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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 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

史铁生作品全编 史铁生 48407 2021-04-0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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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论死的不可能性(附一篇)

  史铁生居然活满了一个花甲,用今天年轻人的话说:这也太夸张了!不过这是真的,六十岁,对我来说就这感觉。

  二十一岁双腿瘫痪,轮椅坐了四十年,到底也没能找出个确凿的病因来。三十岁上两个肾又相继失灵,其时“透析疗法”还相当简陋,所幸我一时还不必就靠它;大夫的对策是在我的肚皮上钻一个洞,相当于下水改道,并建议我“争取再活十年”。谁料,这个史铁生轻易就完成了定额,而后的日日夜夜全是“灰色收入”。

  靠两个残肾坚持到四十八岁,终于不行了,去“透析”,大夫说我是福将:现在各项技术都成熟了,您翩翩而至。翩翩个鬼吧,人肿得像一具溺水的尸首。

  把身体比作一架飞机,要是两条腿(起落架)和两个肾(发动机)一起失灵,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机长就会走出来,请大家留些遗言。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鲜红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去,那时,我常仿佛听见飞机在天上挣扎的声音,猜想上帝的剧本里这一幕是如何编排。(随笔《病隙碎笔1》)

  那时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喂,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关于生死,有个著名的比喻:一只鸟儿,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飞,冷不丁撞进了一个窗口,里面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三教九流,七情六欲……鸟儿左冲右突,或许还前思后想,或许还上下寻觅,猛然间又莫名其妙地从另一窗口飞出,重入茫茫黑夜。

  撞进窗口的就叫作“生”,重入黑夜的即谓之“死”。倘其出出进进呢?我猜就是人们常说的“转世轮回”吧。

  我常摇着轮椅在街头闲逛,看人群如蚁,车流如潮,看一张张兴奋与焦灼的面孔,或一群群“鸟儿”快乐或慌张地飞去飞来……总是不由得想,这急匆匆的脚步都是要赶去哪里,去赴什么约会?不急不忙你慢慢地看,很容易认出哪些是刚撞进窗口来的,却很难看出哪些即将重入黑夜。但不管是哪一个飞进来,哪一个飞出去,这一片灯火辉煌与人声鼎沸都不会因之而有本质的改变。

  除非是我死了。我死了,一切都将化作虚无。

  但是,“我死了”这件事,令人由衷地怀疑。

  “我死了”,此言若非畅想,就一定是气话,现实中绝没有这回事。

  “你死了”呢,或用于诅咒,或用于告慰。一是说你没死,但你该死。一是说你并没有死,不过是到了另一世界,或处于另一种存在状态罢了。

  只有“他死了”这话没毛病,必有相应的现实为之作证。比如说“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迟早会被证实。

  事已至此,我的希望,同时也是我的忧虑,就都在一件事上了:我能不能在临死之时保持住镇静,能不能在脱离史铁生的瞬间免于惊慌,以便今生的某些思绪能够扼要地保存下来,不随那史的灰飞烟灭而灰飞烟灭。倒不是说今生的思绪有多么高明,多么值得流传,恰恰相反,都是些粗陋的荒唐之想,但我希望来生能够继续。倘若来生一切都还是要从头来过,疯牛似的转个没完,生命岂不太过荒诞?但愿我一直清醒,闻死神之逼近,仍能够有条不紊,携带好今生记忆,以备来世那位尚不知其姓名的我少走弯路。至于有没有来生,有没有灵魂,都应该不是问题。

  对于死,可以说人人都配得上是预言家——有谁会料想不到自己迟早是要死的呢?不过看上去大家都活得泰然、潇洒,并不见有谁为那必来的灭顶之灾而惶惶不可终日。然而,一旦周围有死亡事件发生,从人们的表情上看,不怕死的还是很少。泰然和潇洒,不过是对问题的悬置、拖延,甚或苟且——死期离我尚远。

  从书上见过一位真正参透了生死的老人,他说他每天早晨醒来,见自己依旧是博尔赫斯,便一脸的苦笑。我猜这绝不能够是勇敢,必须是一种智慧,便循其不经意间留下的蛛丝马迹去想,终于弄懂了死的不可能性。言外之意:怕死,乃人类最为严重并悠久的一项愚昧。

  出生是怎么回事?你从虚无中来。死亡呢?回虚无中去。那么,来也于斯,归也于斯,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再从那儿来呢?如果你不能再从虚无中来,凭什么你曾经就能从那儿来?生前的虚无与死后的虚无,有什么两样吗?

  死是什么?死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还有个死呢?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应该是连“没有”也没有了才对。所以,如果死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死也就是没有的。死如果是有的,死就不会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故而“有”是绝对的。

  “有”又是什么呢?有,是观察的确认——现代物理学也明确支持这一观点。“无”呢?“无”也一样是观察——准确说是观察之不及——的确认,因而仍不过是“有”的一种形态。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种形态。

  那么,观察意味着什么呢?观察意味着观察者的确在。而这个观察者,既然能够认知他者,也就一定能够自认。这自认,便创生了“我”。

  总结一下吧:死,绝不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而一切“有”都是被观察的,一切“无”都是观察所不及的。所以“有”也好,“无”也好,都离不开观察者。那么,谁是最终的观察者呢?“我”呀!而“你”和“他”,“我们”、“你们”和“他们”,都不免是被观察者。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史铁生们来了走,走了来,而“我”是不死的。

  最后一个问题:设若真有来世,我怎么能认出此一世的我即是彼一世的我呢?首先,无论哪一世的你,不自称“我”又自称什么?其次,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被回忆者是谁?第三,一生止于吃喝屙撒睡的人太多太多,想必来世也就难于分辨,而一个独特的心魂自然就便于被回忆。

  但是且慢。来也于斯,归也于斯,却又说斯是乌有,岂不矛盾?一点儿都不矛盾,这恰恰是说生生相继,且是紧密相继——生生之间并无断档。

  不是吗?自古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去了,但心魂之旅却不曾须臾间断,生命的路途依旧艰苦卓绝,激情洋溢……至于某一(或种种)姓名所标记的肉身嘛,当然是要灰飞烟灭的,但某一(或种种)姓名所代表的记忆,却因为存在的无限,因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1],而必致其“永恒复返”[2]。

  附:所谓轮回,或永恒复返

  尼采对于“永恒回归”的证明,或可简略地表述如下:生命的前赴后继是无穷无尽的,但生命的内容,或生命中的事件,无论怎样繁杂多变也是有限的;有限对峙于无限,致使回归(复返、再现)必定发生。休谟说:“任何一个对于无限和有限比较起来所具有的力量有所认识的人,将绝不怀疑这种必然性。”[3](随笔《人间智慧必在某处汇合》)

  不过,“永恒回归”只是说路途的难免重复,并不意味着个体的必然复返。一副牌,不停地玩下去,迟早会出现重复排列,但不等于会重复在一个人手里。

  但问题是你怎么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一定不是前世的那个人呢?

  时间呀!时间首先就不允许。重复排列所需要的时间,肯定要远远超过一个人的有生之年。

  可我们说的是隔世,你知道隔世是多久吗?

  这个我没兴趣。我只问:你怎么能认出这个人就是前世的你?

  这让我想起一群鸽子。二十年前我住在雍和宫附近,不管是什么时候,从我那间小屋的窗口望出去,金碧辉煌的那几座牌楼上总是栖息着一群鸽子。

  不注意,你会觉得从来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儿飞着,细一想,噢,它们生生相继已不知转换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传达的仍然是同样的消息,继续的仍然是同样的路途,克服的仍然是同样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样的团聚……凭什么说那不是鸽魂的一次次转世呢?(散文《人间智慧必在某处汇合》)

  不错,但那是种的接续,族或类的生生不息,并不意味着个体的“复返”或“轮回”。比如说你,史铁生,打赌吗?早晚是个灰飞烟灭!

  那你得先告诉我,“史铁生”指的都是什么?

  废话,当然是指你。史铁生就是你,你就是史铁生。

  未必,实在是未必!史铁生不过是我曾居住过的一具肉身罢了:一架骨骼,一套脏器,四肢、五官、血管、神经和一个大脑。而这一切又都不过是细胞的组合,就像那群鸽子,一个个细胞就像一只只鸽子,看起来好像一直都是它们,实际呢,新陈代谢早不知有多少回了。

  那又怎样?

  好,我告诉你:史铁生须臾生死,史铁生流变不居,史铁生在其有生之年早不知被更新多少遍了。我的意思是,这个史铁生早就不是那个史铁生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可他还是得叫史铁生。

  不错,那是因为DNA的相对稳定——细胞虽一代代老化、死亡,可新一代的组合还是遵循着原有的设计。不过单凭这一点,我相信您只能认出史铁生的尸体,或不幸他已然形同一株植物。而一个活生生的人,久别重逢,你靠什么来辨认他呢?只能是记忆,即某些共同的经历,共同能够回忆起来的人和事。因为,一个人真正的所是,就在于他的记忆!“喂,您还认得我吗?”“不好意思,您是?”“还记得那年在‘马里昂巴’吗?夏天,你,我,还有那位大胡子的摄影师……”“噢,史铁生!你可真是变得太厉害了!”

  这就有趣得很了。DNA所能证明的只是一个人的肉身——也可以叫“住所”,叫“故居”;而记忆能够证明的,那才是我,或者“我”,即那“住所”或“故居”的主人。(唯因如此,神话中的人们才能够隔世相认——肉身已然更新,DNA已经改写,所幸还有前世的记忆可供沟通。)所以,记忆=心魂=我或者“我”,DNA=肉身=种种姓名所标分的一具具心魂的载体。又所以,我≠史铁生;最多是,我≈史铁生。顺理成章吗?

  很多事是不可能实证的,唯顺理成章就对。

  是吗?那就又有个顺理成章的问题了:你这个“永恒的行魂”,能否说一说你的前世呢?当然了,说不出也没关系,可那您就别在这儿瞎扯了!

  是呀是呀,我说过,这是我“出生望死”时唯一的忧虑。但问题并不在于我说不说得出我的前世,即便我说得出谁又肯相信呢,谁又能证明其真伪呢?所以,真正的问题是:设若我的前世活得毫无特色,比如说只是一味地吃喝玩乐,无所用心,一生风平浪静,死水一潭,甚至从未感到过身心之别,可让我根据什么来辨认他呢?你能在森林里认出每一棵树吗?你能在荒漠中认出每一粒沙吗?若非司机独特,你能从一批批流水线上下来的汽车中认出哪辆是哪辆吗?我无意贬斥平庸,尤其是在“政治正确”的意义上。但说句老实话吧,一世平庸接续起又一世的平庸,可有什么值得辨认,又有什么可供辨认的呢?无非是一遍又一遍地活着,活得无知无觉,接续得模糊但却顺畅罢了。

  而如果相反,前世心魂因其艰难的跋涉,困苦的思索,深刻的疑问而超越了生理性存在,今世心魂就有了辨认它的机会。比如在书店,阅尽千般皆不是,忽一本古人的书立刻唤醒了你的才情,激活了你的灵感。又比如伫立街头,迷茫四顾,忽一番路人的闲话,让你久有的困顿一朝畅通。所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仅仅是灵感吗?可灵感又是什么呢?有谁给过它顺理成章的解释吗?那么,依我看,灵感就是心魂的隔世接续。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回忆什么?或对于什么的回忆?想来只有前世。所谓天赋,即由学习所唤醒的隔世之思、之想,甚至于之能。否则天才是怎么来的?莫扎特四岁作曲,还有那个数学神童高斯,总不会都是现趸现卖吧?如此重要的现象,仅靠“天才”二字了事,倒不如“转世”的猜想来得积极。

  接续,是心魂的接续。DNA的重复率很低,碰上了也没多大意义。庄子说“乘物以游心”,我们搭乘一部有限的生理之车,去行那无限的心魂之路罢了。唯一路未尽的行旅,一生未解的悬疑,或比如《自新大陆》中那一缕时隐时现的律动,才是你辨认前世今生的根据。否则很难。

  当然了,心魂的接续,文明的传承,还有其显明或通常的一路——就比如唤醒你“灵感”的那本书。你把某位古圣贤的思想以印刷品的形式接回家,隔世重逢般地融入你的思绪,那么不管他叫老子还是叫苏格拉底,你就都是他们的接续者了,完全不必有什么族与国的顾忌。顺便说一句:谁要是以国、族的立场来确认真理,谁最终就一定会以自己的利益来确认真理;而这个“自己”,难免只是那具终将灰飞烟灭的肉身。而“永恒的行魂”行踪无限,思虑深远,岂是一条人为的国界或一标偶然的族别可以圈定!

