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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昼信基督夜信佛

史铁生作品全编 史铁生 14016 2021-04-0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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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我以往文章中流露的混乱,使得常有人问我:你到底是信基督呢,还是信佛法?我说我白天信基督,夜晚信佛法。

  这回答的首先一个好处是谁也不得罪。怕得罪人是我的痼疾,另方面,信徒们多也容易被得罪。当着佛门弟子赞美基督,或当着基督徒颂扬佛法,你会在双方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努力容忍着的不以为然。

  这表情应属明显的进步,若在几十年前,信念的不同是要引发武斗与迫害的。但我不免还是小心翼翼,只怕那不以为然终于会积累到不可容忍。

  怕得罪人的另一个好处,是有机会兼听博采,算得上是因祸得福。麻烦的是,人们终会看出,你哪方面的立场都不坚定。

  可信仰的立场是什么呢?信仰的边界,是国族的不同?是教派的各异?还是全人类共通的理性局限,以及由之而来的终极性迷茫?

  人的迷茫,根本在两件事上:一曰生,或生的意义;二曰死,或死的后果。倘其不错,那么依我看,基督教诲的初衷是如何面对生,而佛家智慧的侧重是怎样看待死。

  这样说可有什么证据吗?为什么不是相反——佛法更重生前,基督才是寄望于死后?证据是:大凡向生的信念,绝不会告诉你苦难是可以灭尽的。为什么?很简单,现实生活的真面目谁都看得清楚。清楚什么?比如说:乐观若是一种鼓励,困苦必属常态;坚强若是一种赞誉,好运必定稀缺;如果清官总是被表彰呢,则贪腐势力必一向强大。

  在我看,基督与佛法的根本不同,集中在一个“苦”字上,即对于苦难所持态度的大相径庭。前者相信苦难是生命的永恒处境,其应对所以是“救世”与“爱愿”;后者则千方百计要远离它,故而祈求着“往生”或“脱离六道轮回”。而这恰恰对应了白天与黑夜所向人们要求的不同心情。

  外面的世界之可怕,连小孩子都知道。见过早晨幼儿园门前的情景吗?孩子们望园却步,继而大放悲声;父母们则是软硬兼施,在笑容里为之哭泣。聪明些的孩子头天晚上就提前哀求了:妈妈,明天我不去幼儿园!

  成年人呢,早晨一睁眼,看着那必将升起的太阳发一会儿愣,而后深明大义:如果必须加入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你就得对生命的苦难本质说是。否则呢?否则世上就有了“抑郁症”。

  待到夕阳西下,幼儿园门前又是怎样的情景呢?亲人团聚,其乐陶陶,完全是一幅共享天伦的动人图画!及至黑夜降临,孩子在父母含糊其辞的许诺中睡熟;父母们呢,则是在心里一遍遍祈祷,一遍遍驱散着白天的烦恼,但求快快进入梦的黑甜之乡。倘若白天挥之不去,《格尔尼卡》式的怪兽便要来祸害你一夜的和平。

  所以,基督信仰更适合于苦难充斥的白天。他从不作无苦无忧的许诺,而是要人们携手抵抗苦难,以建立起爱的天国。

  譬如耶稣的上十字架,一种说法是上帝舍了亲子,替人赎罪,从而彰显了他无比的爱愿。但另一种解释更具深意:创世主的意志是谁也更改不了的,便连神子也休想走走他的后门以求取命运的优惠,于是便逼迫着我们去想,生的救路是什么和只能是什么。

  爱,必是要及他的,独自不能施行。

  白天的事,也都是要及他的,独自不能施行。

  而一切及他之事,根本上有两种态度可供选择:爱与恨。

  恨,必致人与人的相互疏远,相互隔离,白天的事还是难于施行。

  唯有爱是相互的期盼,相互的寻找与沟通,白天的事不仅施行,你还会发现,那才是白天里最值得施行的事。

  白天的信仰,意在积极应对这世上的苦难。

  佛门弟子必已是忍无可忍了:听你的意思,我们都是消极的喽?

  非也,非也!倘其如此,又何必去苦苦修行?

