣。北方的表情像个孩子,感激地看着田庚。是呀,他理解她,他长得又很像她死去的父亲。

  北方:“慢点慢点,勾住我头发啦。”

  田庚笑着:“你的头发可真多。”

  34.荒废的古苑一角

  田庚和北方的主观镜头:古祭坛越来越近。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和拐杖声,走进了祭坛的石门。

  田庚(画外音):“这是过去皇上祭地的地方。天圆地方,所以这坛是方的。你看那些石头,刻着山,刻着水,地上不是有山有水吗?看来象征主义也并不是舶来品。”

  北方(画外音):“干吗总是用黄琉璃瓦呢?我最讨厌这颜色。”

  田庚(画外音):“鬼知道。大概是意味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吧。”

  祭坛四周是黑苍苍的古柏,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

  北方(画外音):“怎么祭呢?”

  田庚(画外音):“无非是磕头、烧香,像百姓们向他们表示顺从一样,他们也向神灵表示敬畏。那边还有一个宰牲亭。”

  田庚和北方坐在祭坛的石阶上。

  血红的落日在石门中间燃烧。响起轻轻的吉他声。又加进箫声——吹着一支古曲。这镜头延续很久。

  北方:“您还要干是不是?”

  田庚:“什么?”

  北方:“您不让我干的事。”

  田庚:“不谈我的事吧。”

  北方:“要谈,要谈!我发现我很自私,我光是跟您说我的事。”

  田庚:“我跟你不一样。我的事没什么可说的了。”

  北方:“癌也可以治嘛!开刀,还有放射疗法。您得治!答应我。”

  田庚:“以后再说吧。”他灵机一动,“不过,你如果答应我的……”

  北方眨眨眼,假装不明白。“嗯?”

  田庚,“下一次,见他,马川。”

  北方几乎是喊,是恳求:“不!除了这事,我都答应。”说着又流泪了。

  田庚慌忙地:“好好,先不说这事。但你得答应我,不去想死。嗯?君子之约。”

  她盯着他,神情凄凉。他的表情严肃、认真、焦急。仅仅通过这样的目光交流,他们的心就离得更近了。

  北方:“为什么我得答应您呢?”

  田庚:“那为什么我要答应你呢?”

  俯拍:两人默默地坐在祭坛上。

  摇拍:四周的古柏,古祭坛的石柱,夕阳,夕阳中飞着的鸟儿……

  仰拍:天。天色暗下来。

  北方(画外音):“是要挟吗?”

  田庚(画外音):“可能。不过,我们是灾胞。”

  北方:“您冷?”

  田庚有些发抖,站起来:“往回走吧。”

  他们走向古苑的拱门。

  北方:“我不在乎。”

  田庚学着她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在乎。”

  北方:“您连我说什么呢都没听懂。”

  田庚:“我当然懂。”

  北方:“那就怪了。”

  田庚:“不管我治疗不治疗,反正你保留干蠢事的权利。”

  北方心服,嘴硬:“是!怎么样?”

  田庚:“没办法。咱们俩就各干各的吧。”

  他们走到了拱门中。

  镜头拉开:拱门和拱门中两个人的剪影。镜头继续缓缓拉开:两个人长长的影子印在拱门长长的影子中间。

  北方:“如果我发誓,您发誓吗?”

  田庚:“当然。”

  北方:“那行。只要您活着,我就活着。”

  田庚:“滑头。赔本儿的买卖,我不干。我要的是无条件的誓言,不管我是死是活。”

  北方:“当然是得您活着了!”

  田庚:“可我再怎么活,也活不过你。”

  北方想了一下:“好吧,我认了。您先发誓吧。”

  两个人像孩子似的举起手。吉他声和箫声盖住了他们的声音。

  35.0号病室

  因为昨天在外面待得太久,田庚发起烧来。他面色发黑,躺在被窝里,闭着眼。

  护士从他腋下取出体温表,对大夫说:“三十九度一。”

  田庚又吐起来,但只是吐了些酸水,其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护士:“不知道他昨天跑到哪去待了半天儿。这么多人,看得过来吗!昨天晚上回来就烧。给他输液,他也不让。”

  大夫走到床边,捅捅悬挂的点滴瓶,无可奈何地看着田庚。

  大夫:“您这是和谁作对呢?和我们?”