  对于生命之必在,对于“我”之不死,如果你仍有怀疑,谢天谢地,现代物理学——准确说是量子力学——给了我们一个足可以乐观的理由。

  《上帝掷骰子吗》一书中说:“不存在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唯一存在的,就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随笔《门外有问》)

  这就是说,不可能存在一个失去观察的世界。那么显然,也就不可能有一个失去观察者的世界。而这观察者,当然不是说只有人类才可担当;因为跟每个人一样,人类也是有其生前与死后的,那时将由谁或什么来担此“观察”的重任呢?但不管是谁,或是什么,这担当者必得是生命——谁说生命只能是RNA、DNA以及蛋白质的构成呢?为什么不可能有更优质的材料和更高明的设计,从而有种种别样的生命呢?

  但有一条,就连“创世主”也是不能改变它的:既是观察,就必然是由此及彼,由己及他,这意味着距离的必然,差别的必然,困苦的必然。

  不过,我并不完全赞成《上帝掷骰子吗》一书之所说。因为,“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一语,已然暗示了还有我们的观测所不及的世界,或拒绝被我们观测到的世界。所以,“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之确在的证明是:它并不因为我们的观测不及,就满怀善意地也不影响我们,甚至伤害我们。就是说,固然我们无法谈论我们所不知的事物,但这不等于它因此就不给我们小鞋穿。

  2.生,或永恒的欲望(附一篇)

  确实,就像电影,黑暗中没来由地亮起一块银幕,随即有了声音,有了形象……在一阵阵似乎遥远又似乎贴近的风中,声音和形象试图拼接起来,一开始并不成功。

  不过,在这之前并没有黑暗,是后来的一切照亮了黑暗——即照亮与黑暗同时发生。所谓后来,是指那些声音和形象,慢慢地,终于拼接出一种意味。什么意味,另当别论。但很可能,那正是人终于想表达点儿什么和终于能够表达点儿什么的初始缘由。

  所以我相信,生命是起源于一种欲望,或者也可以说一种引诱。

  我的那块银幕上,先是呈现出一片泛了黄的白色屋顶,继而是一扇亮白而朦胧的窗,还有一条近乎于黑的房梁。它们也在一次次地努力着,试图拼接起来。如果我说,这拼接的过程中有些“咔嚓、咔嚓”类似光盘损坏般的声音,对于今天的回忆,应该说也不过分。随之,屋顶和窗户都渐渐地清晰起来。屋顶上有一片水波般散开的环形纹饰,正中间垂挂下一盏吊灯。窗上则显露一格格暗淡的窗棂,以及凌乱的树影。“咔嚓、咔嚓”的声音突然停顿——跳过了残损,树影剧烈地晃动起来,风终于落实在不远不近的窗外……一种意味总算是拼接成功。什么呢?我记得是:怨屈。无比的怨屈伴随着哭号喷涌而出,一泻千里,充斥于整个世界……

  完全可以说这是婴儿的体操。

  但也是人之根本处境的提示。这个未经我知便已被命名为“史铁生”的小小躯体,将在其必然长大和不断残损的过程中给我带来六十几年怎样的折磨,回过头看,其实都已经写在那一次成功的拼接中了。这么说吧:一部名为《史铁生》的剧本,已经写好,剩下的全是我怎么演的事了。

  我站在炕上,扶着窗台,透过玻璃看它。屋里有些昏暗,窗外阳光明媚。近处是一排绿油油的榆树矮墙,越过榆树矮墙远处有两棵大枣树,枣树枯黑的枝条镶嵌进蓝天,枣树下是四周静静的窗廊。——与世界最初的相见就是这样,简单,却印象深刻。复杂的世界尚在远方,或者,它就蹲在那安恬的时间四周窃笑,看一个幼稚的生命慢慢睁开眼睛,萌生着欲望……(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那地方名叫“草厂胡同39号”,我到达史铁生的第一站。或者说,我就出生在那儿。或者说是史铁生,就出生在那儿。准确说是有个男孩儿,在那儿出生,并在那儿被命名为“史铁生”。

  我没有考证过,但应该没问题,所谓“草厂胡同”一定是因为那儿曾经有一座皇家的草料仓库。因为附近还有条小街叫“新太仓胡同”。再远些,还有个地方叫“海运仓胡同”。

  草厂胡同,地处明、清两代京城的东北角,城墙与护城河的拐弯处。距此不远便是地坛,一座废弃已久的古园,早年皇上祭地的场所。小时候我跟着一群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常到那儿去捉蛐蛐,逮蜻蜓,踢足球……正如我后来所写:“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那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中的一个,那个碰巧名为史铁生的少先队三道杠,他当然不会想到,未来,在我们一起出生二十二年以后,几乎每天都要摇着轮椅走过雍和宫,走过护城河,走进地坛红墙绿瓦的拱门,走到那片浓荫匝地的老柏树下,去读书,闲逛,默坐或呆想。

  关于地坛,至少还可以有三种介绍——

  ①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散文《我与地坛》)

  ②坐在那园子里,坐在不管它的哪一个角落,任何地方,喧嚣都在远处。近旁只有荒藤老树,只有栖居了鸟儿的废殿颓檐、长满了野草的残墙断壁,暮鸦吵闹着归来,雨燕盘桓吟唱,风过檐铃,雨落空林,蜂飞蝶舞草动虫鸣……(散文《想念地坛》)

  ③可是,地坛已经没有了。我是说我写过的那个地坛,已不复存在。时隔三十多年,沧桑巨变,那园子已是面目全非,“纵使相逢应不识”,连我都快认不得它了。人们执意不肯容忍它似的,不肯留住那一片难得的安静,三十多年中它不是变得更加从容、疏朗,它被修葺得齐齐整整、打扮得招招摇摇,天性磨灭,野趣全无,是另一个地坛了。(剧本《地坛与往事》)

  小时候我常想:我为什么偏偏是出生在这儿,而不是别处?很多年后我才找到一个答案:一个人只能出生在一个地方。可又为什么偏偏是我,出生在这儿呢?因为每个人都自称为“我”,我使我所在的地方成为“这儿”。可我为什么就叫“史铁生”,这儿又为什么就叫“草厂胡同39号”呢?

  大概三四岁吧,就常有这类问题跳进心中。是的,心中,而非大脑。多年后我才弄懂,我并不在我的大脑里,我在我的心中;或者说,我非大脑,我即心灵。大脑乃史铁生之一部分,更像是一台计算机,那时我还不太会用,故不能把问题表达得准确。很可能,人这一生,即心和脑的一次经常的携手与对抗。

  我记得一个小小的身影,立于窗外的石阶前,看一缕朝阳透过玻璃,在屋里变成一条耀眼的玫瑰色,缓缓移过墙上的一张年画——《我们热爱和平》,慢慢接近着旁边的一架老挂钟……老挂钟“滴滴答答”地响,那条耀眼的玫瑰色越来越细窄、越来越浓艳,忽悠一下跳出窗外,融入满院子轰轰烈烈的夏日光芒……或许,我就是在那一刻走进了史铁生的吧?

  那一刻,在茫茫宇宙中这一颗尘埃般的星球上,正是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星移斗转……正是春风化雨,骄阳似火,天高云淡,大雪纷飞……那一刻,正有一场战争在朝鲜半岛打得火热,奶奶教我唱一首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那一刻硝烟起处正有多少灵魂脱离开肉体,茫然不知何往……那一刻也正有多少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相应地,也就有多少懵懂的灵魂,正哭着、喊着来到人间……那一刻晨钟暮鼓,那一刻地远天长,那一刻“花间一壶酒”,“高处不胜寒”“梦里不知身是客”“铁马冰河入梦来”……那一刻,存在之网正一如既往地编织,不舍昼夜,上帝的创造正按部就班地进行……历史,岂是几个人合谋的撰写?实际上每一秒钟都有无限的可叙述性。

  其实,我是出生在离那个四合院不远的一家医院。生我的时候天降大雪。一天一宿罕见的大雪,路都埋了,奶奶抱着为我准备的铺盖蹚着雪走到医院,走到产房的窗檐下,在那儿站了半宿,天快亮时才听见我轻轻地来了。(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有一天母亲整理旧文件,忽然飘落下一张小纸片,捡起来看看,竟是我的出生证。纸已发黄,印制也很简陋,唯钢笔填写的几个关键词依然端庄秀丽:史铁生男1951年1月4日4时20分北京市道济医院

  那是家教会医院,整个建筑就像座教堂,有着哥特式的尖顶。楼窗高而窄,被满墙的“爬山虎”遮去大半,因而楼道里总是幽幽暗暗,幸有“白大褂”们穿行其间,才有了些亮色。但在我的印象里,那缕缕亮色,总是与孩子们的哭声紧密相关。这医院后来改名为“北京市第六医院”;我从小多病,一发烧,奶奶就领我到那儿去——

  ……走过一条又一条胡同,天上地上都是风、被风吹淡的阳光、被风吹得断续的鸽哨儿声。那家医院就是我的出生地。打完针,嚎啕之际,奶奶买一串糖葫芦慰劳我,指着医院的一座西洋式小楼说,她就是在那儿听见我来了的,那天下着罕见的大雪。(散文《故乡的胡同》)

  那张小纸片让母亲感慨良久,没想到历经劫难它竟一直安睡在这里。我却是头一回见它——像一位久闻其名却从未谋面的老朋友,跟我的想象颇有差距。母亲小心地把它收好,意思是再不可怠慢。我却想象那个冬日的黎明:静静的产房外面,幽暗的走廊尽头,一缕白色的身影窈窕、曼妙,与窗上的冰凌花交相辉映……古旧的木地板上一串轻盈的脚步声,与窗外的飞雪一样的节奏……年轻的护士小姐走到桌前,坐下,仪态端庄,神色安宁,接着蘸水笔碰响了墨水瓶,继而是笔尖走过纸面的沙沙声……就这样,上帝借一双纤柔的手和一颗宁静的心,签署了我与史铁生的携手到来,揭开了一场绝不宁静的戏剧。

  我还记得,墙上的那张年画上,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怀中都抱了一只鸽子,背景是蓝天、白云,清澈,深远。标题是:我们热爱和平。