  夜晚,是独自理伤的时候,正如歌中所唱:“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伤痕。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你曾经到哪儿去了?伤在何处?

  我曾赴白天,伤在集市。在那儿,价值埋没于价格,连人也是一样。

  所以就,“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

  夜晚是心的故乡,存放着童年的梦。夜晚是人独对苍天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来?我能不能不来,以及能不能再来?“死去原知万事空”,莫非人们累死累活就是为了最终的一场空?空为何物?死是怎么回事?死后我们会到哪儿去?“我”是什么?灵魂到底有没有?……黑夜无边无际,处处玄机,要你去听、去想,但没人替你证明。

  白天(以及生)充满了及他之事,故而强调爱。黑夜(以及死)则完全属于个人,所以更要强调智慧。白天把万事万物区分得清晰,黑夜却使一颗孤弱的心连接起浩瀚的寂静与神秘,连接起存在的无限与永恒。所谓“得大自在”,总不会是说得一份大号的利己之乐吧?而是说要在一个大于白天、乃无穷大的背景下,来评价自我,于是也便有了一份更为大气的自知与自信。

  “自在”一词尤其值得回味。那分明是说:只有你——这趋于无限小的“自”,与那无边无际趋于无限大的“在”,相互面对、相互呼告与询问之时,你才能确切地知道你是谁。而大凡这样的时刻,很少会是在人山人海的白天,更多地发生于只身独处的黑夜。

  倘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拘泥于这一个趋于无限小的“我”,烦恼就来了。所谓“驱散白天的烦恼”,正是要驱散这种对自我的执着吧。

  执着,实在是一种美德,人间的哪一项丰功伟绩不是因为有人执着于斯?唯执迷才是错误。但如何区分“执着”与“执迷”呢?常言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执于前者即是美德,执于后者便生烦恼。所以,其实,一切“迷执”皆属“我执”!用一位伟大的印第安巫士的话说,就是“我的重要性”——一切“迷执”都是由于把自我看得太过重要。那巫士认为,只因在“我的重要性”上耗费能量太多,以致人类蝇营狗苟、演变成了一种狭隘的动物。所以狭隘,更在于这动物还要以其鼠目寸光之所及,来标定世界的真相。

  那巫士最可称道的品质是:他虽具备很多在我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神奇功能,但并不以此去沽名钓誉;他虽能够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另类存在,但并不以此自封神明,只信那是获取自由的一种方式;他虽批评理性主义的狭隘,却并不否定理性,他认为真正的巫士意在追求完美的行动、追求那无边的寂静中所蕴涵的完美知识,而理性恰也是其中之一。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这世界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无论局限于哪一种都会损害生命的自由。这样,他就同时回答了生的意义和死的后果:无论生死,都是一条无始无终地追求完美的路。

  是嘛,历史并不随某一肉身之死而结束。但历史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进步、繁荣、公正?那只能是阶段性的安慰,其后,同样的问题并不稍有减轻。只有追求完美,才可能有一条永无止境又永富激情的路。或者说,一条无始无终的路,唯以审美标准来评价,才不至陷于荒诞。

  基督信仰的弱项,在于黑夜的匮乏。爱,成功应对了生之苦难。但是死呢?虚无的威胁呢?无论多么成功的生,最终都要撞见死,何以应对呢?莫非人类一切美好情怀、伟大创造、和谐社会以及一切辉煌的文明,都要在死亡面前沦为一场荒诞不成?这是最大的,也是最终的问题。

  据说政治哲学是第一哲学,城邦利益是根本利益,而分清敌我又是政治的首要。但令我迷惑的仍然是:如果“死去原知万事空”,凭什么认为“及时行乐”不是最聪明的举措?既是最聪明的举措,难道不应该个个争先?可那样的话,谁还会顾及什么“可持续性发展”?进而,为了“及时行乐”而巧取豪夺他人——乃至他族与他国——之美,岂不也是顺理成章?