  田庚喘息着:“我没心思和任何人作对了。我只是,可惜这些药。”

  大夫:“药?生产出来就是为治病的。”

  田庚不耐烦地闭上眼睛:“可不是为了延长人的痛苦的。”

  护士:“只不过是些葡萄糖,您三顿饭没吃了。”

  田庚不回答,也实在是没力气回答了。

  大夫:“行了,您的老同学来了。”

  王万仪进来,站在护士们背后。

  田庚睁开眼睛,没说话。

  大夫、护士们互相使眼色,相继走出去。

  王万仪在床前坐下,忧愁地看着田庚。

  王万仪:“干吗这样折磨自己。”

  田庚:“哪儿的话,老同学,我正是不想再受折磨。”

  眼泪从王万仪的眼镜下面无声地滚落。

  田庚连忙补充:“我只是说——癌。”

  四目相对,沉默。田庚闭上眼睛。

  王万仪:“打点滴吧,我给你打。”

  田庚:“让我安静一会儿。我只想自个儿待会儿。”

  楼道里传来争吵声。

  36.外三病房门口

  北方:“我能说服他,让他治疗!”

  护士:“不许串病房,这是制度!”

  北方:“什么制度!八成今天又要查卫生了吧?每天怎么没这制度?”

  护士不语,把着大门。

  北方:“那就不能看看他了吗?他又出不来。”

  护士:“亲属也许还行,病人不行,不许串病房。”

  北方犹豫了一下:“他是我叔叔!”

  护士笑了:“你刚才还说你姓北。怪姓,怪人!”

  王万仪走出来。

  王万仪:“让她进来吧。我去和护士长说。”

  37.0号病室门外

  王万仪和北方互相打量着。

  王万仪小声地:“想办法让他把点滴打上。”

  北方也压低声音:“没问题,他已经发了誓。”

  王万仪大惑不解地看着北方。

  王万仪:“那好,我一会儿再来。”

  38.0号病室内

  北方气冲冲地走到病床边。

  田庚:“你坐下,听我说。”

  北方:“你这老家伙骗人!骗人骗惯了是怎么的?”

  田庚:“一听见你在外边吵,我就知道我要倒霉了。”

  北方施展起女孩子天生的本事来:“活该!别跟我来这套阳奉阴违!”

  田庚:“可我还是让你进来了,所以……”

  北方:“所以我想跟你借刀片用用。”

  田庚无言以对。

  北方:“甭费话,拉灯!叫护士来打点滴。”

  田庚:“可我肝疼,疼了一夜!你知道我反正是不行了。现在浑身好些地方都疼……”

  田庚又呕吐起来,大汗淋漓。

  北方忽然不言语了,在凳子上坐下,呆呆地望着田庚。田庚痛苦地喘息着。

  北方的嘴动了一下,但又没说,表情一下子变得愁苦、沮丧。

  39.大山里

  云蒸霞蔚。山坳中,一群秃鹰撕食着野兽的尸体。

  山腰上有两个移动着的小点,一红一蓝。是两个人。

  马川:“我不知道是说路很难走,还是说很容易。”

  北方:“当然是很难走。”

  马川和北方正爬上一段很陡峭的山路。山涧很深,看一眼都觉得昏眩。

  马川:“我不知道是说我们肯定能爬上去,还是说没准儿得掉下去,摔死。”

  北方:“肯定能爬上去。”

  他们继续气喘吁吁地爬着。马川不时拉北方一把。一些秃鹰从山坳中飞起来。

  在一个很险峻的地方,乘北方不注意,马川把一块大石头蹬进了山涧。

  北方吓得喊了一声。许久才听到石头溅起了溪水的声音。

  马川乐呵呵地:“我不是说愿望和决心,我是说事实上是怎么个意思。”

  北方:“饶了我吧,老狗熊!当然是有掉下去的可能了。”

  他们继续爬。

  马川:“所以,不能不写险恶、写畏惧、写悲哀、写人的各种情绪。因为人最容易掉下去的地方也许在这儿,在这儿,在这儿……”

  马川拍头、拍胸、浑身拍着。

  北方:“留神!真掉下去!”