  但那更像是一个传说,亦真亦幻。出生,甚或是一个谣言也未可知。而生命确凿的开始,我说过,在于欲望,或者叫引诱——

  我蹒跚地走出屋门,走进院子,一个真实的世界才开始提供凭证。太阳晒热的花草的气味,太阳晒热的砖石的气味,阳光在风中飘舞、流动。青砖铺成的十字甬道连接起四面的房屋,把院子隔成四块均等的土地,两块上面各有一棵枣树,另两块种满了西番莲。西番莲顾自开着硕大的花朵,蜜蜂在层叠的花瓣中间钻进钻出,嗡嗡地开采。蝴蝶悠闲飘逸,飞来飞去,悄无声息,仿佛幻影。枣树下落满移动的树影,落满细碎的枣花。青黄的枣花像一层粉,覆盖着地上的青苔,很滑,踩上去要小心。天上,或者是云彩里,有些声音,缥缈不知所在的声音——风声?铃声?还是歌声?说不清,很久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我一走到那块蓝天下面就听见了它,甚至在襁褓中就已经听见它了。那声音清朗,欢欣,悠悠扬扬不紧不慢,仿佛是生命固有的召唤,执意要你去注意它,去寻找它、看望它,甚或去投奔它。

  我迈过高高的门槛,艰难地走出院门,眼前是一条安静的小街,细长、规整,两三个陌生的身影走过,走向东边的朝阳,走进西边的落日。东边和西边都不知通向哪里,连接着什么,唯那美妙的声音不惊不懈,如风如流……(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这欲望是仅仅属于我呢,还是也属于史铁生?很可能,此前我与史铁生还不能区分,与这个世界也还不能区分。正是这个叫作“欲望”的东西,将把我们分开,分开成我与史铁生,分开成我与别人、我与世界,分开成世界的这儿和那儿,因而——

  我永远都看见那条小街,看见一个孩子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眺望。朝阳或是落日弄花了他的眼睛,浮起一群黑色的斑点,他闭上眼睛,有点怕,不知所措,很久,再睁开眼睛,啊好了,世界又是一片光明……有两个黑衣的僧人在沿街的房檐下悄然走过……几只蜻蜓平稳地盘桓,翅膀上闪动着光芒……鸽哨声时隐时现,平缓悠长,渐渐地近了,噗噜噜飞过头顶,又渐渐远了,在天边像一团飞舞的纸屑……这是件奇怪的事,我既看见我的眺望,又看见我在眺望。(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所以,六十年过去了,我总是不能满意于种种依靠灭欲来维系的信仰。我总是不由得要问:所谓“第一推动”,到底是谁在推动?所谓“有生于无”,究竟是靠的什么?

  西方哲人说,无中生有是不可能的。东方哲人却说,有生于无。不过东方哲人还有一说:万法皆空。又说:空即是有,有即是空。所以我猜东哲的本意是:有生于空。空,并不等于无。而有呢,也不见得就是有物质。有什么呢?不知道。物理学家说:抽去封闭器皿中的一切物质,里面似乎还是有点儿什么的。有点儿什么呢?还是不知道。那咱就有权瞎猜了:有“空”!万法皆空而非万法皆无,所以这个“空”绝非是说一切皆无。那么,这个“空”里面又有什么呢?有着趋于无限强大的“势”,即强烈地要成为“有”的趋势,或倾向——我想不如就称之为“欲望”吧。在现有的汉语词汇中,没有比用“欲望”来表达它更恰当、更传神的了。(散文《智能设计》)

  欲望,无不是出于孤独,出自寂寞;就像一渴望着二,二渴望着三,三渴望着万事万物。你听那教堂的钟声与歌咏,在天空中聚合;你听那寺庙的鼓乐与吟哦,在大地上滚动;你看那人间的历史从未间断,舞台上的戏剧永不谢幕——这永恒的欲望之舞呵,空极致有,静极生动,万法归一复又万物铺陈……阴晴圆缺,悲欢离合,空荒的宇宙这才充满了热情!

  所以,“一”不是“无”,而是“空”。就好比春情萌动的少年那一颗空空落落的心。就好比我在史铁生,十一二岁的时候,蹲在满院子春花盛开的老海棠树下,空空落落的心里全是渴望。渴望什么呢?说不清,但总是觉得,很快就会有什么动人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天珊珊一直在跳舞。暑假将尽,她说一开学就要表演这个节目。

  晌午,院子里很静,各家各户上班的人都走了,不上班的人在屋里伴着自己的鼾声。珊珊换上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吱呀”一声推开屋门,走到老海棠树下,摆一个姿势,然后翩翩起舞。

  我煞有介事地在院子里转一圈,然后在南房的阴凉里坐下。

  西番莲正开得热烈,草茉莉和夜来香无奈地等候着傍晚。蝉声很远,近处是“嗡嗡”的蜂鸣,是盛夏的热浪,是珊珊的喘息。她一会儿跳进阳光,白色的衣裙灿烂耀眼,一会儿跳进树影,纷乱的图案在她身上漂移、游动;舞步轻盈,丝毫也不惊动树上午睡的蜻蜓。我知道她高兴我看她跳舞,跳到满意时她瞥我一眼说:“去!”——既高兴我看她,又说“去”,女孩子真是搞不清楚。

  我仰头去看树上的蜻蜓,一只又一只,翅膀微垂,睡态安详。其中一只通体乌黑,是难得的“老膏药”。我正想着怎么去捉它,珊珊忽然喊我:“喂,快看呀你!”随之她开始旋转,旋转得娇喘吁吁,旋转得树影纷乱……连衣裙像降落伞一样张开,紧跟着一蹲,裙裾铺开在老海棠树下,圆圆的一大片雪白,一大片闪烁的图案。

  “嘿,芭蕾舞!”

  “笨死你,这叫芭蕾舞呀?”

  但我听得出,珊珊其实喜欢我这样说。(散文《珊珊》)

  不过我对珊珊没兴趣。为什么没兴趣?多年以后我才听到一句切中少年史铁生之心绪的话:陌生即性感。这话有理,但理在何处却一时懵懂不知。不过,知与不知无关大局,觉与不觉才至关重要。

  少年史铁生的兴趣,有点儿像我笔下的画家Z——

  Z的生命应该开始于他九岁时的一天下午,近似于我所经历过的那样一个冬天的下午。开始于一根插在瓷瓶中的羽毛。一根大鸟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仪态潇洒。开始于融雪的时节,一个寒冷的周末。开始于对一座美丽的楼房的神往,和走入其中时的惊讶。开始于那美丽楼房中一间宽绰得甚至有些空旷的屋子,午后的太阳透过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碰到墙根弯上去竖起来,墙壁是冬日天空一般的浅蓝,阳光在那儿变成空濛的绿色,然后在即将消失的刹那变成淡淡的紫红。一切都开始于他此生此世头一回独自去找一个朋友,一个同他一般年龄的女孩儿——一个也是九岁的女人。(长篇小说《务虚笔记》)

  或者,也有点儿像同一篇小说中的诗人L——

  可能有两年,或者三年,L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替母亲去打油、打酱油、打醋、买盐。因为,那座美丽的楼房旁边有一家小油盐店……L盼望家里的油盐早日用光,那样他就可以到那家小油盐店去了……便可望见那座橘红色的房子了,晚霞一样灿烂……单单是在学校里见到她,诗人不能满足,L觉得她在那么多人中间离自己过于遥远。L希望看见她在家里的样子,希望单独跟她说几句话,或者,仅仅希望单独被她看见。这三种希望,实现任何一种都好……有时候这三种希望能够同时实现:T单独在院子里跳皮筋儿、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来打油的。”

  “干吗跑这么远来打油呢你?”

  “那……你就别管了。”

  “桥西,河那边,我告诉你吧离你家很近就有一个油盐店。”

  “我知道。”

  “那你干吗跑这么远?”

  “我乐意。”

  “你乐意?”女孩儿T笑起来,“你为什么乐意?”

  “这儿的酱油好。”诗人改口说。

  T愣着看了L一会儿,又笑起来。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诗人灵机一动:“别处的酱油是用豆子做的,这儿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当然。”

  “噢,是吗!”

  “我们一起跳‘房子’,好吗?”

  好,或者不好,都好。只要能跟她说一说话,那一天就是个纪念日。

  ……但家里的油盐酱醋并不是每天都要补充。十二岁,或者十三岁,L想出了一条妙计:跑步。以锻炼身体的名义,长跑。从他家到那座美丽的房子,大约三公里,跑一个来回差不多要半小时——包括围着那红色的院墙慢跑三圈,和不断地仰望那女孩儿的窗口,包括在她窗外的树下满怀希望地歇口气。还是那三种希望,少年L的希望还不见有什么变化。

  那女孩儿却在变化,逐日地鲜明、安静、茁壮。她已经不那么喜欢跳皮筋儿跳“房子”了。她坐在台阶上,看书,安安静静,看得入迷……经常,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唱歌、弹琴,仍然是那支歌:“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

  “喂!”L在阳台下仰着脸喊她,问她:“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在我幼年的时候’?”

  “是‘当’,”女孩儿从窗里探出头,“是‘当我幼年的时候’。你又来打油吗?”

  “不。我是跑步,懂吗?长跑。”

  “跑多远?”

  “从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一直都跑?”

  “当然。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当我童年的时候’?”

  “‘幼年’。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少女T很快地再轻声唱一遍。

  诗人将永远记得这支歌,从幼年记到老年。(长篇小说《务虚笔记》)

  不过,他更像少年L的地方,是诚实——

  “妈妈,”有一天他对母亲说,“我是不是很坏?”

  “怎么啦?”母亲在窗外。

  L躺在床上,郁郁寡欢,百无聊赖,躺在窗边,一本打开的书扣在胸脯上,闪耀的天空使他睁不开眼。

  母亲走近窗边,探进头来:“什么事?”

  小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妈妈,我怎么……”

  母亲甩甩手上的水,双臂抱在胸前。

  “我怎么成天在想坏事?”

  母亲看着他,想一下。母亲身后,初夏的天空中有一只白色的鸟在飞,很高很高。

  母亲说:“没关系,那不一定是坏事。”

  “你知道我想什么啦?”

  “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都会有一些想法,只是这个年龄,你不能着急。”

  “我很坏吗?”

  母亲摇摇头。那只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

  “唉,”未来的诗人叹道,“你并不知道我都想的什么。”

  “我也许知道。”母亲说,“但那并不见得是坏想法,只是你不能着急。”

  “为什么?”

  “喔,因为嘛,因为你其实还没有长大。或者说,你虽然已经长大了,但你对这个世界还不了解。这个世界上人很多,这个世界比你看到的要大得多。”

  那只鸟一下一下扇着翅膀,好像仅此而已,在巨大的蓝天里几乎不见移动。L不知道,母亲已经在被褥上看见过他刚刚成为男人的痕迹了。(长篇小说《务虚笔记》)

  于是,年轻的恋人四处流浪。

  心在流浪。

  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处。

  都在挣扎。在河边。在桥上。在烦闷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行间。在寂寞的画廊,画框中的故作优雅。阴云中有隐隐的雷声,或太阳里是无依无靠的寂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目光最为迷茫的那一个。

  空空洞洞的午后。满怀希望的傍晚。在万家灯火之间脚步匆匆,在星光满天之下翘首四顾。目光洒遍所有的车站,看尽中年人漠然的脸——这帮中年人怎都那样儿?走过一盏盏街灯。数过十二个钟点。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伸长然后缩短,伸长然后缩短……一家家店铺相继打烊。到哪儿去了呀你?你这个浑蛋!

  (你这个冤家——自古的情歌早都这样唱过。)

  细雨迷蒙的小街。细雨迷蒙的窗口。细雨迷蒙中的琴声。

  直至深夜。

  春风从不入睡。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

  精力旺盛,甚或力量凶猛,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跟警察逗闷子。对父母撒谎。给老师提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为双方数点。或混迹于球场,道具齐备,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

  也把迷路的儿童护送回家,却对那些家长们没好气:“我叫什么?哥们儿这事可归你管?”或搀扶起跌倒在路边的老人,但对其儿女也没好话:“酬劳?那就一百万吧,哥们儿我也算发回财。”

  不知道中年人怎都那样儿!

