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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知道,远古岩洞壁画的朴拙,是因为先人们的技法尚不精当,还是他们本不在意万物的形真,唯竭力捕捉飞扬于形外的神采?想来那时,人与人,物与物,并无鲜明的隔离与警惕,形真或无需强调。譬如鲁滨孙只身孤岛(那情形近似远古),对于他,形真能够表达什么呢?他的处境,乃物对心的阻隔,人同命的对抗;他要是忽然想起画画,我猜他多半会像海明威,夸张海的神秘,夸张心的孤单,尤其要夸张孱弱的形体向精神的依靠,于是乎形随神变,张扬的神韵才是要点。于是乎远古之人便把那份依靠供奉于岩壁,刚劲其威猛,放浪其飘逸,得意忘形,意在有限的形外寻求神的救助。
但后来,人走出了伊甸园(或鲁滨孙回归了社会),人间的纷然对立,皆以形做标识,含糊不得,含含糊糊的你到底是左是右是哪家的好汉?神采便隐蔽于形形色色,譬如公子和樵夫,譬如别墅或茅舍。设若你赤一双脚去星级饭店,保安必请止步。设若毛主席想去早市上花一点钱,料也不易。呜呼,形虽确确,魂却拘拘,孰料这姑且之形竟做成了巩固的牢笼!
何以打破这牢笼?在我想来,艺术的本职就在于此。每一种流派的诞生,每一种技法的尝试,都是突围,都是越狱,都是逃离,是心魂的飘缭漫展不甘就范。我说过:文学在文学之外。咏阁说:艺术也是。
咏阁的作品证明着这一点。我看他像一匹困兽,时而在牢墙边逡巡试探,时而在牢窗前伫立眺望——那儿有他梦想的天空,天上有他梦中的奇景:所有的技法他差不多都试过了,却都似离他的梦境还远。我认识咏阁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现在他也还是像个孩子那样抱紧他的梦愿。多年不见,从他的画中,我看见的仍是一个寻梦者的心魂旅程——焦灼、躁动、挣扎,乃至忽而沉静、寂寥,终至望风枯坐,面壁沉吟,继而笔下倒仿佛犹豫了,如丝如麻,如空如旷,我猜他必是看见了世界人间(或万物万法)的不确定性。不知别人感受如何,我则偏爱这样的不确定。形是确定地小,神是不确定地大。僧是确定的小,佛是不确定的大。知是确定的小,不知是不确定的大。这真是多么好呀,在种种确定的流派和技法之外,咏阁,你还有不确定的大领域可以为!
我不敢说咏阁的画已经多么好(首先我没这个资格),但我敢说已经多么好的画仍然是不够,因为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寻梦者,而梦,哪有个尽呢?
2002年5月23日 史铁生作品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