  “但悲不见九州同”确是一种政治的高尚,但信心分明还是靠着“家祭无忘告乃翁”,就连“王师北定中原日”也难弥补“死去原知万事空”的悲凉与荒诞。所以我还是相信,生的意义和死的后果,才是哲学的根本性关注。

  当然,哲学难免要向政治做出妥协。那是因为,次一等的政制也比无政府要好些,但绝不等于说哲学本身也要退让。倘若哲学也要随之退一等,便连城邦的好坏也没了标准,还谈的什么妥协!妥协与同流合污毕竟两码事。

  佛法虚无吗?恰恰相反,它把“真”与“有”推向了无始无终。而死,绝不等于消极,而是要根本地看看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全面地看看生前与死后都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换一个白天所不及的角度,看看我们曾经信以为真和误以为假的很多事都是怎么一回事……

  故而,佛法跟科学有缘。说信仰不事思辨显然是误解,只能说信仰不同于思辨,不止于思辨。佛门智慧,单凭沉思默想,便猜透了很多物理学几千年后才弄懂的事;比如“唯识”一派,早已道出了“量子”的关键。还有“薛定谔的猫”——那只可怜的猫呵!

  便又想到医学。我曾相信中医重实践、轻理论的说法,但那不过是因为中医理论过于艰深,不如西医的解剖学来得具体和简明。中医理论与佛家信念一脉相承,也是连接起天深地远,连接起万事万物,把人——而非仅仅人体——看作自然整体之局部与全息。倒是白天的某些束缚(比如礼仪习俗),使之在人体解剖方面有失仔细。而西医一直都在白天的清晰中,招招落在实处,对于人体的机械属性方面尤其理解得透彻,手段高超。比如器官移植,比如史铁生正在享用着的“血液透析”。

  要我说,所谓“中西医结合”,万不可弄成相互的顶替与消耗,而当各司其职,各显其能;正如昼夜交替,阴阳互补,热情与清静的美妙结合。

  不过,说老实话,随着科学逐步深入到纳米与基因层面,西医正在弥补起自身的不足,或使中医理念渐渐得其证实也说不定。不过,这一定是福音吗?据说纳米尘埃一旦随风飞扬,还不知人体会演出怎样的“魔术”;而基因改造一经泛滥,人人都是明星,太阳可咋办!中医就不会有类似风险——清心寡欲为医,五谷百草为药,人伦不改,生死随缘,早就符合了“低碳”要求。不过这就好了吗?至少我就担心,设若时至一九九八年春“透析”技术仍未发明,史铁生便只好享年四十七岁了,哪还容得我六十岁上昼信基督夜信佛!

  世上的事总就是一利一弊。怕的是抱残守缺。

  佛家反对“二元对立”,我以为,反对的是二元的势不两立。二元的势不两立,实际是强烈的一元心态。然而,这世界所以是有而不是无,根本在于二元的对立。所以,佛家实际是在强调二元和谐。一切健康的事物,都是基于二元的和谐,身体、社会、理想、修行……莫不如此。

  “万法归一”是说这世界的本源,“三生万物”是指这个现实的世界。二者的位置一旦颠倒,莫说他史铁生了,众生的享年都要回零。

  佛法之“空”,料与“空空的行囊”之“空”绝不一致。亚里士多德说,无中生有是绝不可能的。老子却说,有生于无。不过佛家还有一说:万法皆空。空即是有,有即是空,所以我猜佛家必是相信:有生于空。空,并不等于无。根本的二元对立,并非有与无的两极,而是有与空的轮回,或如尼采所说的“永恒复返”。

  而“有”,也不见得就是有物质。有什么呢?不知道。物理学说:抽去封闭器皿中的一切物质,里面似乎还是有点儿什么的。有点儿什么呢?还是不知道。那就可以猜想一回了:有的是“空”!万法皆空,而非万法皆无,所以“空”绝非是说一切皆无。空不是无,空只好是有了。那么它又是一种怎样的有呢?空极生有,料必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势能!即强烈地要创生出无限时空、无限之可能性的趋势。创世的大爆炸,据说就始于一个无限小的奇点,这个“点”可否让我们对那个“空”有所联想?