  不知道中年人是不是都那样儿?

  一群鸽子,雪白,悠扬。一群男孩和女孩疯疯癫癫五光十色。

  鸽子在阳光下的楼群里吟咏,徘徊。男孩和女孩在公路上骑车飞跑。

  年年如此,天上地下。

  太阳地里的老人闭目养神,男孩和女孩的事他了如指掌——除了不知道还要在这太阳底下坐多久,剩下的他都知道。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流浪的歌手,抑或流浪的恋人,在瓢泼大雨里依偎伫立,在漫天大雪中相拥无语。

  大雨和大雪中的春风,抑或大雨和大雪中的火焰。

  老人躲进屋里。老人坐在窗前。老人看得怦然心动,看得嗒然若失:我们过去可是多么规矩,现在的年轻人呀!

  曾经的禁区,现在已经没有。

  但,真的没有了吗?

  亲吻,依偎,抚慰,阳光下由衷的袒露,月光中油然地嘶喊,一次又一次,呻吟和颤抖,鲁莽与温存,心荡神驰但终至束手无策……

  肉体已无禁区。但禁果也已不在那里。

  倘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春风强劲,春风无所不至,但肉体是一条边界——你还能走进哪里?肉体是一条边界,因而,一次次心荡神驰,一次次束手无策。一次又一次,那一条边界更其昭彰。

  无奈的春天,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

  倘禁果已被肉体保释——“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所有的词汇都已苍白。所有的动作都已枯槁。所有的进入,无不进入荒茫。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互相近在眼前,但是: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呀——

  群山响遍回声。

  群山响彻疯狂的摇滚,春风中遍布沙哑的歌喉。(散文《比如摇滚与写作》)

  我觉得,这样的歌,自我落生之日始就开始唱了。唱过了童年,唱过了少年和青年,甚至唱过了中年,一直唱到今天我才发现它。一直唱到要离开它时这才看见它。或者说,也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候才能看见它。因此我对“脱离六道轮回”一直都不是很有兴趣。

  如果消灭了欲望,也就消灭了创造,也就消灭了一切,还谈什么信仰?人的一切善恶美丑、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以及种种信仰,莫不是基于这个叫作“欲望”的东西。就好比没有了戏剧,还谈什么角色和演员?没有了音乐,还谈什么音符和节奏?就算这“欲望”自以为是,欲壑难填,胡作非为终致这颗星球毁于一旦,但它绝毁灭不了“空”。而空极必反,必使“有”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末法寂去日,万法如来时!

  说真的,我不大能记住种种宗教的来龙去脉,我的信仰仅仅是我的信仰。就像我也不大记得住——书写的,或公认的——历史细节,我只是记得我的心愿,或史铁生所走过的路途。所以,我信什么,仅仅是因为什么让我信,至于哪门哪派实在只是增加我的糊涂。

  终于有一天奶奶领我走下台阶,走向小街的东端。我一直猜想那儿就是地的尽头,世界将在那儿陷落、消失——因为太阳从那儿爬上来的时候,它的背后好像什么也没有。谁料,那儿更像是一个喧闹的世界的开端。那儿交叉着另一条小街,街上有酒馆,有杂货铺,有油坊、粮店和小吃摊……还有从城外走来的骆驼队。“什么呀,奶奶?”“啊,骆驼。”“干吗呢,它们?”“驮煤。”“驮到哪儿去呀?”“驮进城里。”驼铃一路丁零当啷、丁零当啷地响,骆驼的大脚蹚起尘土,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头骆驼不紧不慢招摇过市,行人和车马都给它们让路。我望着骆驼来的方向问:“那儿是哪儿?”奶奶说:“再往北就出城啦。”“出城了是哪儿呀?”“是城外。”“城外都有什么呀?”“行了,别问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领我朝另一个方向走。我说“不,我想去城外”,我说“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我不走了,蹲在地上不起来。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带你去个更好玩儿的地方不好吗?那儿有好些小朋友……”我不听,一路哭。

  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凌乱,住户也渐渐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砖墙走了好一会儿,进了一个大门。啊,大门里豁然开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静的树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间;满地的败叶在风中滚动,踩上去吱吱作响;麻雀和灰喜鹊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觅食……我止住哭声。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了教堂,细密如烟的树林后面,夕阳正染红了它的尖顶。

  我跟着奶奶进了一座拱门,穿过长廊,走进一间宽大的房子。那儿有很多孩子,他们坐在高大的桌子后面只能露出脸。他们在唱歌。一个穿长袍的大胡子老头儿按响风琴,琴声飘荡,满屋子里的阳光好像也随之飞扬起来。奶奶拉着我退出去,退到门口。唱歌的孩子里面有我的堂兄,他看见了我们但不走过来,唯努力地唱歌。那样的琴声和歌声我从未听过,宁静又欢欣,一排排古旧的桌椅、沉暗的墙壁、高阔的屋顶也好像都活泼起来,与窗外的晴空和树林连成一气。那一刻的感受我终生难忘,仿佛有一股温柔又强劲的风吹透了我的身体,一下子钻进我的心中。后来奶奶常对别人说:“琴声一响,这孩子就傻了似的不哭也不闹了。”我多么羡慕我的堂兄,羡慕所有那些孩子,羡慕那一刻的光线与声音,有形与无形。我呆呆地站着,徒然地睁大眼睛,其实不能听也不能看了,有个懵懂的东西第一次被惊动了——那也许就是灵魂吧。后来的事都记不大清了,好像那个大胡子老头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光线就暗下去,屋子里的孩子都没有了,再后来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树林里了,还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个纸袋撕开,掏出一个彩蛋和几颗糖果,说是幼儿园给的节日礼物。

  这时候,晚祷的钟声敲响了——唔,就是这声音,就是它!这就是我曾听到过的那种缥缥缈缈响在天空里的声音啊!

  “它在哪儿呀,奶奶?”

  “什么,你说什么?”

  “这声音啊,奶奶,这声音我听见过。”

  “钟声吗?啊,就在那钟楼的尖顶下面。”

  这时我才知道,我一来到世上就听到的那种声音就是这教堂的钟声,就是从那尖顶下发出的。暮色浓重了,钟楼的尖顶上已经没有了阳光。风过树林,带走了麻雀和灰喜鹊的欢叫。钟声沉稳、悠扬、飘飘荡荡,连接起晚霞与初月,扩展到天的深处或地的尽头……(散文《消逝的钟声》)

  是呀,不单是观者必在,而且是欲者必在,行者必在,思者必在,信者必在……总之是“三生万物”,总之是动静无穷。这一场热情奔放并危机四伏的人间戏剧,不过是那“无限之在”或“无穷之动”间的一组配器。而每一种乐器都有自己的一套乐谱,每一个演奏者都有自己一生的心事,每一瞬间都有无限的可叙述性,所以我常猜想——

  我们是相互独立的

  一个个宇宙

  我们出自被分裂的

  同一个神(诗歌《不实之真》)

  附:我在哪儿

  那么,我在哪儿呢?我——在——哪儿?这问题绝不简单。

  我在宇宙中?这话等于没说,或不过是“我在”的同义反复。因为,若非我在,这问题根本就不会被提出。

  或者,我在地球上?还是等于什么也没说。因为,迄今所知,类似的问题非地球人莫属。

  那么,我在北京吗?哦,北京大了去啦,无论谁,穷其一生也只能是居其几点、行其几线罢了。就算你真能用脚印把北京铺满,北京也还是无限地大于你。北京绝不止于一处地域,不止于被书写的种种历史,北京有着数不尽的记忆和欲望,有着不断消逝又不断生长着的心情,而每一种心情又都有着无穷的牵系。所以,“我在北京”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然而,“我在哪儿”这问题绝不是个假问题。

  那就再缩小些:我在北京市东城区。再缩小些:我在东城区北新桥大街,我在北新桥大街前永康胡同,我在前永康胡同40号,我在40号东南角的老海棠树下,我在那树下的一辆轮椅上,我在那轮椅上的史铁生中。

  (让人想起一首歌:“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所以最终的回答是:我在史铁生。

  这话听着别扭。而且,怎么听起来就像是说:史铁生者,一间牢笼是也,而我被囚其中?(阿娇也是。)

  不是就像,而是确凿,史铁生确凿就是一间牢笼。双腿报废之前倒还更像是一辆囚车,而后呢,索性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主题:牢笼。

  不过你完全可以这样想:艺术既然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人既然可以“诗意地栖居”,我为啥不能是居于史铁生又超乎于史铁生呢?还有句古话,“乘物以游心”,怎么讲?在我想,意思就好比是说:史铁生嘛,不过一具偶然所乘之器物,而游心一事非我莫属。所以又要谈到“超越自我”,“超越自我”就是说你完全可以弃车而游!无论是车子报废了,还是存心弃之于路边,你都可以继续你的心游——靠想象力你甚至可以走进另维时空、另类天体、另种生命状态,沉溺于种种虚拟生活,参与进某些莫须有的人和事……

  问题之妙在于:这样的时候,我,又是在哪儿呢?

  按一位印第安巫师的说法,世界本不具有客观意义,而不过是你依据某种可能的方式——比如理性——所得的一系列感受,而感受世界的途径不一而足,理性仅仅是其中相当狭窄的一种。

  这样来看,我其实是在一缕独立、自恰且不断更新着的消息之中!确切说,是这样一缕消息造就了我。简单说,我即是这样一缕消息!

  但,怎么好像还是啥也没说呢?单是换了个主语——“我”换成了“一缕动态的消息”,如此岂不还是得问:这一缕消息又是在哪儿呢?

  唔,这一缕消息是在无数缕这样的消息之中!或者说,是缠绕于、浸淫于或者连通在——无数缕千差万别,但同样是独立、自恰且不断更新着的消息之中。这样说吧,在一缕尘世之名为“史铁生”而根本之名为“我”的消息中,包含着一个亘古不变的消息:这世间同时存在着无数缕独立、自恰且不断更新着的消息,他们各具其尘世之名,但统统自称为“我”。而在无数缕自称为“我”的消息中,跟尘世之名为“史铁生”的那缕消息一样,也都包含着那一个亘古不变的消息。因此也可以这样说:每一个“我”都包含在所有的“我”中,而所有的“我”也都包含在每一个“我”中。

  是呀,这才是我或“我”的真实处境。这才叫作“存在”。也才是“生即是苦,苦即是生”的根本缘由,即人间的一切艰难困苦莫不由此引出。

  这一缕消息的独立、更新和变化,都不难理解,但何言自恰呢?这一缕消息,既然是缠绕于、浸淫于或连通在无数这样的消息中,何言自恰呢?

