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讲个故事(6)
“那一年的春节,特别的冷,简直冷到了骨子里,以至于顾老先生连过年的兴致都阑珊起来。若在往年,进入农历十二月,顾宅早里里外外忙碌起来,各个角落洒扫得干干净净,花草要新买一些,装饰画也要新换一些,上好的茶酒要备好了,传统的点心也要做起来。顾夫人是个极其贤惠能干的女人,管家是一把好手,总是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温馨舒适。可这一年,顾夫人不在了,新夫人又一天到晚窝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里的阿姨没有指挥官,惶惶的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以至于快到除夕,年货都还没备齐。
“在这种情况下,顾老先生愈发觉得悲哀,他开始懊悔,如果不是自己风流成性,哪怕这一次错得再离谱,夫人也不会离自己而去。而且,更要命的是,夫人离开顾家,似乎就一病不起,到了年边,因天气冷的缘故,病情竟又重了几分。他曾试图去探望,却连门都不得而入。夫人传话给他,说除非她死,否则不会见他。儿子见了他,也只是沉默着,连话都不愿跟他说几句。好好的一个家,就因为那一荒唐行径,彻底的散了。而新的夫人,还有那未出世的孩子,其实已经无法组成一个家,那不过是一种责任,或者,说得更露骨一些,是一种妥协。
“想到未出世的孩子,他不由苦笑,他其实不是一个好父亲,那个生命,投胎到他这里,真是错了。他甚至连预产期都没问过,连他(她)哪一天出生都不知道,难道还奢望,他能付出更多父爱?怕是不能,肯定不能。然而大概是得出的结论太过斩钉截铁,他心里竟有了几分恻隐之心,他错了已是错了,然而孩子却是没有错的,他到底是他的骨肉,到底要姓他的姓,他是不是应该对他好些?
“然而还没等他说服自己改变态度,他对这个孩子的厌弃,却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当然,说确切点,是对孩子的母亲。
“那已经是春节了。那天早上,他不知怎么心情特别抑郁,在家焦躁不安的,没来由摔了个花瓶。他想排遣一下自己这坏情绪,正打算约几个朋友去喝酒,却意外发现儿子顾卿岐匆匆而来。
“妈妈快不行了。儿子眼睛红红的,神情哀伤。他愣了一下,可很快反应过来,只觉心里一阵刺痛。他们虽然离了婚,她虽然不见他,可在他心里,他依旧是她的妻,他知道她病了,病得很重,可却从来没想过,她会不行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夫人娘家。那时顾夫人本已双目紧闭,只余胸口一口气,可他进去,才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竟睁开眼来,看着他,一行泪滑了出来。
“她的眼睛没再合上,她胸口的气却已消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样一幅场景。她死不瞑目,可就是死不瞑目,她也要看到他,才肯去死。她曾说过,除非她死,否则不会见她,果然是的!
“他无法形容心里那种感觉,那已经不是悲痛,不是懊悔,不是任何一种尘世间的情感。他一向自诩风流,一生追逐女人,可最后呢,他得到了什么?他又失去了什么?他最爱的女人,至死方肯见他,他最爱的女人,死不瞑目。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那天的时光的,他像个空心人一样,飘飘荡荡的,看着众人忙碌,他看着她被穿上寿衣,她被放进棺木,她终究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再也不会和他呼吸同一方天地下的空气,她死了。留给他一双不肯闭上的眼睛,那是至死的怨恨和不肯原谅。
“黄昏的时候,顾宅有人前来,悄悄附耳于他,告知的竟是一个霹雳般的消息,他的新夫人,竟在这一天里,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来人,反复问可是真的。在得到确切答复后,他心里的愤怒如海啸一般席卷而来。他虽然不知道孩子的预产期,可他却清楚得记得那个荒唐的日子。那是阳历七月末的一天,最热的时候。而现在,现在却才刚刚二月,春节都还没过完。他不是愣头青,不是头一遭当爹,他知道女人怀胎要十月……
“他去了医院,撇下他不肯闭眼的妻。在医院里,他看到那小小的婴儿,浓密的黑发,细长的眉眼,藕一样的手脚,粉嫩嫩的,健康得不得了的模样,心里只觉前所未有的悲哀。如果他看到的,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是一个孱弱的小生命,他或许还能告诉自己,只是孩子性急,提早来到这个世界,可是现在呢?现在,这个护士说有六斤六两的男孩,他要如何相信他是早产?
