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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湘月的作品还不够成熟,结构呀,文笔呀,都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但这些稚嫩的文字却让我感动。感动何来?真诚,心里流淌出来的真诚。真诚已经说厌了吗?即便说厌了,真诚还是让人感动。而那类逃避着心魂、放大着光荣的文章,即便优雅、娴熟、凛然或机智,读罢还是索然,仿佛旁观了一回商场的开业典礼。
真诚仍然是写作的根本。人干吗要写作呢?活着,并且繁衍得兴旺,人是从哪一刻忽然想起写作来了呢?从孤独的一刻,从意识到了人之局限的那一刻。我一直相信,写作,即是为了有限的心魂能够同无限的存在联接起来。譬如一个孤单的音符,因为牵系进一曲无限的音乐,而有了自己的价值,而发现了存在的意义。
这联接,或这牵系,是什么?就是爱呀。爱和写作是同宗同源的,都是因为有限的束缚和折磨(残疾是它的强调),而要在无限的敞开和沟通中去寻求解救。这解救,当然不是一方对一方的施予,而是相互联接,相互牵系,是一同奏响并且谛听这宇宙中永恒流传的音乐。因而才有了平等。因而也才有了自由。因而你从这孤独的爱愿出发,去探问一切的所谓文化吧;从这儿出发去成熟,去老到,去优雅你的文笔,结构你的文章,那就都好了。
湘月坐在这世界的一个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们都是这样),猜想着别人,猜想着外界,猜想着遥远,为一些相识和不相识的别人而忧哀,而庆幸,而欢喜,然后平静地把他们写下来,写成独自的祈祷,写成了自己的生命。心路漫漫,湘月的生命因此得以扩展。这是写作对她的报答。这是写作对一切写作者的报答——从孤独的爱愿出发,走回来时,爱愿已经丰盈饱满。从爱愿出发又回到爱愿,这不是一个怪圈吗?但未必谁都能走成这样一个圈,这中间有多少诱惑可能让你离开它呀!(你觉得终于走到哪儿才算合适?)
因为湘月的写作,更让我怀疑作家该不该成为一种职业?我读过很多非职业作家的作品,鲜活灵动不拘格套,思也透辟,情也真切,便想到职业作家的尴尬:人家是什么都会,还会写,咱是别的不会,只会写。故前者之写必是有感而发——人家不等着它吃饭嘛。后者之写,或有定额,或要规避,或又不可久疏叫卖以防市场的忘记,这倒常常像是写饭票了。我的怀疑或许偏激,偶尔写写饭票应该也算正当,但若能时常看看湘月这类写作,时常想想写作的源头和归处,定会大有益处。
2002年1月9日 史铁生作品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