  就因为我只能是我,我永远不可能是你或他。我只能是以我的角度看世界,尽管狭隘,我也无法摆脱开我的角度。就连我试图站在你或他的角度——这件事,也依然是拘于我的角度而有的移情。因而我必须、也必然是自恰的——这事由不得你,由不得他,当然也由不得我。

  无论有多少个“我”的消息传来和侵入,无论有多少个“我”的消息包含着多少个“我”的消息传来和侵入,最终总归要在我这儿——被观察,被移情,被猜想,被理解和误解之后——变成为“你”或“他”的消息。

  所以我常自窃想,一旦我脱离此世,不管到了哪儿,若被问及我前生何在,最靠谱的回答就还是:我在史铁生。

  我在史铁生——这句话既指出了我的自由,也暗示了我的限制。自由者,我既可以超越史铁生,更可以有朝一日脱离开史铁生。限制呢,是说我偶然地拘于史铁生,但绝对或永恒地拘于我。——即便千轮万回你做了神仙,做了圣人、智者,也看不出这事儿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3.我与史铁生(附一篇)

  我与史铁生,言下之意:我是我,史铁生是史铁生。——这样的逻辑让我由衷地轻松、快慰。是嘛,凭什么我一定得是,甚至永远都得是史铁生呢?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我尊重他,但若让我总就是他则令人沮丧。

  对于“我是史铁生”这一狭隘的陈述,我曾认可,继之狐疑,时至今日却相信:我由来已久,我永在不熄;比如说我曾在那丁(一),现居此史(铁生),而未来的住所尚无定局——就像“量子”,其生成在所难免,但具体是于何时何地,则非生成之后而不可确知。故先哲有言:“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言外之意我们来得蹊跷,在得偶然,但又注定是无可逃脱,甚至死也难逃——这我已在《论死的不可能性》中给出了证明。

  尼采的“永恒复返”,意思是说:我们将不得不一次次来到世上,以一具偶然之躯所限定的角度,来观与行,来思与问,以及来歌与舞。这很像我写过的那群徘徊于楼峰厦谷间的鸽子。

  鸽魂的每一次转世都是不容分说,就好比履行一项霸王条款——你来了,你才知道你来了;你到了哪儿,你才知道这是哪儿;你哭着喊着不肯接受,而后才看出没理可讲。事实上,任何事物的发端都是“有生于空”,没理可讲的。而后才谈得上理。从这个意义上说,应该是:我在故我思。麻烦的是,懂了些理,却回过头来质问在——你凭啥让我在?以及为啥是在此,而非在彼?有这类情绪的人应该了解一点量子力学,学一学佛法,或读一读《创世记》。

  虽说是“太阳底下本无新事”,但比如同一首曲目,却可因为演奏家的个性差异,而有不同的诠释。戏剧也是一样,导演或演员的水平不一,也能把同一出戏剧演绎得判若天壤。我想,这并不与“永恒复返”相违背,这恰恰符合了尼采的“超人”说。所谓超人,并非是指一种特殊的人,或一种酷似人形的神,而是指人类所独有的一种能力——在“永恒复返”的舞台上,在“太阳底下本无新事”的剧情中,使想象力永葆鲜活充沛,让心魂自由拓展,超越一切既往的阻碍与束缚。这也便是上帝为我们安排下一条永恒之路的意图吧。

  但是数不胜数的前世与今生相互缠绕,回想起来却很难泾渭分明。好在混淆、错位、重叠……皆可视为遗传中的变异;据说变异乃遗传设计中最为精妙的一笔,否则一曲赞歌世代相传、一丝不苟,生命岂不太过枯燥?所以,各位若在后面的叙述中发现此类问题,请不必纠正;变异,或“创造性误解”,亦属在之一种,正如理想、梦想甚至猜想,也都是一种现实。

  当然也可以纠正,纠正将诞生您自己的作品,或您自己的路途。就这一点而言,戏剧和生活真是难分彼此。只可惜,人们更习惯用现实的眼睛去看戏剧,很少以戏剧的角度来想现实。

  要是您忙了一白天,晚上去看戏,戏散了您先别走,我告诉您一个迷人的去处:后台。我们——我和您,设想自己还原成两个孩子,两个给个棒槌就认真(纫针)的孩子,溜进后台。两个孩子本想向孙悟空表达一腔敬意,想劝唐僧以后再别那么刚愎自用,想安慰一下牛郎和织女,再瞅机会朝王母娘娘脸上啐口唾沫。可两个孩子忽然发现,卸了妆的他们原来都是同事,一个个“好人”卸了妆还是好人,一个个“坏蛋”卸了妆也是好人,一个个“神仙”和“凡人”到了后台原来都是一样,他们打打闹闹互相开着玩笑,他们平平等等一同切磋技艺。“孙悟空”问“猪八戒”和“白骨精”打算到哪儿去度蜜月?于是“唐僧”和“王母娘娘”都抱怨市场上买不到像样的礼品。这时候两个孩子除了惊讶,势必会有些说不清的感动一直留到未来的一生中去。(散文《游戏·平等·墓地》)

  戏剧多在夜晚出演,这事值得玩味。只为凑观众的闲暇吗?莫如说是“陌生化”,开宗明义的“间离”:请先寄存起白昼的娇宠或昏迷,进入这夜晚的清醒与诚实吧,进入一向被冷落的另种思绪——

  但你要听,以孩子的惊奇

  或老人一样的从命

  以放弃的心情

  从夕光听到夜静。

  在另外的地方

  以不合要求的姿势

  听星光全是灯火,遍野行魂

  白昼的昏迷在黑夜哭醒。(诗歌《另外的地方》)

  尤其千百年前,人坐在露天剧场,四周寂暗围拢、头顶星光照耀,心复童真,便容易看清那现实边缘亮起的神光,抑或鬼魅。燠热悄然散去,软风抚摸肌肤,至燥气全无时,人已随那荒歌梦语忘情于天地之间……可以相信,其时上演的绝不止台上的一出戏,千万种台下的思绪其实都已出场,条条心流扶摇漫展,交叠穿缠,连接起相距万里的故土乡情,连接起时差千年的前世今生,抑或早已是魂赴乌有之域……(杂文《诚实与善思》)

  不过这一回,我只想说说我在史铁生的经历。

  说到经历,我建议,暂且放弃“自传”或“回忆录”的种种完全写实的陋习。因为只要写,就不可能完全实;只要“回忆”,就难免“随想”,而这些“想”,当时还未发生。比如吧,您说您是北京人,可北京大了去啦,您哪儿都到过吗?有些事,恐怕您还不如某一外地人知道得全面。又比如,您说您亲历了某一事件,但那事件的诸多细节与缘由您都了解吗?有些事,恐怕您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再比如,您自信是某一场运动的发起者,但追根溯源说不定您就会发现,您不过是被某一场运动所发起的。

  所以我对历史从不大信任。历史赖于记述,或者说丰繁的历史赖于狭隘的记述。就算记述得准确,也只能说它在某一点或某一线上不曾偏离实际。可不曾偏离却不等于不曾偏废,记述者只可能在某一局部、某一瞬间以某一种心情来尊重可见的史实,但任一瞬间都有遍布天下的无数只蝴蝶在扇动其花里胡哨的翅膀,每一只都与很多只有约,很多只也都对每一只多情,合成一气请问历史何缘何故?所以古人以一个“易”字给出总结。正所谓“一中有多,多中有一”,以致全局从不具稳定性,那又凭什么要我们对某一记述稳定地接受上几千年呢?

  我总有个恶作剧式的念头挥之不去:倘若考古学家挖出的一个类人头骨竟属特例,比如是畸形或怪胎,又怎么说?不久前电视上讲到一个女孩儿,长到十岁就不再长,身体比例和各项功能均与常人无二,唯每一部分都是常人的1X。设若考古学家挖到的恰是这样一具类人遗骨,他们会不会兴奋地宣布又发现了一系人类的远亲?

  故本文无意提供任何确凿的历史,只想说说我在史铁生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而且难免不是全部。就历史而言,每个人都是特例,数不清的心流已被时光消磨殆尽,或仍将被历史埋没得无影无踪。至于每一局部都携带了全息,则只具理论性意义。

  对我来说,史铁生就像是一辆车,或者别的什么运载工具,都可以。正常情况下,这“车”是靠两腿直立行走,失常后——比如说截瘫了,倒似返璞归真,更像是一辆车了:轮椅。目前我坐的是一辆电动轮椅,不料狗却认为它怪,见了我们总要绕着圈儿地喊,眼睛里流露着迷茫。据说狗的智力相当于四五岁的孩子。四五岁的孩子见了我和我的轮椅,无一例外地都要问:“妈妈,它怎么自己会走呀?”孩子和狗的智力,都还不足以把它总结为一辆车,看它仍不过是一把椅子;椅子自己会走,岂非咄咄怪事?就像很多人都看不出,史铁生实在也就是一辆车。因而我吓坏了狗,又惊着了孩子,应该说这责任不在我,是史铁生对不住他们;尤其对不住狗,孩子终会从妈妈那儿获知真相,狗的目光却终陷冤屈——妈妈也弄不清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搭乘“史铁生之车”,已历六十寒暑。车呢,自始至终行驶在一条路上,从未出轨。从未出轨的原因,是他不可能出轨。不可能出轨的原因在于,他走到哪儿,哪儿便是轨了。早年在地坛里消磨时光,曾遇两位老者,一人一句、对对子似的给我算过一命,上句是“虽万难君未死也”,下句是“唯一路尔可行之”。多年以后我才纳过闷儿来,这两句话是怎么都不会错的:你活着,你算命;你走着,就必然是在一条路上。

  “史铁生之车”在一条量子般的轨道上行驶,每个“下一秒钟”都可能是急转弯,但也可能就这么日出日落地走上多年,就好比那只“薛定谔之猫”的生与死。

  看着路两边的风光,感受着车厢的晃动,听着城市的喧嚣和旷野上的寂静……我总觉着,在无比深远或其实是非常切近的地方,正如伟大的吴尔夫所说,是一片“令人着迷的混沌状态”,是“乱作一团的情感纷扰”,是“永无休止的奇迹——因为灵魂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奇迹”。那位智慧的女人要我们守住这奇迹,“守住自己这热气腾腾、变幻莫测的心灵旋涡”,而同样智慧的另一个女人——我的母亲,则从来都看我是个多梦的孩子。

  顺便说一下:前不久读到一篇文章,题为“可怕的是精神出轨”,这与我的想法大相径庭。精神并不是那辆“车”,莫如说精神比那辆“车”更贴近“我”。精神是难免要出轨的,精神的出轨是人类的幸事,甚或殊荣,否则我们倒像是受控于一种翻来覆去的程序了。精神,甚至可以同时在多条路径上摸索,忽而天,忽而地,不拘一格。可以说,精神正是由不断地出轨所成就的。

  “史铁生之车”时而会停靠在一个小站,我便隔了车窗,与些萍水相逢的人说些有味儿和没味儿的话,并从此猜想他们的以往与未来。也会有几个不期而遇的家伙,从此在我的视野中时隐时现,或就在近旁,搅动起我的千般思绪、万种梦想……

  但是,就在我的近旁并不等于说不与史铁生相距千里,不与他水阻山隔,甚或阴阳两界。怎么讲?这意思我在《我的丁一之旅》中说起过。比如思念,可以瞬间把我带到千里万里之外;比如猜想,可以送我出生入死,去那无中生有之域看望故友与新交;比如羡慕,常令我神不守舍,恍恍惚惚竟似那块“假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一般;又比如苦闷,甚至让我屡屡有过越狱出监的冲动……这时候你看那史铁生吧,却依旧坐在他的轮椅上形同蜡像,貌似坚强,与我划清界限。

  但母亲说我“多梦”,主要是指白日梦,也可以叫胡思乱想。

  就说被史铁生吓坏了的那只狗吧,我盯着它的眼睛看,毫不怀疑那里面也居住着如我一样的灵魂。甚至,那灵魂未必就比我更简陋,只不过它的“车”不行。好比说吧,它其实也会哭,也会笑,唯其“狗形之车”的表情选项太少,给不出多样的表达。甚或其实它也在说话,各种感想,可为什么表现出来的却通常是喊呢?我猜它的语言系统早已删繁就简,比禅宗一派更加地不信任言说,以免跟人似的培养出许多花花肠子。(《伊索寓言》中,有对舌头的极其精彩的论述。)

  人狗之别,可以比作两个一样聪明的人,但你的电脑相当尖端,我的电脑比较初步。因而你“嘁里喀喳”就设计出了飞机、坦克,我呢,“稀里哗啦”结果只画出一具铧犁或一驾马车。

  可是!可是你们那些飞机呀,火箭呀,外交、金融、高科技呀,到底啥意思?就为把人搞得更忙、更累、更不安全?就为了搞出更多的尔虞我诈和抑郁症来?我甚至怀疑:狗,早已走过了人的荒唐路,而后看那灯红酒绿实属空虚无聊,听那炮火连天纯系执迷不悟,这才放弃荣华,杜绝诡诈,做一种最为诚实的动物去了。

  对此,那史坚决不信,坐在轮椅上叹气连连,笑我想入非非。想入非非,这我承认。我的特点就是想入非非。但想入非非可有什么不好吗?