  说佛法跟科学有缘,佛门弟子多会引为骄傲。但,若说二者的问题也有同根,未必信众们就都能不嗔不痴。

  所谓同根,是说二者的信念有一个相同的前提,即先弄清楚这个世界的究竟,而后,科学的理想叫“人定胜天”,佛法的心愿是“人人皆可成佛”。问题是谁都没说,如果世界尚未究竟或终难究竟,人当如何?就算可以究竟,究竟者也总在极少,尚未究竟和终难究竟的大多数又拿什么去作信的根基?我相信佛门确有其非凡的智慧,确有其慧眼独具的奇妙功法,能够知晓甚至看到理性所无从理解的事物。但是第一,这仍是极少数人的所能。第二,再强大的能力也是有限,因为无限意味着永不可及。第三,老调重弹——成佛是一条动态的恒途,绝非一处万事大吉的终点;然而,一个“成”字,一个“究竟”,很容易被理解为认知的极点与困苦的穷尽。

  所以,一条同根,很可能埋藏了近似的危险:大凡理想或心愿,一旦自负到“人定胜天”,或许诺下一处终极乐园,总是要出事的。科学正在出事,譬如自然生态的破坏。信仰如果出事,料想会是在心态方面。

  理想,若总就在理想的位置上起作用,“老夫聊发少年狂”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然而“言必行,行必果”一向是人间美德(柏拉图认为,政治可以有高贵的谎言,神却不可说谎),那么一旦行之未果——世界依旧神秘,命运依旧乖张,信仰岂不要受连累?

  首先质疑它的就是科学。科学以其小有成果而轻蔑信仰,终至促生了现代性迷障。问题是,在实证面前,信仰总显得理亏——“看不见而信”最是容易被忘记。怎么办呢?便把“果”无限地推向来世。这固然也是一种方略,可以换得忍耐与善行,但根基无非是这么一句话:好处终归是少不了你的!可这样的根基难免另有滋生,比如贪心,比如进而的谋略,直至贿赂之风也吹进信仰。君不见庙堂香火之盛,有几个不是在求乞实际的福利!众生等不及“终归”——既可终归,何不眼前?这逻辑本来不错,更与科学的“多快好省”不谋而合!只是,这夜晚的信仰怎么就变得比白天还白了?

  “不不,”于是有佛门高徒说,“这是误解,说明你还不懂佛!”随即举出诸多佛法经章、高僧本事,证明真正的佛说与那庙里的歪风毫不相干。

  那,为什么您讲的就是真正的佛说?

  那么你认为,我讲的对还是不对?

  问题是,大众所信的佛法,未必跟个例高人所理解的一样。不管谁到那烟雾腾腾的庙堂里去看看,都会相信,这世上广泛流行的是另种“佛法”。

  如何另种?

  求财的,求官的,求不使东窗事发的……许愿的,还愿的,事与愿违而说风凉话的……有病而求健康的,健康而求长寿的,长寿而求福乐的,福乐不足而求点石成金或隔墙取物的……

  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事呢?莫非也是佛说?

  何为神说,何为人传,基督信仰千百年来都有探讨。哪是佛说,哪是人言呢?佛门也曾有过几次集结,高僧们相约一处,论辩佛法真谛,可惜这一路香火已断多时。失去大师们的不断言说与探讨,习佛已流于照本宣科,徒具其表。失去高僧的指点与引领,人性就像流水,总是要往低处去的。如今是人们由着性儿地说佛与“佛说”,人性的贪婪便占上风;众生要“多快好省”地上天堂,庙堂前便“鼓足干劲”地卖起票来。这类“信”徒,最看佛门是一处大大的“后门儿”,近乎朝中有人好办事。办什么事呢?办一切利己利身之事。如何能办到呢?耐心听“芸芸众生”们说吧,其津津乐道者,终不免还是指向某些神功奇迹——免灾袪病呀,延年益寿呀,准确或近乎准确地推算前世和预测未来呀……等等这些我都信,只不信这叫信仰。佛家(道家)的某些神奇功法我也见过,甚至亲身体验过,但我仍认为“看不见而信”才是信仰的根本。如果信仰竟在于某些神奇功法,高科技为什么不算?科学所创造的奇迹还少吗?可就算你上天入地、隔墙取物、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莫非这世上就不会有苦难了?没有了当然好,可那就连信仰也没有了。信仰,恰是人面对无从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种不屈不挠、互爱互助的精神!