  马川看看身后:“决定人们命运的并非只有一种东西,或者一打东西。可你要写各种各样真实的微妙的情绪,那个‘古董老头儿’就说这不典型、太古怪,甚至悲观、颓废。言外之意,你想猎奇出名。”

  北方:“该怎么写你就怎么写呗,别臭显摆。”

  马川一把扭住北方的胳膊。北方叫着,笑着。

  马川:“谁臭显摆?”

  北方小声讨饶:“我。我的‘老头子’永远也不会变成古董。”

  马川:“可人家说你‘老头子’永远是个毛头小子。”

  北方:“哪儿能呢,瞧这一脸胡子。”

  镜头拉开:山腰上两个小点,一红一蓝。笑声。

  40.0号病室内

  北方头靠在墙上,漠然地望着天花板。

  北方:“其实何必呢?发誓,像两个孩子在做游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

  田庚:“好吧,我打点滴。”

  北方没理会:“干吗非要费那么大劲爬那么高的山不可呢?争论来争论去,掉下去不掉下去的,真是有点瞎掰,干吗要爬呀……也许还是您说得对,早晚还不都一样?都得死。”

  田庚断然拉亮了门上的红灯。

  一会儿,护士进来了。

  田庚:“给我把点滴打上吧。”

  护士纳闷儿地看看北方,不知道她施展了什么魔力,也许是用那两只失神的眼睛?

  41.医院里路边长椅上

  马川和五蛋并排坐着。马川很想找人聊聊,排遣心中的郁闷,可他选择的这位谈话对象不合适——也许更合适?

  马川:“生活很复杂。噢,就是说,活着可不是件特别容易的事。”

  五蛋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爸爸说,睁开两眼就得奔去。唉,城里多好,想什么时候看电影都行。”

  马川:“你看过什么电影?”

  五蛋:“《甜蜜的事业》《喜盈门》,还有好些打仗的,捉特务的。”

  五蛋模仿着开枪的姿势,胡乱哼着电影里日本鬼子出现时的音乐。

  马川:“电影和实际差得太远了。你还小。”

  五蛋忽然:“大了就知道愁了?”

  马川点点头。

  五蛋:“愁什么?啊?”

  马川无言地摸摸五蛋的头。

  五蛋呆坐片刻:“真没劲!”

  马川:“什么真没劲?”

  五蛋:“我一问谁,谁就胡噜我脑袋,要不就捏我脸。”

  马川把五蛋搂在自己宽大的怀里。两个人都望着天。

  仰拍:云滚动着、撕扯着、变幻着……

  42.0号病室内

  透明的液体有节奏地滴落着,点滴瓶中的药已所剩不多了。

  田庚:“我实现了诺言。”

  北方木然地看着点滴瓶。许久。

  田庚:“我反正已经说到做到了。”

  北方:“可您叫我怎么办呢?我马上就要出院了,我到哪儿去?干什么?哪个单位要残废?我的积蓄已经全送给医院了。”

  田庚:“原谅你的母亲,在那个时代,所有的人都应该得到原谅。”

  北方:“让我到别人家去?到她那当个……哼!再装模作样地叫一声爸爸?狗屁!”

  田庚:“倒不一定非那样不可。我也没那么说。我只是说,除非死到临头,谁也没有自杀的权利。”

  北方:“哼,权利!”

  田庚:“因为你的生命、你的精神并不是完全属于你自己的。”

  北方:“您还真有工夫想起这么一句大道理来。”

  田庚:“并不大,很简单。我们都在爬那座山,你不能偷偷溜掉。”

  北方:“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关系。”

  田庚:“也许就缺你一个,就架不起一座人桥。”

  北方:“要是压根儿就没我呢?”