  比狗的道行还深的,比如说是一只喜鹊。有一年我跟一群作家在某星级酒店开会,那酒店厅廊四合有如一座庭院,中央一池碧水,水上一座小岛。我本在餐厅里吃饭,被一拨拨劝酒的人搞得面部痉挛,便走到厅廊里来透透气儿。隔着玻璃幕墙,见那池心小岛上有只喜鹊独自优哉游哉地蹦跶,时而跳上树枝,时而钻入花丛,时而环顾四周,时而闭目养神……我敲敲玻璃,它睁眼看看,我再敲敲玻璃,它干脆掉转身去。我不想再回餐厅了,坐在那儿一连抽了三棵烟,谁想那喜鹊竟也一直在那小岛上流连不去,望望天,望望地,再看看我,若思若想,甚或竟是笑我痴愚吧……我开始怀疑它仅仅是一只喜鹊了。我开始怀疑人们对鸟类智力的偏见了。我开始怀疑人一定就比其他动物更聪慧了。我开始猜测,仙鹤是一位寂寞的舞者,老虎是一条独行的好汉,天鹅是一群传布爱愿的圣徒……它们都不善言辞,莫非都已懂得了沉默是金?比如说三毛的那句名言:“爱如禅,不能说,一说就错。”我开始猜测,它们已入“无我”或“大我”之境,故不让姓名把整体切碎——它们从来就叫仙鹤,就叫老虎,就叫天鹅……不分彼此,莫论你我。就像我写过的那群鸽子,永远都是以鸽子的名义在天地间盘桓,永远都是以其艰难的路途、卓绝的寻觅和对团聚的渴盼,在一座座神魂颠倒的城市里传达着生命本真的消息。我甚至猜测它们已然超越了时间,因为它们确认了一条命定的恒途——在祖祖辈辈、无尽无休的迁徙中,没有什么成就可以作为路标,唯美丽地飞翔是其投奔。

  人却忘记了自己的天赋之名,被形形色色的国名、族姓乃至个人符号所分割,为区区小我奋斗不止,从而难免“人生苦短”的叹息。即便是“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般的洒脱,也依然显露出哀怜与苦涩。

  如果你以人类的整体之名活着,你还怕什么死呢?你见过人死,你见过人类死吗?你见过生命之无吗?你被一个偶然的尘世之名给绑架了!否则你应该记得“去年在马里昂巴”,应该记得是如何地一路走出非洲,应该具备舞者的心境、好汉的性格、圣徒的使命和那鸽群的渴盼……又何苦谈死而色变!

  离开那只喜鹊,我想:急于去做那只逍遥的喜鹊,或仍是人的一种贪欲。离开那家饭店,我想:那只喜鹊,果真那般智慧的话,就一定是任劳任怨地走过了这人间的种种荒唐路。如今,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想:地藏菩萨才真是伟大,他明明可以脱离“六道轮回”了,却还是要回到这苦难的人间,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而我等的来与再来,皆因前缘未了,急什么急!

  在以时间为坐标的路途上行驶,任何车,都不可能不是往前开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史铁生之车”已被拘于一条线性的——如多米诺骨牌般的——路上了。事实上这辆“车”耳闻目睹、四通八达,种种消息随时都在袭来,令人应接不暇——广播、电视、报纸和书刊,以及流言飞语、道听途说,再加上你自己的奇思怪想、捕风捉影、无事生非……所有这些东西或在近旁向你取媚邀宠,或在远不可及的地方神秘地纺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你哭,让你笑,让你郁闷,让你躲进一个角落谁也不想见,但也说不定哪一幅图景或怎样一种梦境又会让你如醉如痴、感慨万端、思绪蹁跹,让你忽然就满怀激情地奔赴远方……

  但不管怎样,不管多么四通八达,你仍然是在一条路上。很多消息都不过是耳旁风,很多风景都是过眼烟云,很多人和很多事都是稍纵即逝、永劫不复。但是你必须要知道,有一群六十几亿之多的同类分布于同一球面,有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围拢在你身边,你逃不出去。只有一条走过之后才能确定其在的路,要你去走,你不走也还是在走……

  时间的不可超越,依我看,并非仅仅是说光速的不可逾越,更可能是指命运的不可更改。在许多科幻作品中,人驾驶着超光速飞船回到了过去,并试图改造过去,我想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可能,并不仅仅在于“你可能会杀死你未婚的爷爷”这一类具体的悖谬,更在于:现在参与过去之逻辑上的不可能。假定真有那样的运载工具,我们也只可能从旁看看过去,就好像坐在黑压压的观众席中看一场已然拍摄完毕的电影,却绝不可能走进那电影,更甭说参与其中了。对于过去,我们可以看着它笑,看着它哭,在一旁惊叹或嘲讽,却再不可能改变其丝毫。就像人们常说的,电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而过去恰是一种充满遗憾的现实。为什么呢?就因为“时间”是由“意义”造就的,“过去”是被“往事”选定并占有的,倘若能够再参与,就又成了现在,即以一种新的意义选定并占有了目前这新的时间。

  其实,前述悖谬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你那位不曾被谋杀的爷爷,以其不曾被谋杀和随后生养了你的父亲等等一系列不可更改的历史,早已选定并占有了那段时间。如果你能够杀死他,你就得同时能够改变随后的一切历史。为什么是“随后的一切历史”呢?因为就算你爷爷不是拿破仑,不是希特勒,也不是牛顿和爱因斯坦,但他注定是一只鲜活的蝴蝶——任何人都注定是这样一只蝴蝶,蝴蝶悠然地扇动翅膀,谁知道他在“随后的历史”中都引发过什么呢?——当然,这得请你自己去考查。如果查都查不清楚,那我跟你说吧:你改变个屁!

  因而,克隆是从一开始就已经作废的游戏。你说你要克隆谁吧。只要你克隆,你就得知道他——你的样本——是谁,可不管他是谁,他当然都有他的历史,而他的历史必然与所有的历史相关,于是你就得克隆出纵横几万里、上下数千年,而且分分秒秒都在发生着无数事端的一切。可你是上帝吗?所以你拉倒吧!

  历史是一张多维之网,每个人都是这网上的一个结,而每一个人或每一个网结,都以其特定的角度来观察这张网、参与这张网——

  从而我们走进这

  相互交叠的宇宙

  继而仰望那

  万法归一的神(诗歌《不实之真》)

  我说过我不大信任历史,那是指人写的历史,不是我们从中走来的那些历史,或前人不谋而合给我们留下的那一团乱麻。我敬畏后一种历史,它把千丝万缕的断线兜头盖脸地甩过来,要我们接着编织。

  但这条条网线是怎样搭建的呢?或是说,我们这一个个网结是靠什么连接起来而成为一张网的呢?各种各样的消息吗?还是无处不在的时空?都对。但归根结蒂,我想了很久,是意义!是意义把我们连接起来的,连接成可歌可泣的历史和荒诞不经的历史,连接成满怀希望的未来或望而生畏的未来。不然的话,消息只促成族群的繁衍,时间则不被察觉。

  比如说“现在”是多久?一分钟,一秒钟,还是更长或者更短?我想来想去,什么现在呀,当下呀,瞬间呀,刹那呀……都没有固定的长短,所有这类时间概念都不过是说:构成一种意义所需要的最短过程。

  据说,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已然“摒弃了绝对时间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每一位观察者所特有的时空概念,以至于宇宙空间内‘现在’的概念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但“现在”对于人——对于每一位观察者——却是有意义的,或其实,恰是意义造就了现在、过去和未来,从而造就了时间。

  ……人在一条永恒行进的路途上,意义是其坐标;设若没有这样的坐标,你说“当下”是多久?(书信《理想的危险》)

  是意义创造了时间。对于不求意义的物种,本无所谓时间,无所谓现在也无所谓将来,当然也就无所谓历史。没有历史,那才真叫“万法皆空”呢,否则我们还是难免于责任和压力。可“万法皆空”仍然是一种意见,仍逃不脱是一条连接起历史的网线。——有人说是诡辩,也有人觉其意蕴深厚,我属后者。但不管是什么吧,说有说无,说空说在,它都悄然抑或张扬地编织进了那一张多维的历史之网。

  何谓“多维”?你这样想:你为什么不能克隆出一个具体的人呢?因为,任何具体的人以及具体的事,都必牵牵连连以至于无边无际。理论可以抽象,生活却总是具体。一旦具体,必陷多维——谁能立于一个抽象的点呢?谁能抓住一条不占有空间的线呢?谁能居于一处脱离开时间的空间呢?以及,谁能够享用一期无论多久但毫无意义的时间呢?

  理论崇尚简单、明了,生活却命定地进入复杂。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文学源于生活”不算一句废话。

  我这个数学的门外汉,斗胆对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理”作如下理解:任何一种认知系统都注定是不完备的,即一切人为的理论,都难于自我指证。比如法律这一人定的规则,其合法性根据终不能是出于人自身。比如洞穴中的观察(柏拉图的意思)、“内部透视”或“人性投射”(尼采的说法),皆必“只因身在此山中”而注定是“不识庐山真面目”。为什么呢?一切有限之在,必因无限的衬比,而显露其自身的不完备。而无限呢,又因其自身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而永无完备可言。(杂文《门外有问》)

  这样一张大网——历史的大网,存在的大网,我的意思是说:你休想逃脱它!你来了你就逃不脱,不管你闹什么情绪。你没来你自然就什么都不闹,当然也就什么都不说。所以,你只有以什么都不闹并什么都不说,来表明或实现你的“万法皆空”。——可这已然又是一种说了,虽然不闹。(那个家喻户晓的石猴,有个意味深长的法名:悟空。因为他很闹吗?)

  “万法皆空”也就是“万法归一”,我以为是说这世界的本源,而这个世界的现实却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二者的位置一旦颠倒,咱们大家——至少暂时——都要回零。

  对于“永恒复返”,《尼采六论》一书中提出了这样的疑问:人都是会死的,永恒对个体生命的拯救不过是一种意愿,而意愿并非事实,甚至也不能算是信仰。“个体通过永恒获得意义,永恒却需要个体去意愿”,这便是尼采的困境。再说了,就算生活在复返,可我自己怎么能知道这一点呢?“除非我还记得上一次生活,我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第二次过同样的生活。”如果一次次生活之间并无记忆关联,则每一次都仅仅是这一次,“永恒”岂非自我欺骗?

  但是,人有两种独具的能力:记忆和联想。人的记忆又分两种: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死亡中断了个体记忆,使生命意义面临危机。但集体记忆——文化或文明的积累——使个体生命经由联想而继承和传扬着意义。因而,从来就不是“个体通过(假想的)永恒获得意义”,而是:个体通过真确的意义而获得永恒。(杂文《文明:人类集体记忆》)

  附:我,或者“我”

  我在我里面想:我是什么?

  我是我里面的想。我便

  飞出我,一次次飞出在

  别人的外面想:他是什么?