  听说有人坐飞机赶往某地,只为与同仁们聚会一处,青灯古刹、焚香诵经地过一周粗茶淡饭、草履布衣的低碳生活。想来讽刺,那飞机一路的高排放岂是这一周的低消费所能补偿!真是算不过这笔账来?想必是另有期图。

  又据说,有位国人对西人道:“还是我佛的能耐大。瞧瞧你们那个上帝吧,连自己儿子的死活都管不了!”

  先不论基督与佛均乃全人类所共有,岂分国族!却只问这类求佛办事的心态,原因何在?说到基督与佛,何以前者让人想到的多是忏悔,后者却总让人想起许愿?忏悔,是请神来清理我的心灵;许愿,却是要佛来增补我的福利。忏悔之后,是顺理成章地继续检讨自己;许愿之后呢,则要看看佛的态度,满足我愿的我为你再造金身,否则备选的神明还很多。

  哈!这不过是你的印象罢了。事实上,此类信徒各门各派里都有。

  那么,您是否也有与我相同的印象呢?

  印象能说明什么!可有什么“统计学”证据吗?

  “现象学”的行吗?现象之下自有其本质在,正如佛说“因果”。

  ……那么你的“夜晚信佛法”,到底信的什么?

  首先我相信佛法是最好的心理疗法。佛看这人间不过是生命恒途中极其短暂的一瞬,就好比大宴上的一碟小菜,大赛前的一次热身,甚或只是大道上的一处泥淖。佛的目光在无始与无终之间,对于这颗球体上千百年来的蝇营狗苟,对于这一片灯红酒绿的是非地、形同苦役的名利场,说到底,佛是一概地看不上!而如今的心理疾病多如牛毛,又都是为了什么?比如说方兴未艾的“抑郁症”,你去调查吧,统计吧,很少不是因为价值感的失落。说白了,就是“我的重要性”一旦在市场上滞销、掉价、积压而后处理,一向自视重要的“我”便承受不住,“抑郁症”即告得手。佛所以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因为他从根本上否定了人的市场价格,坚定了生命的恒久价值。而这样的疗法,还是那句话:很难在叫卖声声的白天里进行,而要等到夜深人静。

  说到这儿想起件事,前不久与朋友谈起“城市文学”。“乡土文学”谁都知道,可什么是“城市文学”呢?两个人说来说去,忽有所悟:“城市文学”的特点,根本在一个“市”字上。城市,乃市场的引发,而市场的突出作为是价格的诞生。正所谓异化吧,价格功高镇主,渐渐就脱离开价值而自行其是了。于是乎讨价还价,袖子里掐手指,而后发展到满街贴广告和电视台上吹牛皮……原本是为了货通有无的集与市,慢慢竟变成了骗术比拼的大赛场。败下阵来的自然是郁郁寡欢,待其两眼发直、浑身发抖,便取名为“抑郁症”。有趣的是,先是亏本者抑郁,慢慢演化,亏心者倒荣耀起来,称为“成功人士”,其居住地宏伟壮观谓之“高尚社区”。久之,价格成长为重中之重,价值一败涂地。成者王侯败者寇。怕为寇者,或打肿自己充肥,或就做成宅男宅女不见天日,想起市场就显露出“抑郁症”所规定的种种征候。

  其次我相信,佛家对死后的猜想并非虚妄。看看那些大和尚,圆寂之时是何等的从容淡定,你自会相信那既非莽汉式的无畏,亦非志士般的凛然,而是深思熟虑,一切都已了然于心,或就像那位印第安巫士所说:一切都已“看见”。当然了,此等境界绝非吾辈常人所能为之——譬如爱因斯坦看见了时间的弯曲,譬如霍金看见黑洞,咱咋就啥也不见呢?故凡俗之如我类,切莫指望什么神功奇迹,不如原原本本都留给极少数人吧。

  不过呢,死亡毕竟在向你要求着态度。当然回避也是一种,勇敢也是一种,鲁莽还是一种——两眼一闭跳下去,跟蹦极一般。我选择钻牛角尖,死乞白赖地想一想,谁料结果却发现:死是不可能的。