  田庚:“这不一样。问题是你要撤,你要动摇军心。”

  北方:“算了吧!这话我也会说。可您自己呢?”

  田庚稍沉:“可我现在已经在实现诺言了,直到死到临头,我都不再变了。这对我来说已经够意思了。”

  北方沉默良久:“可干吗非得爬不可呢?”

  田庚:“谁让咱们出生了呢。”

  两个人默然相觑。响起悠长的吉他声和箫声。

  北方:“可我回到哪儿去?”

  田庚:“回到我家去。”稍顿,“行吗?我一直就很想有个女儿。”

  43.医院的楼梯上

  王万仪和从外地赶来的“老夫子”边上楼梯边谈。

  老夫子:“我也是两年前才见到他,那时他的问题刚刚被改正。”

  王万仪:“是我害了他。”

  老夫子:“嗐,历史。”

  两人慢慢地上着楼梯,气氛有些尴尬。老夫子不断往上推推自己的眼镜。

  老夫子:“譬如一篇小说,如果把这段历史写得似乎是因为一个人的罪过,实在就是浅薄。”

  44.0号病室内

  屋里没人。王万仪和“老夫子”走到床前。

  床头柜上放着一叠稿纸,纸上只写了一个标题:试论现实主义的深化。

  还有一封信,收信人的名字是马川。

  老夫子:“马川是谁?”

  王万仪:“不知道。”

  老夫子:“干吗让他住这么个单间?”

  王万仪:“还是那么拧。他说他需要安静。再说,他肯定是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老夫子沉吟良久:“会很受罪吗?”

  王万仪:“会,尤其是他自己知道。”

  老夫子:“到时候多给他用些吗啡什么的。”

  王万仪:“并不仅仅是疼……”

  45.医院的花园藤萝架下

  田庚、北方和五蛋三个人。

  五蛋:“我见过你。”

  北方:“在哪儿。”

  五蛋:“电梯那儿。”

  五蛋一直注意着北方的残腿,这使田庚有些担心。田庚试着岔开话题但没成功。

  五蛋:“您的腿还能长出来吗?”

  北方:“不能。你害怕吗?”

  五蛋:“您呢?”

  北方:“我?”

  五蛋:“您知道愁了吗?”

  田庚赶忙地:“没什么可愁的。愁管不了用。”

  五蛋觉得很新鲜——这一次没人摸摸他的头。他盯着北方的残腿。

  五蛋:“蝎虎子的尾巴要是断了,就能重新长。”

  田庚:“那你长大了就研究研究这个问题吧。”

  46.环形大厅的落地窗前

  王万仪和“老夫子”并肩而立,从这里刚好望得见藤萝架下的田庚。

  老夫子:“看起来他的情绪还不错,又开始写东西了。我想你可以放点儿心了。一写东西,就说明他不会再干那样的事了。这我拿得准,这些年他就是这么才活过来的。”

  王万仪:“因为那个姑娘,他的情绪才变好的。”

  老夫子:“不,不会。”

  王万仪:“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最后最后再有什么感情牵着他,他会更痛苦。”

  老夫子:“他们早就认识?”

  王万仪摇摇头。

  47.藤萝架下

  五蛋:“大夫不能给你接一条吗?”

  田庚:“当然能,连心脏都能接。”

  北方:“接一条真正的腿,现在还不行。”

  五蛋:“等我长大了给您接一条。”

  田庚:“你长大了想当大夫?”

  五蛋想了想:“就怕我们家的自留地没人种,还有柿子树。”

  北方忧郁地抚摸五蛋那有些萎缩的手。

  五蛋也摸了一下北方的腿。

  五蛋:“也许能长出来吧?一点儿一点儿地长的,看不出来。我妈说我就是一点儿一点儿地长大的,看不出来。”

  田庚忙打岔:“五蛋,我带你去逛逛公园怎么样?”

