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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梦:无墙之夜

史铁生作品全编 史铁生 5241 2021-04-0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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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飘洒进梦里,激起细密无边的呼喊: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烟雨迷濛的城市,肆无忌惮地铺向虚玄的天际。密密麻麻的窗口仿佛尘埃,漫天飞扬而后被雨水打落,一排排一串串一摞摞,睁着空洞的眼睛。空洞又神秘。

  我独步街头——或不过是雨在风中徘徊,不过是风,在雨里行走。只听得那呼喊好像就在近旁,却又似总在别处。

  街上不见一人。

  没有人,没有车,连一星半点的标志都没有。

  这是哪儿呢?

  连我也似虚无——雨即脚步,风即魂行,唯那呼喊证明我在。

  或许会有伯格曼的空白的钟?抑或达利的变形的表?[1]也没有。只有墙。连绵不断的墙。连绵不断的墙走成街,走成巷,走成浩瀚的城市,走成走不出去的墙外的呼喊——也许,时间就是由这样的呼喊构成?

  自由即是迷宫;旷野也是牢狱;人,注定的,都是死者——有个名叫博尔赫斯的智者曾如是说。

  墙,真实,坚固。花岗岩,大理石,钢筋和水泥……击之有声。但是没人。我用力敲击墙面——或不过是风吹和雨打,但无人应。有的还是那不绝如缕的呼喊,掠过墙面,掠过屋檐,掠过青石的台阶,嘶嘶嘘嘘时而尖啸。

  我背靠一处楼墙坐下——或不过是风停了,雨住了。雨水在楼前积成一汪,一汪如镜,镜面不断被檐头的残雨滴碎,波纹荡散,倏然碧平如初。如此反反复复。反反复复间忽现一团光影——啊,月亮!

  月亮出来了。

  月亮穿云破雾,时而皎洁,时而昏蒙。

  空中,清光浮漫。地上,叶影斑驳。

  远处的呼喊悄然遁去时,近处纷纷然浮起嘈杂。随之背后一空,我险些仰倒,怎么回事?墙呢,墙怎么了?

  回身看时,墙都不见,唯一群空无所依的人形如悬如浮!

  墙呢?不翼而飞,还是“本无一物”?

  可那些人却都不惊慌,高居低住,左右相邻,各行其是,相互无视无睹仿佛四壁犹存……空墙透壁,如一座立体的舞台——

  有人在洗碗。

  有人在饮茶。

  有人在看报纸。

  有两个人面对面下棋。

  有四个人围坐桌前,可能是打牌。

  一老者独自坐在昏暗中,闪烁的银屏时而照亮他木讷的脸。但他是在看电视呢,还是在看电视后面那个姑娘?电视后面,灯光切断昏暗——

  灯下,姑娘正在电脑前忙活,时而凝神苦想,时而嫣然一笑,“噼里啪啦”地按动键盘……而在她上方——

  一个少年踩着凳子换灯泡,不小心灯泡脱手,眼看着要砸在下面那姑娘的头上了,却“砰”然而止,碎在半空。少年束手呆望……在他呆望的方向——

  一对年轻夫妇正哄着孩子在玩飞镖,嘻嘻哈哈,欢声笑语。镖靶实在是太小了,飞镖更像是飞向前面的一个男人。前面,即那镖靶背后,光线忽又转暗——

  暗淡的灯光下,那男人坐在马桶上悠闲地踏着节拍,想必还哼着什么歌。投来的飞镖有些垂直坠落在他脚下,有些稳稳地悬在他眼前……而他的斜下方灯火通明——

  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一群年轻人又喊又叫不知正在庆祝什么,或纪念什么……而就在他们身后,一盏烛光如豆——

  烛光中可见一幅蒙了黑纱的肖像,肖像旁坐着个老妇人,一动不动;近旁的喧嚣形同不在,或丝毫不能扰乱她的追忆……再过去,是两间黢黑的空屋——

  或者是等待中的婚房。月光照亮着门上的大红喜字,隐约可见一串串彩链和五颜六色的气球……而这空屋下面,也有一串串飘飘摇摇的气球——

  飘摇的气球围绕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这孩子是否梦见了雨呢——哪儿来的“浅浅”的水声?哦,是下面,稍远处,那儿——