  死是什么?死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还有个死呢?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应该是连“没有”也没有了才对。所以,如果死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死也就是没有的。死如果是有的,死就不会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故而“有”是绝对的。

  “有”又是什么呢?有,是观察的确认——现代物理学也明确支持这一观点。“无”呢?“无”也一样是观察——准确说是观察所不及——的确认,因而仍不过是“有”的一种形态。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种形态。

  那么,观察意味着什么呢?观察意味着观察者的确在。而这个观察者,既然能够认知他者,也就一定能够自认。这自认,便创生了“我”。

  “我死了”,此言若非畅想,就一定是气话,现实中绝没有这回事。

  “你死了”呢,或用于诅咒,或用于告慰。前者是说,你没死但你该死。后者是说你并没有死,不过是到了另一世界,或处于另一种存在状态罢了。

  只有“他死了”这句话没毛病,必有相应的现实为之作证。比如说“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迟早会被证实。

  (由此也可见,我是我,史铁生是史铁生。)

  总结一下吧:死,绝不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而一切“有”都是被观察的,一切“无”都是观察所不及的。所以“有”也好,“无”也好,都离不开观察者。那么,谁是最终的观察者呢?“我”!而“你”和“他”,“我们”、“你们”和“他们”,都不免是被观察者。

  最后一个问题:设若真有来世,我怎么能认出此一世的我即是彼一世的我呢?首先,无论哪一世的你,不自称“我”又自称什么?其次,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被回忆者是谁?第三,一生止于吃喝屙撒睡的人太多太多,想必来世也就难于分辨,而一个独特的心魂自然就便于被回忆。

  (以上四小节均引自史铁生作品《论死的不可能性》[1]。)

  在我想,求“往生”是不是有点儿多余?今生、来世其实是一样的,吃喝屙撒睡的固然一样,特立独行的也是一样,不知不觉的固然一样,大彻大悟的就更应该能看出些一样来。什么呢?生即是苦,苦即是生。如此又求的什么来世!今天就是昨天的明天,明天就是前天的后天……生还是苦,苦还是生,又何必在意此一生还是彼一生呢?我只相信,明天的意义,唯在进一步完美行动的可能。不过这已经有了保证:佛的目光在无始无终之间——史铁生要死就让他死吧,“我”才是那目光的无限仰望者与承受者。

  那么“脱离六道轮回”呢?说真的,我半信半疑。所信者,你下辈子可以不是人、畜牲、恶鬼,等等;所疑的是,莫非你可以是“无”吗?你只要是“有”那就麻烦。“有”就是“有限”,正如“无限”其实就是“无”。你看吧,哪一种“有”不是有限的?你想吧,唯观察所不及者谓之“无”,而那正是因为它的无限。这样我们就有救了,就算我们有一天不再是人,也不是畜牲、饿鬼和什么什么,我们总还得是“有”(因为“无”是无的呀),进而就还得是“我”。“我”位于有限而行一条无限的路,那才是佛或上帝的恩宠!

  而一条无限的路,正所谓日夜兼程,必是昼夜轮换的路!如果黑夜过于深沉,独善其身或自在之乐享用得太久,就好比心病患者会依赖上心理医生,人是会依赖于黑夜而不由得逃避白天的。然而白天就在黑夜近旁。不能使病者走进白天的医生是失败的医生,他培养了另一种“我执”。

  况且此“执”是因乐而生。譬如乐不思蜀,乐具腐蚀,岂止是不思蜀,其实是不思苦,进而养成享乐的贪图。乐无止境,难免日趋狭隘,偶像繁多,倒给“菩萨”们都分配了工作,管升官的、管发财的、管文凭和职称的……最后连掩盖罪行都有专管。尤其,这享乐与灭苦的期求,一旦进入白天,与疯狂的市场合谋,爱愿常不是它们的对手。

