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嘛,哪有热闹往哪跑,只有闯出名头的戏班,才坐等人家来请。
可随着时代发展,喜欢听戏的人不多了,梨园越来越难混,万幸的是戏班除了给人贺喜,还能容鬼道丧。
这个道丧不是白事唱戏的意思,而是梨园的老传承,哪有人死的不安稳,生前受了什么冤枉,死后肯定要搞事,而道丧就是去唱一出类似包公断案的大戏,让鬼来找包青天伸冤,也不是你唱了,鬼就会跑来跪倒在案前,真正厉害的鬼,一眼就能看出这包青天是糊弄鬼的,或者看都懒得看,怨气就是那么重,就是那么有尿性,玉皇大帝来审案,人家都要先把仇报了再说。
剩下些不是特别厉害的,一看包龙图来了,也都吓得不敢现身,擎等着包公明察秋毫,为他们把冤申。
但也不是说道丧就毫无危险,人不惹鬼鬼不惹人,可常在河边走,没有个不湿鞋的,往轻里说,戏班人见个鬼再正常不过,严重的,厉鬼报仇,顺手掐死个把人就更正常了。
所以当初去陈家村的麻班主才说,有资格接阴活的,要么是梨园有传承的老班子,要么是不怕死的草头班子。
毛家班是后者。
而我听阿龙说了这几年他们容鬼道丧的白事,真觉得这帮人能活到现在,肯定是老天爷的眼被狗叼了。
被浸猪笼的狗男女,回村探亲被奸杀的大学生,被儿子吊死的老太太,矿场事故被活埋,家里还半毛钱赔偿没捞着的倒霉蛋,就这么说吧,不闹厉鬼的活都接不上,而在我看来都是些必死无疑的阴活,偏偏人家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
要不是阿龙言谈举止之间,表现出并不相信有鬼存在的态度,我真以为毛家班里隐藏了不出世的高人,连厉鬼都不放在眼里。
听他说了几句,我都打退堂鼓了,何道长叫我出来云游历练,可不是叫我跟他们送死的。
来都来了,总得待几天再说,也亏我赶得及时,毛家班正准备出远门,而出一趟活少说也得三两个月,因为没人来请他们,毛家班都是主动出击,各个村子转悠,有活接活,没活演杂耍求看官打赏,听阿龙说,最远的一次从河北跑到广西去了。
将唱戏用的家伙什搬进卡车,毛家班还有一辆面包车,但那是班主和一男一女两个台柱子才有资格坐的,我们这些苦力就挤在卡车里,离开祝庄村,漫无目的的进发,每到一个村子就进去问问买卖,要价不高,基本两三天就能接个活,但都普通,不过一路下来能捞回本钱,逮住一个阴活就转了。
大笔一挥,又是半年。
这半年来我跟着毛家班出了两趟活,没有值得说道之处。
与毛家班的相处谈不上多愉快,但也没什么过不去的,见过我的脸后,有嫌弃的,有同情的,也有满不在乎的,而这些反应也是我习以为常的,整日里不多和人说话,就是吃饭,干活,练功,比较贵重的法器,比如令牌法印我都随身携带,诸如符纸朱砂就让阿龙帮我放在他的箱子里,露在外面的只有一柄桃木剑,戏班的人没当回事。
祝庄村休养半个来月,又要出活,毛班主说这一趟跑远点,算下来得四五个月才能回来,我心中盘算,出完这趟,一年之期也到了。
装车,出发,一连七八天都没接到活,我和阿龙说,毛班主的脸恐怕臭到极点,可吃饭时却见他笑眯眯的,我问他:“班主,好几天没收成了,你笑啥?”
“操,你个鬼脸一就是年轻,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好几天没活,就说明大活要来了!”
“鬼脸一,给我盛碗汤去。”说话的是个艺名叫温如玉的男人,四十多岁了,整天涂脂抹粉,却是毛家班的台柱子,平日里作威作福,我都躲着他走,撞见了肯定被使唤。
接过碗,盛了汤递过去,温如玉又拿我开涮:“鬼脸一,你说说你,长成这幅鬼德行,有心教你点本事,可你这脸糙的,妆都画不上,我看你是一辈子干苦力的命了,嘿,劲还挺大,活该干苦力。”
我说:“温爷说笑了。”就要躲一边去,可其他人却轰然大笑,都是为了讨好温如玉。
阿龙面有不忿,想帮我顶两句,我拉他一下,免得得罪那小心眼的娘娘腔。
吃过午饭,毛班主进村,四处打听哪里需要戏班表演,徒劳无获,即便他觉得大活要来,依然免不了唉声叹气。
可就在我们准备开赴下一个村子时,有个中年男人蹬着自行车追来,找到毛班主,就问:“鬼戏接不接?”
众人的表情微妙起来,因为鬼戏就是大活。
毛班主喜上眉梢,却很快压下了激动的表情,沉吟着说:“接是能接,可行有行规,这种买卖可不便宜,唱祖宗一天一百,道丧一天三百,还得管吃喝。”
中年男人吓了一跳:“这么贵?”