  这一切正在发生

  想它时,它已成为过去。

  这一切还将发生

  想它时,它便构成现在。

  仰望一团死去的星云

  亿万年前的葬礼,便在

  当下举行。于是我听见

  未来的,一次次创生。

  一次次创生我里面的想

  飞出我,创生他外面的问。

  一九五一年便下起一九五六年的雪

  往日和未来,都刮着今天的风。(诗歌《我在》)

  我生于一九五一年,但对我来说,一九五一年却是在一九五六年才发生的。一九五六年的某一天,日历上的字是绿色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始于那个周末;此前,一九五一年是一片空白。一九五六年那个夏日的周末,奶奶告诉我:你就生于那片空白中一个飞雪的黎明。我想象那个黎明,于是一九五六年早春的一场大雪便抹杀了随后的那个星期天——那个盛夏的礼拜日,我眼前一直都下着一九五六年的那场大雪——我不得不靠它去理解、去弥补一九五一年隆冬的那个黎明。

  然后,一九五八年,我上了小学,从这一年我开始理解了一点儿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关系。而此前的一九五七年呢,则是在一九六四年的一个雨夜才走进了我的印象,那时我才知道一场反右运动的大致情况,因而一九五七年又下起了一九六四年的雨。

  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有了石器时代,有了侏罗纪和白垩纪,有了那一次创生宇宙的大爆炸……我听说了,并设想着远古的某些时刻,而其间又混含着对二十一世纪的种种美丽憧憬……

  如今我坐在二十一世纪的一台电脑前、一辆轮椅上,回忆着我的设想与憧憬,继续着我的设想和憧憬,远古和未来便在今天交叉,都刮着现在的风。

  其实是交叉于我。我,或者“我”,是一切的交叉点——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令人诧异的了。我或者“我”,但说到底是我而不是“我”,是一切的出发点——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令人称奇的了。“我”并不全是我,还有你,和他,是我对你和他所抱有的一种猜度,一种移情,是我的理性的一种展现。我的理性不得不承认,你和他也都有着如我的角度,但我不能确定。我或许有些虚伪——我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但我心里并不确定。我的理性说我们是一样的人,可我感到的是你和我永恒的差别——我明明只能是我,而你永远都是你。我不知道你的那个如我的角度,是不是真的跟我一样,或者,其实永远都不一样。这事让我殚精竭虑、抓耳挠腮地想不清楚,更说不清楚,但我心里却很清楚。我清楚我心里清楚什么,也清楚我心里不清楚什么,此外均属猜测、毫无把握。我清楚我已经被我限制在万事万物的一个交叉点上了,此事无可挽回。我清楚,我是我的限制。我永远都不可能突破我,是我所知的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改变的事。

  但是,死却引出了不同的逻辑。我若消失,“我”必也一同消失——死,使我趋同于“我”。然而生生不息,任何一个出生者皆必自称为“我”,因之,其中必不可免地就会有一个是我,否则“我”便无从诞生。这样想来,生生不息即是我的生生不息——是“我”的生生不息使我生生不息,反过来,又是我的生生不息使“我”生生不息。

  说来说去,我要提醒您的还是那句话:您连生都摆脱不了,又何苦去怕死呢?

  但我们并不打算容忍你这一套循环论证,我们要问的是:生生不息的最初之因,是什么?

  那我就跟您直说了吧:首先,我不知道。其次,目前还没有人知道。最后,我猜这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但在这三个“不知道”之后,我们都应该不必担心死了,都可以放心大胆于一条无始无终的路了。不过有一点要特别记住:我是我的限制。任何一种可能,都同时是一种限制。

  佛祖诞生之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在他辽阔的思悟里,这个“唯我独尊”都指的是什么呢?

  但作为个体,被抛到这个广袤无边的世界上来,被置于这个纷繁莫测的人群之中,则注定了“我”的孤单。而这孤单的直接后果,是催生了恐惧。

  当我与那史一同张望小街东边的朝阳与西边的落日之时,当那钟声把我们引向天之深处或地之尽头的时候,恐惧正在悄然生长。而这恐惧,才真正是生命的开始。正所谓“困苦使人存在”。

  还记得亚当、夏娃走出伊甸园时的神色吗?正是恐惧。还记得他们赤身裸体、一起眺望人间时的心情吗?惊恐,兼着渴盼。恐惧,必然引导着欲望一同袭来。每一个人的出生,或人的每一次出生,都将重演这一传说,或这样的戏剧,重演“走出伊甸”的一幕。

  这一幕对于我与史铁生来说,是在一个日期不详的早晨,我们从黑甜之乡懒懒地一同醒来,先是听见窗外一阵阵鸟儿清脆的啼鸣,继而看见窗棂间一方方灿烂的光影……那史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蜷缩起身体,享受着童年的安恬,享受着四周的宁静……然后喊奶奶:“奶奶,奶奶——”他不可能知道,这一喊将使那无忧无虑的时光永告结束——我们将就此“走出伊甸”,踏上一条山重水复的不归路。

  奶奶来了:“哟,你醒啦,小人儿?”

  奶奶温柔的双手把我举起来:“真好,也没尿炕,真是好孩子!”

  我听见外屋有很多人在说话。

  “哦,昨儿夜里来了好多叔叔,你叔叔的同学。”

  同学?噢,应该是些跟叔叔一样的人吧。

  “快穿衣裳,穿上你妈刚给你买的那件新衣裳,有小兔子的那件……”

  那史兴奋地跳着脚,不断地指指外屋,发出些“咿咿呀呀”只有奶奶才能听懂的声音。

  奶奶说:“叔叔他们出去玩儿,天晚了,没车了,有几个同学回不了家了,就住咱家了。一会儿你要叫叔叔,所有的人你都要叫叔叔……”

  然后奶奶就抱起我去外屋。可是她忘了给我穿裤子啦!

  奶奶把我放在外屋的炕上,指着好多人让我叫叔叔。可你没给我穿裤子呀奶奶!这让我甚为焦虑,却又不敢声张。

  所有的人——七八个吧——都围过来,跟我说话,摸我的头,捏我的脸……我使劲儿把衣襟往下拉,幸好是件新衣裳,大而且长,勉强遮住了某些应该遮住的东西。

  “叫叔叔,叫呀,刚才怎么嘱咐你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又看看奶奶。我想跟奶奶说我还没穿裤子哪!可又怕这么一来,倒让人注意到某些不应该注意到的东西。

  我就那么一直傻愣愣地站在炕上,所有人的脸都没看清,所有人的话都没听见,一心只想着没有穿裤子真可谓是一件极不相宜的事情……不过呢,非常偶然地我发现了一个办法:坐下,小心翼翼地坐下,让宽大的衣襟自然而然地包住某些应该包住的东西——就像女人们对待裙子那样……当然了,那时他还不知道,女人们处心积虑地是想包住什么。

  4.恐惧

  但我害怕我的幼儿园,害怕

  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一个

  骨瘦如柴的孩子给所有的孩子

  排座次;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让所有的孩子卑躬屈膝……(诗歌《回家的路》)

  五岁或六岁时,为了给上小学做准备,母亲送我进了一家私立幼儿园。

  母亲带我去报名时天色已晚,幼儿园的大门已闭。母亲敲门时,我从门缝朝里望:一个安静的院子,某一处屋檐下放着两只崭新的木马。两只木马令我心花怒放。母亲问我:“想不想来?”我坚定地点头。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她把我们引进一间小屋,小屋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正在做晚饭。小屋里除两张床之外只放得下一张桌子和一个火炉。母亲让我管胖些并且戴眼镜的那个叫孙老师,管另一个瘦些的叫苏老师。

  接待我们的明明是两个老太太,可回到家,母亲却跟奶奶说:“那家幼儿园是两个老姑娘办的。”这事让我疑惑了很久……为什么单要把那两个老太太叫老姑娘。我问母亲:“奶奶为什么不是老姑娘?”母亲说:“没结过婚的女人才是老姑娘,奶奶结过婚。”可我心里并不接受这样的解释。结婚嘛,不过发几块糖给众人吃吃,就能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在我想来,女人年轻时都是姑娘,老了就都是老太太,怎么会有“老姑娘”这不伦不类的称呼?我又问母亲:“你给大伙买过糖了吗?”母亲说:“为什么我要给大伙买糖?”“那你结过婚吗?”母亲大笑,揪揪我的耳朵:“我没结过婚就敢有你了吗?”我越糊涂了,怎么又扯上我了呢?(散文《我的幼儿园》)

  (提示:对俩老姑娘历史的猜想,可在想象中联系到后边的某革命者——因同果异。否则上两节可删。)

  但这幼儿园远不如我的期待。四间北屋甚至还住着一户人家,是房东。南屋空着。只东、西两面是教室,教室里除去一块黑板连桌椅也没有,孩子们每天来时都要自带小板凳。小板凳高高低低,二十几个孩子也是高高低低,大的七岁,小的三岁。上课时大的喊、小的哭,老师呵斥了这个哄那个……上课则永远是讲故事。“上回讲到哪儿啦?”孩子们齐声回答:“大—灰—狼—要—吃—小—山—羊—啦!”通常此刻必有人举手,憋不住尿了,或者其实已经尿完。一个故事断断续续要讲上好几天。“上回讲到哪儿啦?”“不—听—话—的—小—山—羊—被—大—灰—狼—吃—掉—啦!”

  下了课一窝蜂都去抢那两只木马,你推我搡,没有谁能真正骑上去。大些的孩子于是发明出另一种游戏,“骑马打仗”:一个背上一个,冲呀杀呀喊声震天,人仰马翻者为败。两个老太太——还是按我的理解叫吧——心惊胆战,满院子里追着喊:“不兴这样,可不兴这样啊,看摔坏了!看把刘奶奶的花踩了!”刘奶奶,即房东,想不懂她怎么能容忍在自家院子里办幼儿园。但“骑马打仗”正是热火朝天,这边战火方歇,那边烽烟又起。这本来很好玩,可不知怎么一来,又有了惩罚战俘的规则。落马者仅被视为败军之将岂不太便宜了?所以还要被敲脑蹦儿,或者连人带马归顺敌方。这样就又有了叛徒,以及对叛徒的更为严厉的惩罚。叛徒一旦被捉回,就由两个人押着,倒背双手“游街示众”,一路被人揪头发、拧耳朵。天知道为什么这惩罚竟至比骑马打仗本身更具诱惑了,到后来,无须骑马打仗,直接就玩起这惩罚的游戏。可谁是被惩罚者呢?便涌现出一两个头领,由他们说了算,他们说谁是叛徒谁就是叛徒,谁是叛徒谁当然就要受到惩罚。于是,人性,在那时就已暴露:为了免遭惩罚,大家纷纷去效忠那一两个头领,阿谀,谄媚,唯比成年人来得直率。可是!可是这游戏要玩下去总是得有被惩罚者呀。可怕的日子终于到了。可怕的日子就像增长着的年龄一样,必然来临。

  做叛徒要比做俘虏可怕多了。俘虏尚可表现忠勇,希望未来,叛徒则是彻底无望,忽然间大家都把你抛弃了。五岁或者六岁,我已经见到了人间这一种最无助的处境。这时你唯一的祈祷就是那两个老太太快来吧,快来结束这荒唐的游戏吧。但你终会发现,这惩罚并不随着她们的制止而结束,这惩罚扩散进所有的时间,扩散到所有孩子的脸上和心里。轻轻的然而是严酷的拒斥,像一种季风,细密无声地从白昼吹入夜梦,无从逃脱,无处诉告,且不知其由来,直到它忽然转向,如同莫测的天气,莫测的命运,忽然间放开你,掉头去捉弄另一个孩子。