  那儿水花迸溅,水雾迷濛,绿莹莹的柔光中一个悠然沐浴的女子……(那窈窕的形影怎么有些眼熟?)我于是像丁一那样看她,看得痴迷。看乌发贴在她白皙的肩头,看水帘铺洒过她挺耸的胸前……看泡沫在那陷落的地方聚集,聚集,最终沿一道动人的弯曲被溪流冲散……细细的溪流在她的臀尖滴淌,流过腿弯,漫过脚趾,平平地铺开,托起她动荡的身体……正如丁一所说“她是那么自由、舒展、蓬勃”……然后水声停了,她慢慢擦干着湿发,擦干处处,展臂,弓腰,屈膝,轻轻一跳……(怎么这跳跃的姿态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赤裸着走出浴室,走过厅廊,走过安睡的花草,走过警醒的时钟,脚步轻柔,周身的肌肤浪也似的流动……正如丁一所愿,她是“那样的不加防范,旁若无人”,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坦然,坦然得令人心惊……她走进卧室,走到床前,独自静静地坐一会儿,不管拿起什么扇一扇,驱走夏夜的燠热……然而她忽又跳到镜前,不,不是为了梳妆,是要看看自己。(她怎么有点儿像……像谁呢?)她轻轻地转动着身体,看自己……正如丁一所料,那“无比的安静中埋藏着难以想象的热烈”……她平伸双臂,踮起脚尖,欣赏着自己,或欣赏着夏娃的居身……啊!是她吗?夏娃?会不会她就是夏娃?会不会,夏娃已进驻她中?可就在这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

  昏暗的楼道里站着个邮递员,“电报!电报”地嘶喊。

  “哎,来了!”镜前的夏娃平安顿逝……“好了,听见啦!”赤裸的夏娃东一把西一把地抓,样子虽有些可笑但还是不躲不藏……“对不起请稍等一会儿,稍等一会儿好吗?”狼狈的夏娃急慌慌地穿衣,里一件外一件地穿呀,套呀……那情景真令人沮丧,令人忧伤——你等着看吧,很快她就不是夏娃了……

  邮递员悠闲地哼着小曲儿。

  门响了。门开处一团虚白刺目的光芒。

  但当那女子出来时,夏娃已藏进别人——衣冠楚楚,言笑得度,谨小慎微……

  我跳起来向她扑去——也许是想让时间停止,让时间倒退,让这女子回到自由,回到刚才,回到夏娃。然而,空墙透壁忽似舞台大幕徐徐闭合……

  闭合成墙。

  真实而且坚固的墙外,只有我独自呆望。

  云缕如流,忽而汹涌。

  月似行舟,须臾隐没。

  依然是烟雨迷濛的城市,烟雨迷濛的街巷。依然是风裹魂飞,雨载我行,细密无边的呼喊在墙外浪人似的徘徊: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那儿!丁一大梦惊醒,一骨碌坐起来喊,她,她就在那儿呀!

  哪儿?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你说谁?

  丁一愣愣地望着天上,似仍在梦中。

  谁呀?丁一你到底看见了谁?

  素……素白衣裙的女……女子。

  噢,我说呢,怎这么眼熟!我再问那丁:哪儿?告诉我,她在哪儿?

  在戏……戏剧里头!

  戏剧?

  对呀戏……戏剧!她就在那儿。——那丁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是说:你不应该不懂。

  你是说《白雪公主》?

  不,我是说戏……戏剧!

  什么戏剧?

  那丁哈欠连天,中了魔似的随时可能又睡过去。

  我赶紧摇晃他,努力撑住他沉重的身体:快,快说!哪出戏剧?

  倒不一定是……是哪出,就是戏……戏剧……

  我稍一松懈,那丁已是鼾声又起;好像那梦境勾魂摄魄,不想放他走似的。

  呜呼,我竟一时懵懂,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好消息呀,实在是个好消息!梦,原是我的领地,看来这丁真是浪子回头要来归在我的麾下啦。好哇好哇,那就让他睡吧,尽情地睡吧,梦吧,夜的眼睛会看得更真切,夜的耳朵会听得更深远。

  只是这“戏剧”二字来得蹊跷,一句胡话?还是一个预言?啊,勿急勿躁,那还要等到未来——未来我与丁一注定要一同走进戏剧,领会它的玄机,或从中谛听生命的奥义。

  注释:

  [1]伯格曼,瑞典著名导演,其影片《野草莓》的一幕场景中,街头时钟均无指针与刻度。达利,西班牙著名画家,其画作《记忆与时间》中的钟表皆扭曲变形。 史铁生作品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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