“他没有看一眼他的新夫人,也没有回他死去的妻那里,他回了家,把自己关在房里。他不知道要如何惩罚自己。不,他已经惩罚了自己,是老天爷惩罚的,老天爷甚至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这之后,顾老先生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一蹶不振,颓废至极。顾卿岐在母亲去世半年后,远赴日本,除了一年几封家书,几乎就没回来过;一年后,郭雯霞亦带着刚刚周岁的幼儿,去了加拿大,后来又去了德国,去了美国……”
无嗔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小了,终至于不闻,他看着我,表情还是淡淡的,然而眼底的情愫,却浓了像化不开。
我想起那段总是颠沛流离的日子。
那是一种衣食无忧,却又像无根浮萍一样的日子。那样不安的、胆怯的、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国度里,惴惴的生活着。照顾我的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在我甚至还记不住她们脸的时候。而我唯一熟悉的人,我的母亲,却几乎没对我展开过一个笑脸。我是那样怕她,又是那样渴望她。有时候,在雷雨交加的黑夜里,我赤着脚,站在门口,然而到底没有勇气,去打开那扇门。
打开又怎么样呢?我敢去我母亲的房间吗?我能得到一个爱抚的拥抱吗?
不。
我是一个弃儿,一个我的父亲,在我还没出生,却已经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弃儿。
关于我的身世,我的母亲,她讲给我听的,是另一个版本。
她说,她和颜朝,本来青梅竹马,可因为南宫洛,颜朝见异思迁。可南宫洛呢,却心有所属,他为此郁郁不欢。一次酒后,他半真半假,误把她当成南宫洛,想要一慰相思。可她呢,因为想挽回他的心,便半推半就,献出了自己的处子之身。但结果呢,她怀孕了,他却不肯娶她,甚至逼她堕胎。她父母怕女儿未婚先孕,坏了家族名声,便也选择刽子手的立场。在这一刻,那个她叫叔叔的男人,却站在她这一边,做出保护他的姿势。她那时无依无靠,自是感激涕零,便从了他,成了他的小妻子。可那个风流惯了的老男人,看中的却只是她的年轻美貌,图的也不过是一时新鲜。新鲜劲一过,又到外面寻花问柳,四处猎艳。她忍无可忍,带着他离家出走。可是,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一个孩子,生活总是无比艰辛。若不是她父母还肯给她钱,养着他们母子,他们大概早就客死他乡。
她说,她恨颜朝,若不是得她爱,占她身,她还有可能选择忘记,去爱另一个人。
她说,她亦恨那姓顾的男人,若不是他哄她欢,诱她信,她还有可能选择放弃,去过另一种人生。
她说,她亦恨他,因为他的存在,总让她想到她被背叛的爱情,被欺骗的婚姻。
“你注定是个没有爱的孩子。”他还记得她几乎是切齿一样恶狠狠的样子。
“你看,你的生父,雨富可敌国却连认都不肯认你;你看,你的养父,万贯家财却对你一毛不拔;你看,你的周围,可有一个朋友,一个亲人,一个喜欢你的人……”
“你要是不服气,你要是有本事,你就站到他们面前去,让他们不得不看到你。姓顾的不是不肯给你一个子儿吗?你可以把他整个家都夺过来。姓颜的不是不肯认你吗?你就让他一败涂地生不如死也不要放过他。”
“这个世上,没人爱你,可是,却也没人阻挡你去恨一个人,去报复一个人。你要是个男人,还有点男人的志气,你就报复给我看,去把他们的世界搅得腥风血雨,去让他们后悔当初的背叛和欺骗。”
……
一字一字,都像是诅咒,像带着血,带着石子一样硬邦邦的恨,带着刀子割肉一样的痛。它们出现在我稍微松懈的空隙里,出现在我的睡梦中,甚至出现在我的潜意识里。不,它们已经成了我的潜意识。
我是如此如此怕这样的魔咒一样的语言,以至于我都不敢让自己停下来,闲下来,不敢让自己做梦。我把时间排得满满的,我一再控制我的睡眠,我就像一个机器一样,只为一个目标而努力着——复仇!
我要复仇,为我无爱的人生。
这是已经浸到我血液里的意识,这是我活着的支撑,这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我从来没有去质疑过我的仇恨。
就像它们是天生的一样。
可是,今天,此时,此刻,日头一寸一寸西移,风冷,寒意浓,我最信任的人,他面色淡然,声音清俊,徐徐向我描述了另一个版本,那也是一个关于背叛和欺骗的版本。只是,被背叛和被欺骗的,却不是那个恨得咬牙切齿的女人啊。
我要相信谁呢?
其实,还要问吗? 深圳爱情故事4暮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