  我不再想去幼儿园。我害怕早晨,盼望傍晚。我开始装病,开始想尽办法留在家里跟着奶奶,想出种种理由不去幼儿园。直到现在,我一看见那些哭喊着不要去幼儿园的孩子,心就发抖,设想他们的幼儿园里也有同样可怕的游戏,响晴白日也觉有鬼魅徘徊。(散文《我的幼儿园》)

  (提示:△这儿要先加一节:写幼儿园里那可怕的消息将要漫漶到我的小学。△然后写小学和那个可怕的孩子(若干节)。△再然后写:这种可怕的消息还将扩展到人间的一切领域,长成为两个最可怕也最能显露人性之虚伪的两个词:流氓和叛徒。△故当分为三个标题来写:①我的幼儿园②我的小学③永恒的恐惧,即:为什么“流氓”与“叛徒”有着同样的根源——防范。△此后接写欲望,即:渴望他人,渴望心魂的团聚——所谓爱情,以及性爱的意义。2010-12-29)

  未来那史(铁生)将懂得,这个世界上最可怕也是最能显露人性之虚伪的,是两个词:叛徒和流氓。什么意思呢?一,这是两个永世不得翻身的罪名,连神明也不予怜悯。二,这是两个仅仅因为疏忽大意即可踏入的泥淖,或深渊。第三,这两宗罪行的种子,无一例外地深藏于所有人的心中。所以——

  好人,你应当感恩

  感恩于你凑巧没有惹上

  秘密,没有惹上誓言以及

  敌人,和敌人的敌人(诗歌《好人》)

  让我来试着解释。解释要从第三点开始,尤其要从“秘密”二字开始。所谓秘密,一是说确凿有某事物或某念头存在;二是说这些事物或念头切不可让外人——尤其是敌人——知道。

  可是,谁没有秘密呢?自从赤裸的亚当、夏娃穿起了衣裳,走出伊甸园,人间就有了秘密。什么秘密呢?你遮蔽起了什么,什么就是秘密。所以,最初的秘密,就是亚当、夏娃一出伊甸园就想到要遮蔽起来的东西。什么呢?欲望!准确说就是:性欲。

  谁没有性欲呢?即便是专制时代,即便禁欲之风盛行,人们也是默认这一点的。但是你要加倍小心,你可以保持它却不可以公开它,你可以保持你的欲望直至新婚之夜,切不可胡乱泄露你的秘密。问题是人,人绝不情愿与一匹配种站里的马行径雷同,人倾向于自主的婚姻,而非指定的交配。这便意味着选择。选择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多——多中选一,意味着众——“众里寻她千百度”。这样,“流氓”的种子就埋藏于每一个人的心中了——因为“流氓”即指滥用这一秘密,而滥用是可能的。好了,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了:你要小心,要自我约束,看管好你那火种直到新婚之夜。不不不,我只是说在那样一种夜晚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燃烧,甚至于胆大妄为也无不可,但绝不是说其后就可以放任你的火势,就可以蔓延向众多。

  事实上只要你坚决控制火势,使之局限于一,最多是历时性的二或三,你的火焰就称得上美丽与高贵,就毫不流氓,尤其是看起来就好像从无那样的欲望。但这是一个误解。或幸而是个误解。因为你如果对众多丧失了感受,致使谬种流传,则难免优选中断,贻害于类的前途。

  这样就总结出了一个真理:世上本没有流氓,火势失控,才有了流氓。就好比自焚并不能算是火灾。所以“流氓”二字万难自立门户,唯冠以动词“耍”,方才顺理成章。也就是说,流氓是耍出来的。

  “耍”的关键,在于涉及他人。同样,叛徒的罪行也在于涉及了他人,尤其是殃及了他人,否则这世界上本没有叛徒。一个人改变了自己的初衷,改变了以往的观点或立场,就好像荷尔蒙悄然改变了一个少年的容貌,怎么能算叛徒呢?倒是可以算弃暗投明。人在其漫长一生中,基于知识的积累和阅历的增加,如果进步,如果发展,如果改变,都可以看作是弃暗投明——至少这是初衷,是自然的造化。只有当你的改变殃及了他人,“叛徒”一词方才脱颖而出。然而,改变,难道不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可能性、必然性,甚至必要性吗?当然,这是自然的改变。自然的改变可以算主动的背叛吗?但主动的背叛并不就是原初意义上的叛徒,平心而论,当属成长。只有被动的背叛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背叛。

  迫人背叛的手段很多,《三国》《水浒》和《红岩》中都有介绍。但还是少举例吧,人们大多害怕去想那些悲惨之事。好百姓理当少知少想那些悲惨并下流之事。好百姓有权安安稳稳了其一生——而伟人之伟,莫过行其大义于此。不过,“叛徒”的全部逻辑确乎不见天日久矣。

  “叛徒比敌人还要可恨”——这话差不多没人会反对。可是为什么呢?“因为叛徒比敌人更加危险”——原地踏步,仍然需要问:为什么呢?你信不信,仅此两问,即可置大多数人于无言以对和面面相觑的地位?

  其实,潜意识里没人不知道答案,只是不敢触动它的全部逻辑——

  所有憎恨叛徒的人都知道,叛徒的处境是怎样的可怕。所以才有“叛徒”这个最为耻辱的词被创造出来,才有这种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对,主要不是因为叛徒背叛了什么信仰……主要是殃及!就是说,叛徒,会使得憎恨叛徒的人也走进叛徒曾经面临的那种处境……疼痛、死亡、屈辱、亲人无辜地受苦、被扯碎的血肉和被扯碎的心……人们深知这处境的可怕,便创造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惩罚——“叛徒”,来警告已经掉进了那可怕处境中的人,警告他们不要殃及我们,不要把我们也带进那可怕的处境。“叛徒”一词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作为警告,作为惩罚,作为被殃及时的报复,作为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作为“英雄”们的一条既能躲避危难又可推卸责任的逃路,被创造出来了。

  不是这样吗?如果不是,为什么谁也不愿意走到叛徒的位置上去,把他们替换下来?你知道那处境太可怕了,是呀我们都知道,所以,但愿那个被敌人抓去的人不要说出你也不要说出我,千万不要说出我们,不要殃及我们。那可怕的处境,就让他/她一个人去承担吧。

  我们是如此地害怕殃及,因为我们心里还有个秘密:我们也有可能经受不住敌人的折磨,因而也有可能成为叛徒而遭受永生永世的惩罚——这是那可怕处境中最为可怕的背景。否则我们就无须这么害怕殃及……否则也就无所谓殃及了。让软弱的人滚开,让坚强的人站出来——如果我们确信经受得住那一切折磨……那就不仅不是殃及,反倒是一个光荣的机会了……是呀是呀,如果敌人的折磨不那么可怕,我们去做英雄就是了。如果成不了英雄的后果不是更加可怕,敌人的折磨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实在受不住时我们投降就是了。但是,当“叛徒”这个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之后,那处境就是完全的绝望了。一个人只要被敌人抓住——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一次疏忽大意,他就完了,他就死了,或者,作为人的生命和心魂就已经结束了。多么滑稽,我们为了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也威胁了我们自己……(长篇小说《务虚笔记·葵林故事》)

  多么滑稽,比敌人更可怕的竟然是我们自己。比敌人“更要可恨”和“更加危险”的,竟然都是曾经的“自己人”。

  “不,这不对!”他站起来,向着暮色沉重的葵林喊,“那是为了事业,对,是为了整个事业不再遭受损失!”

  血红色的葵林随风起伏、摇荡。暮鸦成群地飞来,黑色的鸟群飞过葵林上空。

  什么事业?惩罚的事业吗?

  不,那是任何事业都不可避免的牺牲。

  那,为什么你可以避免,她却不可避免?

  这样的算法不对,不是我一个,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们的同志。

  为什么不能,比如说在你一个那儿就打住呢,就像你们希望在她一个人那儿打住一样?或者,为什么不能在成千上万我们的同志中的任何一个人那儿打住呢?成千上万的英雄为什么没有一个站到她的那个位置上去,把这个懦夫换下来,让殃及,在一个英雄那儿打住?

  如果有人愿意站到她的位置上去,那就谈不上什么殃及。如果没有人愿意这样,一个叛徒的耻辱,不过是众多叛徒的替身,不过是众多“英雄”的合谋。

  不对不对!她已经被抓去了,就应该在她那儿打住,不能再多损失一个人。

  噢,别说了,那只是因为你比她跑得快,或者只是她比你“成熟”得晚。真的,真的别说了。也许我们马上就要称称同志们的体重了,看看谁去能够少损失些斤两。就像一场赌博,看看是谁抓到那一手坏牌。

  可是,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一个殃及一个,这样下去可还有个完吗?(长篇小说《务虚笔记·葵林故事》)

  那么,不管是为了什么事业,这样的惩罚可有个完吗?

  当年,在幼儿园里头一回做了叛徒的时候,我大概五岁,或者六岁,说真的我已然感到了那两个字的可怕。我只是不可能想到,那两个字,或那样的消息,还要从幼儿园里漫漶进整个世界,还要从一群孩子的游戏中,漫漶到人世间所有的领域。你不信吗?那消息最先就漫漶进了我的小学。

  我的小学,校园原本是一座老庙,准确说是一座大庙的一部分。大庙叫柏林寺,里面有很多合抱粗的老柏树。有风的时候,老柏树浓密而深沉的响声一浪一浪,传遍校园,传进教室,使吵闹的孩子也不由得安静下来,使琅琅的读书声时而飞扬,时而沉落,使得上课和下课的铃声飘忽或悠扬。

  摇铃的老头,据说曾经就是这庙中的和尚,庙既改作学校,他便还俗做了这儿的看门人,看门而兼摇铃。老头极和蔼,随你怎样摸他的红鼻头和光脑袋他都不恼,看见你不快活他甚至会低下头来给你:“想摸摸吗?”孩子们都愿意到传达室去玩,挤在他的床上,没大没小地跟他说笑。上课或下课的时间到了,他摇起铜铃,不紧不慢地在所有的窗廊下走过,目不旁顾,一路都不改变姿势。“叮当,叮当——叮当,叮当——”,铃声在风中飘摇,在校园里回荡,在阳光里漫散开去,在所有孩子的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那铃声,上课时摇得紧张,下课时摇得舒畅,但无论紧张还是舒畅都比后来的电铃有味道,浪漫、多情,仿佛知道你的惧怕和盼望。

  但有一天那铃声忽然消失,摇铃的老人也不见了,听说是回他的农村老家去了。为什么呢?

  据说是因为他仍在悄悄地烧香念佛,而一个崭新的时代应该是无神论的国度。孩子们再走进校门时,看见那铜铃还在窗前,但物是人非,传达室里端坐着一名严厉的老太太,老太太可不让孩子们在她的办公重地胡闹。上课和下课,老太太只在按钮上轻轻一点,电铃于是“哇,哇——”地乱喊,不分青红皂白,整个校园都吓得像要昏过去。在那近乎残酷的声音里,孩子们懂得了怀念:以往的铃声到哪儿去了?唯有一点是确定的,它随着记忆走进了未来。在它飘逝多年之后,在梦中,我常常又听见它,听见它的飘忽与悠扬,看见那摇铃老人沉着的步伐,在他一无改变的面容中惊醒。那铃声中是否早已埋藏下未来,早已知道了以后的许多事情呢?(散文《有关庙的回忆》)

  整理者注:长篇作品《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为未完成稿,第一至第三部分相对完整,文中两处“提示”说明第四部分明显有待修改和继续。

  此Word文档在电脑中显示的最后修改时间:2010年12月30日,9:35:58。

  注释:

  [1]《旧约·传道书1∶9》。

  [2]尼采语。

  [3]大卫·休谟《自然宗教对话录》第八部分。 史铁生作品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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