  五蛋非常高兴:“我们村的队长给我讲过公园,远吗?”

  48.古苑古祭坛旁

  五蛋拖着两条受伤的腿,摇摇摆摆地到处逛,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

  北方气喘吁吁地在田庚身旁坐下,显得很高兴。

  北方:“回去您可别再发烧。”

  田庚:“要发谁也管不了。不过今天暖和,没事。”

  他们望着远处的五蛋。

  五蛋正吃力地爬上祭坛的台阶。

  田庚:“你想好了吗?”

  北方:“不。”

  田庚:“为什么?”

  北方:“您家里人呢?”

  田庚笑了一下:“你的观察力不怎么好。你见过我家里人来看我吗?”

  北方:“那天让我进病房去的那个女的是谁?”

  田庚犹豫片刻:“老同学。真正的老同学。”

  北方:“我还以为是您的老伴儿呢。看她那样子,对您可真是……”

  北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了。

  田庚咬着指甲,心神正飞向别处。

  五蛋爬上了祭坛,看着天上飞过的鸟群。

  响起飘忽的箫声。

  田庚(话外音):“来吧,住到我家来。总之,我一个人生活了三十多年了。”

  北方(画外音):“您没结过婚?”

  田庚(画外音):“对,没有。”

  北方全神贯注地看着田庚。

  田庚:“不过我的房子倒是不少,两居室一套,新的。你一间,我一间。连自杀的时候我都没舍得用这两间屋子。过道、厨房、厕所,都挺宽敞。”

  北方试探地:“是落实政策给的?”

  田庚:“对。得天独厚。”

  北方:“平反?”

  田庚笑了笑,点点头。

  北方:“为什么?”

  远处,五蛋站在祭坛上向他们招手,喊着什么,听不清。祭坛显得很高、很大。

  箫声中又响起几声吉他。

  49.医院电梯里

  电梯在升高。

  五蛋:“有人在上头拉吧?”

  开电梯的小伙子:“差不多。”

  五蛋:“跟水井似的。”

  开电梯的小伙子:“水井?”

  五蛋:“上头有个辘轳,一摇,水桶就上来了,再一松手,水桶就又下来了。”

  开电梯的小伙子笑了:“行,有你的。差不多是这么回事,不过上面是机器。”

  五蛋:“您知道哪儿有蝎虎子吗?”

  开电梯的小伙子:“蝎虎子?你要那玩意干吗?”

  五蛋:“治病。治腿。”

  50.马路上行驶的出租汽车里

  又下雪了。雨雪刷左右摆动。马路上很乱。北方望着窗外,心中有事的样子。

  田庚:“担心我是个诈骗犯是怎么的?”

  北方:“马川出事了。”

  田庚:“胡说。没事。瞧他那块头儿。”

  北方:“两个星期了,探视的日子他一直没来。”

  田庚:“总吃闭门羹,谁还来!”

  北方轻喟:“就是,我说过,很快就会忘掉的。”

  田庚:“忘不了,这我懂。”

  北方:“您?”不以为然地笑笑。

  田庚:“我也恋爱过。别拿土地佬儿不当神仙。”

  但两个人都没笑。

  51.田庚家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显得空荡荡的。田庚和北方疲惫地坐在单人床上。

  田庚:“一会儿我们出去,买张床来,放在那屋。再买一套沙发。还有那种落地灯,我看那玩意儿挺不错。”

  北方:“用不着,我睡在地板上就行。”

  田庚:“嚯,我可不想担个虐待儿女的罪名。放心,我有钱,也是得天独厚。还有大衣柜,三开的。最多是几开的?”