  所以我想,佛门弟子要特别地看重地藏菩萨。“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的这两句伟大誓言,表明他是一位全天候的觉者!虽然一个“成”字似乎还是意味着终点,但他把终点推到了永远,从而暗示了成佛之路的无限性。道路的无限即是距离的无限,即是差别的无限,即是困苦的无限,也便意味着拯救之路的无限,幸而人之不屈不挠的美丽精神也可以无限——唯此,无始无终的存在才不至于陷入荒诞。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简直就是十字架上真理的翻版,“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明显与基督精神殊途同归。是呀,一切黑夜的面死之思,终要反身投入到白天的爱愿(当然,一切爱愿总也要面对死的诘难)。

  你会发现,白天的事难免都要指向人群,指向他者,因而白天的信仰必然会指向政治。但政治并不等于政府,否则有政府的地方就不该再有不同政见。因而,政治的好坏也就不取决于国的强大与否,而在乎于民之福患。国之强大,仅仅是为了保卫民的福利,否则何用?所以,以强大为目的的政治是舍本求末,以爱为灵魂的政治才是奉天承运,才会是好政治。

  然而,爱也是有危险的。比如以死相威胁的“爱情”,比如期求报答的“友爱”,比如只为谋权的“爱国爱民”,比如盛气凌人甚或结党营私式的种种“信徒”……问题是鱼目混珠,真假何辨?其实呢,以平常常心观之,真假自明——正所谓“人人皆有佛性”,也正是神在的最好证明。

  我有个朋友,初到某地,两眼一抹黑,有个老太太帮他渡过了道道难关,他说我可怎么报答您呢?老太太说:你去帮助别人就是。我听说有个过马路的老头儿,四望无车无人,却还是静静地等候红灯。人说您这不是犯傻吗?他说:我不知道在哪个楼窗里,会不会有个孩子正看着我。我还知道有位女士,不知听哪个昏僧说,促成一桩婚姻便为来世积下一份善缘,于是不遗余力地乱点鸳鸯谱——管他们有情与无情!

  爱的危险还有一条:仅仅的爱人。您信吗?仅仅的爱人,会养成铺张浪费,甚至穷奢极欲的坏毛病——情形就像被溺爱的孩子。所谓“爱上帝”说的是什么?是说要爱世间一切造物。所谓“爱命运”说的是什么?是说对一切顺心与不顺心的事,都要持爱的态度。

  “我执”多种多样,并不以内容辨;无论什么事,一旦“我的重要性”领衔,即是“我执”。譬如常说的“立功、立德、立言”,尤其前面再加一句“为天下人”,都是再好没有,但请留神,“我”字一重,多么慷慨大义的言辞也要变味。不过,这事最为诡异的地方是:一味地表现“自我”是“我执”,刻意地躲避“自我”还是“我执”;趋炎附势的是“我执”,自命清高的还是“我执”;刚愎自用的是“我执”,自怨自艾的也是“我执”。那么“我”就得变傻子吗?对不起,您又“我执”了。我什么都不说成吗?成是成,但这仍然是“我执”。简直就没好人走的道儿了!不,这才是好人走的道儿呀:好人,才看见“我执”,才放弃“我执”,才看见放弃“我执”有多难,才相信多难也得放弃“我执”——这下明白了,成佛的路何以是一条永行的恒途。

  《伊索寓言》中有一篇说到舌头,说那是人间最好和最坏的东西,因为它可以说出最美和最丑的语言。信仰的事着实跟舌头有一拼,它既可让人行无比的善,也可让人作滔天的恶。譬如曾经和现在,也譬如此地和别处,人们为信仰而昏昏,也为信仰而昭昭;为信仰而大乱,也为信仰而大治;为信仰而盛气凌人,也为信仰而谦恭下士;为信仰而你死我活,也为信仰而乐善好施……再问何根何源?以我的愚钝来想,大凡前一类都还是那个“我执”。

  如何灭尽“我执”呢?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感到我永远都灭不尽那玩意儿。我感到我只能是见一个杀一个,没什么彻底的办法。我感到诚实是第一位的,比如说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黑白颠倒你试试看,或者只需想一想,会不会把白天弄成了自闭症,一到夜里又妄想狂?

  2010年11月4日

  注释:

  [1]见后文《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编注 史铁生作品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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