毛班主说了模棱两可的话:“救人的买卖,钱贵还是命鬼?我说的只是普通价,还得看你要给什么鬼唱戏。”
那人说不是给鬼唱,是村里的有几个媳妇遭阴了,想请戏班唱一天哪吒闹海,把阴气压一压。
走南闯北,各地撞鬼的称呼真让我大开眼界,上次去陕西还听人说有个闺女被喜神接走了,我问他神仙显灵了?他告我黄鼠狼把人眯了。
中年男人说的遭阴,就是撞邪的意思,不一定有鬼,有些村子风水不好,一场大雨都能让村里阴气变重,引出些病症,只能靠中药调理或者自己恢复,可有些就喜欢请人驱邪。
毛班主可不跟人家讲科学,一听是压阴气,就问他能出多少钱。
中年男人说要回去跟村长商量一下,问我们在这等,还是跟他走。
快熟的鸭子哪能让他飞走,毛班主道:“兄弟请带路。”
不在我们吃饭的村,而是三十多里地之外,山脚下的村子,满村不到二百人,房屋也破,一看这贫困的模样,毛班主的脸又拉了下来,等那老村长过来商量价钱,态度也不好。
老村长问他,能不能便宜点?
毛班主道:“不行了,梨园定的规矩,我们可是扛招牌的班子,得守规矩的。”
老村长看看我们这些坐在卡车上的歪瓜裂枣们,想了想,似乎下定什么决心,咬着牙说:“成,三百就三百,我去凑钱,你给我们唱七天。”
飞来的一笔横财,我敢保证毛班主说的是一百一天的价,却没想村长要给三百的活,戏班人无不高兴,只有我有些狐疑,一分钱一分货,那中年男人说的是压阴气,可看村长的意思,分明是要镇鬼。
有心劝毛班主问个清楚,可我知道在他面前说不上话,让阿龙说吧,他自个都不信鬼,我只好闭嘴装哑巴了。
老村长指点我们进村搭戏台,毛班主也不傻,凑他身边套话,就是听说村里的媳妇遭阴,是怎么个回事?哪家的媳妇?我们压阴气都是在事主家才有效。
老村长却说:“不用,听俺的就行,到村后的空地上搭台子,几个媳妇都是在那遭阴的。”
毛班主立刻追问:“那地有什么猫腻?”
“能有啥猫腻?”老村长瞪眼道:“以前是块坟地呗,几个媳妇要死不死的跑去小便,尿到人家棺材上,不遭阴才怪了!”
毛班主哦了一声没当回事,他追问几句也是好奇,或者是想借此多要两个钱,村里人多半都迷信,即便毛家班所在的祝庄村也是如此,而毛家班的人说他们不信鬼神,其实也不至于,应该说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每个人都相信有老虎,却不觉得自己能遇到。
进了村就有好多人追着我们看热闹,到了村长说的地方,就是一大片空旷的黄土地,还有几间早不住人的破屋子,刚刚听他和村长说话我就觉得古怪,几个媳妇跑到这里小便。。。脑子进水才会那样做,就算男人也知道找棵树,或者墙角遮羞,我不信村里的媳妇如此泼辣,空地当中脱了裤子就尿。
可她们如果跑到破屋里,没理由尿到棺材上,谁会在棺材上盖屋子?
而那空地当中还有一个黄泥砌的井台,这就更没道理,谁会在坟地打井?
毛班主正和村长说话,我便凑到那大秋天还摇着折扇发骚的温如玉旁边,陪笑道:“温爷,跟你汇报个事?”
温如玉哼一声:“准!”
“你看这有点不对劲吧?老村长说。。。”
将我疑虑的地方说了,我让他跟村长打问打问,就怕这鬼地方闹鬼。
温如玉却听得不耐烦,唰的收了折扇,狠狠敲在我额头,骂道:“你个鬼脸一整天琢磨些什么呢?你看看你这张脸,你还怕鬼么?爷夜里要登台唱戏,你在这鬼长鬼短的,信不信爷两巴掌呼死你?”
我赶忙捂着脸后撤,继续赔笑:“信信信,是我说话太晦气,不打扰温爷,我干活去了!”
一溜烟跑到阿龙身边,与他一起搬箱子,阿龙还让我别跟温如玉一般见识,那就是贱货。
我说:“不用安慰我,我又不生气!”
真不生气,跟这帮人有什么可生气的,往好听里说是我大度,说难听的,三教九流,上九流: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烧锅六流当,七商八客九种田。
中九流: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风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
下九流: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帮,五剃头六吹手,七戏子八叫花子九卖糖。
咱可是中九流排第八的小道士,我跟下九流生气,犯得着嘛?这是何道长把我教育成心平气和,宠辱不惊了,换我以前的脾气,你觉得没鬼?
招一个连队的鬼过来玩死你。
戏台搭好,归置后台的家伙什,该忙的忙完就和阿龙在村里转悠,第一个去看了那口井。
不知道为什么,打从看到,我就觉得这井有问题。
黄泥井台,探头往下看便感到一股湿乎乎的阴冷气扑面而来,六七米的深度就是井水,看上去挺正常的,却还是忍不住问阿龙:“龙哥,你有没有觉得这口井不对劲?”
阿龙嗯一声:“觉得!”
“哪不对劲?”
“没井绳呗!”
是呀,水井旁边怎么没有井绳和水桶呢?
可这也不是我觉得有问题的地方! 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