  北方:“您先睡会儿吧。”

  田庚:“对,稍微躺一会儿。”

  北方走出去,走进过道,走进厨房。

  厨房的地上还是那些烧过的纸灰,飞得到处都是。

  北方费劲地捡起半张烧残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北方辨认着。叠印出王万仪的形象。

  从屋里传来田庚的声音。

  田庚(画外音):“马川,等我给你写信……让你来你再来……不不,现在还不行……等我慢慢说服她……我懂……”

  北方走到门边。

  田庚睡着。是他在说梦话。

  北方在床边坐下。

  田庚的衣兜里露出一封信。北方把它抽出来。信是写给马川的,没封口。北方抽出信纸,读起来。

  田庚(画外音):“马川,咱们俩笔头上见过面,我就是你斥之为‘古董老头儿’的那个老头儿……”

  52.工厂传达室晚上

  马川一个人拨动着吉他。田庚的画外音:“我也在心里说过你‘毛头小子’呢。不过我们谁也不该恨谁,文艺观点嘛,用点儿尖刻的词也无所谓。全人类是同一支军队,内讧一直损害着它。当人们看见了死亡时,就明白这有多糟了……至于典型云云,我似乎有了新的想法,总之,我不见得就那么赞同你的观点,但人的一些软弱的行为,悲观的情绪,甚至怪诞的心理,实在有探索的必要,也许这就是现实主义的某种深化……”

  一个老头进来了。

  老头:“你回去吧,该我的班了。”

  马川还在弹吉他。

  老头:“我说你可不能总这么着,老不正经吃饭谁也搁不住。”

  马川:“来一段怎么样?咱爷儿俩合一段?”

  老头稍忖:“合一段?”

  马川:“合一段。”

  老头吹起了箫。马川弹着吉他。

  53.田庚家

  田庚和北方在吃午饭。

  田庚却只是一个劲儿喝茶。

  北方:“您得吃,不吃可不行。”

  田庚:“不想吃。吃了也是糟践。”

  北方:“又说!”

  田庚:“其实大夫让我出院,你还不明白吗?”

  北方:“是您自己要求的!您说出来找中医、找偏方,您说您认识一个农村的老中医,王大夫才答应了的。”

  田庚:“我是说,你得有精神准备。”

  北方:“甭废话,快吃,吃完了咱们就去!”

  54.乡间公路上

  长途公共汽车歇斯底里地喘息着,扬起滚滚烟尘,像是“喷气式”。

  55.长途汽车内

  田庚和北方坐在最后的一个双人座位上。

  一些乘客不时扭回头,扫一眼北方。

  北方残废的左腿正好露在外边。小伙子们的目光总是从北方的脸上一下子滑到她的腿上。

  田庚摇晃着站起来,让北方坐到里面。

  田庚:“窗口的风大,我受不了。”

  其实车窗是关着的。

  北方这下可以把脸侧向窗外了。拐杖倒了,她也不去管。

  田庚悄悄用脚把拐杖踢到座位下面去。

  56.乡间河边

  田庚和北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冰冻的河面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北方耳边又响起“哧啦——哧啦——”的滑冰声。她闭上眼睛,不去想。滑冰声消失。

  田庚:“我就是从这儿出去的。后来又在这儿劳改。怎么样,这儿?好吗?”

  北方点点头,情绪低落。

  田庚:“一点儿也不美。不过美是一种感觉,一种感情,有了感情就觉得美了。”

  田庚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总是擦汗。

  北方:“我们赶紧去找那个老中医去吧。”

  田庚:“不忙,再歇歇。刚才说到哪儿了?噢,你爱她了,就觉得她美,虽然只是些平常的荒山,小河,简陋的小土房,又穷。”

  远景:一辆驴车在河那边的山路上颠簸。土路通向一个小村落,全是土黄色的小房。赶车的小伙子吆喝着,车上坐着一个裹着红头巾的乡下姑娘。

  田庚:“人也一样。陌生的人才会像刚才在汽车上那样看你。”

  北方:“可我就生活在陌生人当中!我不明白,为什么活着就是最好的。”

  田庚:“因为,怎么说呢?还是大道理——人类是一个整体,是同一支……”

  北方:“军队!可自己跟自己打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田庚:“说对了,人类就是在各种困难和困难中去突围的。突围中人们明白了很多事……不用埋怨那些苦难,这是一个法定的过程。就像我曾经办过的蠢事。”在手腕上比画了一下。

  北方:“也许并不蠢。”

  沉默。田庚又咬指甲。

  北方:“您别生气。我有时候净瞎说。咱们往前走吧。”

  57.乡间土路上

  太阳西斜了。路上只有田庚和北方,慢慢地走着。

  田庚:“也许真是,也许那样做真是聪明的。”

  北方:“不。您这么不能原谅人!我不过是瞎说。”

  田庚:“瞎说?”

  北方认真地点头:“嗯。因为您的病还可能治好。”

  田庚:“就是说我撤退得太早了。可在死之前,什么时候撤退不早呢?所以根本就不能撤退。咱们再歇会儿吧。”

  他们又在路边坐下。

  土路很长很长,曲曲弯弯伸向远方。

  田庚(画外音):“陌生的人群。可你不能要求人人都了解你。可是,人们一旦互相了解,就能发现他们原来都是自己人。那时候你就后悔,没有早点为自己人做点什么事。”

  响起吉他声,又响起箫声。

  58.树林

  太阳挨近了树梢。田庚和北方走着。

  59.土岗

  田庚和北方互相搀扶着,爬上土冈。

  60.小石桥

  田庚和北方走过小桥的剪影,背景是火红的晚霞。

  61.光秃秃的农田

  田庚和北方在上面走出一串脚印。

  62.冬天的大地

  俯拍,镜头越拉越远:山、河、田野、小路;田庚和北方变得很小,慢慢地融化在大地里。鹰在盘旋,也是在很矮的地方。

  63.夜空

  无数星光。吉他和箫声停。静极了。慢慢地,这寂静中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声音。

  64.田庚家

  田庚和北方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星星。屋里没有开灯。

  田庚:“所以,你也同意了,人类是在同一支队伍里。死呢?当然并不可怕,但人类存在着,谁也没权利临阵脱逃。”

  北方把头靠在田庚肩上。

  田庚:“但这并不是说,一个人不需要一个亲人。”

  北方不说话。

  田庚:“比如爱人。我是说——马川。”

  北方没有反驳。

  北方(忽然笑了):“那个‘毛头小子’?”

  田庚一愣,随即也笑了。

  田庚:“我猜他这些日子快成傻小子了。”

  北方:“怎么?”

  田庚:“失恋呗!谁也不是英雄,这我懂。”

  北方:“您又懂!”

  田庚:“别拿土地佬儿不当神仙。”

  北方走到门边,拉亮了灯。

  北方:“可您八成又骗人了。说有个老中医,可……”

  田庚:“是有个老中医的,可他早死了。”

  北方:“好哇!又跟我来这套!”

  田庚:“我只是想再看看那地方,尤其是和你一块儿。我好像还是头一回和个漂亮姑娘一起出去玩玩,游山玩水。”

  北方注视着田庚,许久。

  忽然,她惊慌失措地喊起来。

  65.公用电话处

  北方冲电话里喊着。

  北方:“够呛!得快点儿,立刻!”

  她放下电话,想了想,又拿起来,拨了号码。

  北方:“找马川。”

  北方:“是我,北方。他够呛,吐血。我一个人弄不了他,你能不能赶快来一趟?”

  66.医院急救室门前早晨

  五蛋抱着个蛐蛐罐站在门边,注意着进进出出的人。

  王万仪出来了。

  王万仪:“五蛋,你上这儿干吗来了?”

  五蛋:“开电梯的叔叔说那个阿姨又来了,我给她送蝎虎子来了。”

  蛐蛐罐里有两只活壁虎。

  五蛋:“开电梯的叔叔的媳妇儿弄来的,从云南。”

  王万仪:“多难听!应该说爱人。”

  五蛋:“他就是那么说的。他老说‘我媳妇儿,我媳妇儿倍儿精神’。”

  王万仪被逗笑了。

  五蛋更来劲儿了:“其实他媳妇儿脸上净是疙瘩。”

  67.急救室内

  北方和马川静静地守候在田庚身旁。

  田庚急促地呼吸着,打着氧气和点滴。

  北方忽然:“如果我想吻他,你嫉妒吗?”

  马川稍忖:“不会。”

  北方:“因为他老了,快死了吗?”

  马川:“不是。真的不是。”

  北方在田庚的脸上吻着。猛地她又转过身来,热烈地吻着马川。

  门开了,五蛋抱着蛐蛐罐走进来。

  五蛋走到马川和北方中间。三个人默默地看着田庚。

  五蛋小声地:“他睡着了。”

  北方点点头,依然看着田庚。

  马川把五蛋拉到自己身旁,似乎是怕打扰了田庚与北方之间的交流。

  马川小声地:“你的病好点了吗?”

  五蛋:“我的手都能做鸽子啦。”

  五蛋放下蛐蛐罐,两只手勾在一起,墙上的阳光中出现了一只鸽子的影像。

  68.假肢厂

  老营业员拿出各种型号的假腿给北方和马川看。

  北方:“多长时间能配好?”

  老营业员:“两个月。”

  北方:“能不能快点儿?一个月行吗?”

  老营业员:“那可不行。”

  马川:“不能照顾照顾?”

  老营业员:“到这儿来的都是需要照顾的。”

  北方:“您听我说,我的父亲,得了癌,就快不行了。”

  老营业员抬起头来。

  北方:“我想让他看到我又能两条腿走路了。他只有我一个亲人……”

  69.医院环形大厅内夜

  马川坐在长椅上抽烟。他掐灭了烟,把书包叠成枕头,把大衣铺在长椅上,然后走进病房。

  70.内科病房病危室内

  马川:“你去长椅上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

  北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田庚的脸色发黑,瘦极了。

  71.病危室内天亮了

  马川和北方互相依靠着睡着了。

  田庚睁开了眼睛,看着两个年轻人无邪的睡相。他看了很久。

  吉他声和箫声又响起来。

  田庚闭上了眼睛。

  72.田庚的幻觉

  北方已经装上了假腿,和马川一起向他走来。

  王万仪、北方、马川、五蛋一起坐在绿色的草地上,像是在野餐。

  田庚的内心独白(画外音):“‘老夫子’,如果我的书能够出版,就题献给他们,这些我最亲爱的人们……”

  田庚和“老夫子”从河边向草地上走来。他们像是去钓鱼的,扛着鱼竿,提着水桶。

  田庚的内心独白(画外音):“总说现实主义深化,看来,深化到人的内心中去,深化到人的细微的心理、情绪中去,肯定是个重要的方面。你说呢,‘老夫子’?”

  田庚、王万仪、北方、马川、五蛋坐在一起,像一家三代人那样。背景是深邃的夜空。一篝火跳跃着。

  田庚的内心独白(画外音):“历史是一个合力,人类是同一支军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吉他声和箫声一直响着。

  73.静静的古苑

  又下雪了。

  北方、马川、五蛋走在树林里。

  田庚(画外音):“谁也不能撤,谁也没有权力临阵逃脱。”

  三个人望着古殿檐头的风铃。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

  田庚(画外音):“也许缺你一个,就不能搭成一座人桥。”

  三个人走上古祭坛。

  田庚(画外音):“人类在各种各样的困难和痛苦中突围,所以得拉起手来……”

  三个人坐在古祭坛的石阶上。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五蛋摸摸北方的假腿。

  五蛋:“我长大了才不给你安这么硬的腿呢,我要让它像蝎虎子的尾巴那样,慢慢长出来。”

  北方把五蛋搂在怀里,自己靠在马川身上。

  五蛋:“长大了好吗?说真的。”

  马川:“好,可也很难。”

  北方:“告诉阿姨,你爬到树上去想干吗?”

  五蛋:“树上有两只特别好看的鸟儿。”

  吉他声,箫声,男女声无字的歌声,久久飘荡,就像那雪花。

  1983年3月2日 史铁生作品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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