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要结束了
资凤翔给我带来了止痛药,他把它交给凤临,告诉他如果我实在疼得话,就给我一颗。
“缦殊,虽然我知道你很痛苦,不过,这个东西,还是要控制自己少用,会上瘾。”他半蹲在我面前,细细叮嘱我,眼里沉沉的光,有种绝望的意味,可能他也知道,现在和我谈所谓的上瘾,已经苍白得失去了任何意义。
可我还是很认真的点头。
我把资凤临给我的止痛药,一粒一粒攒起来,像在攒贵重的珠宝。
要攒够多少才够呢?
我身边还有一些安眠药,还有一些资凤翔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据说是祖传秘方的中药丸,还有一些无嗔带给我的抑制肿瘤生长的白色片剂——其实我发现我一天吃蛮多药的啊,除了这些成药,我还要喝三碗苦苦的汤药。凤临总是忧虑我胃口不好,吃得不多,他也不想想,我每天吃这些,是不是已经饱了?
不过很快就要结束了。
虽然我现在还能看到一点阳光,虽然花园里的花总是开得这么艳,虽然这靠海的村庄里空气这么清新,虽然我思念的那个人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虽然只要我活着资凤临就会觉得满足,虽然……
可实在是太痛了。
也太恐惧了——那种总担心自己的思维控制不了自己行动的恐惧,那种害怕自己像家族先人一样疯癫的恐惧。
我想把一切都结束了。
反正是要结束的,不过是主动和被动的区别。
当所有的药丸,合起来有满满一小袋的时候,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我还记得那天是个细雨绵绵的日子,秋末冬初了,下雨的时候,就格外凉。我靠窗坐着,看着窗外,窗外是灰的天,灰的雨,在这灰的天和灰的雨的那边,是另一栋房子,在那栋房子里,此时,有我在梦里都想见的人吧。
资凤临说:“缦殊,今天下雨,不要出去噢。”
其实我明白他这话的另一层含义。
因为在吃中饭的时候,无嗔曾打电话过来,说顾倾砚傍晚会来。
每次顾倾砚来前,他都会打电话过来的,他是怕我在那个时候出去,万一被顾倾砚看到。
其实他是多虑了。
花园的篱笆扎得很高,上面爬满了藤蔓,严严实实的遮了视线,即便顾倾砚站在无嗔屋前的坪地里,也不过是看到篱笆上的风景,再多的,却是看不到了。
但他不管,他还是每次都很审慎的打电话过来叮嘱。
既然他叮嘱了,我自然要听的。
我很听话的呆在房里,问凤临要了两颗安眠药吃了,准备午睡一会——我总疑心凤临是知道我的想法的,毕竟,如果要说这个世上,谁和我关系最是密切,无疑是他。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来年,分开的时间屈指可数,我的一举一动,他自是最熟悉,就连我心里的一想一念,他怕也是猜到了个八九成。
他给我倒了水,看到我把安眠药吃了下去,又照顾我躺下,帮我盖好被子。
我闭上眼睛。
他在我旁边坐了一会,走了出去。
我起身,从衣袖里抖出两颗安眠药,放到枕头里那个小薄膜药袋里。
满满一小袋药了。
白的黑的黄的,大小不一,颜色各异。
它们若同时到肚子里,会是什么样呢?
其实我希望它们能都是安眠药。
因为我知道,服用过量安眠药的人,即便是死去了,也好像睡着了一样。我是一个爱美的女人,哪怕是到现在这步境地,也每天把自己捯饬得清爽整洁,我无法容忍自己的死相,是狰狞可怖的。
顾倾砚不喜欢我化妆。
他却不知道,我自己是喜欢化妆的。
我喜欢那粉黛,把自己打扮得更楚楚动人。
唔,又想到了他。
我重新躺好。
努力闭上眼睛。
头又开始痛。
我咬紧牙关,手指抓着被单,忍。
疼痛越来越剧烈,我终于没忍住,小声呻吟了一下。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走了进来。
当然是资凤临。
“缦殊。”他大概是听到我的呻吟,心疼的唤了我一声。
我睁开眼睛,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有点痛。”我说。
他把手放到我的额上,温热的手掌带来了舒适的触感。
“凤临,给我一颗止痛药。”我说。
“可是,你上午才吃了一颗。”他声音里满是忧伤。
“那再给我两颗安眠药,我若睡过去了,疼得可能就没这么厉害。”
他沉吟一下,终还是起身,给我又拿来两颗安眠药。
这回我是真吃下去了。
因为实在是疼。
安眠药吃下去不到半个小时,那混沌的睡意夹着混沌的疼痛,让我陷入了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里。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睁开眼,到处已经黑团团一片。
“凤临。”我叫。
“我在。”是资凤临温和的声音。
“天黑了?我睡了这么久?”我问。
资凤临没有说话。
“怎么不开灯?”
我撑起身,想去摸床头的开关。
“我来。”资凤临阻止了我,声音依旧是温和的,温和得让人忧伤。
“啪”的一声。
奇怪,没有预想的满室流光,四处还是黑乎乎一片。
不,不是原来的那种黑,有一些隐隐的黄晕,就浮在眼前,飘飘渺渺的,不可捉摸。
“凤临。”我慌张的叫了起来。就像一个被置身荒野的孩子,找不到妈妈,慌张又害怕。
“我在。”资凤临握住我的手,“缦殊,别怕,我在。”
“是停电了吗?”我问,心里其实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是,谁愿意相信呢?谁愿意呢?
“不是。”资凤临这个呆子,这个傻瓜,这个白痴,他根本就不会安慰人。
“是停电了。”我恼怒的抽出手,再去摸那开关。
这回,资凤临没有阻止我,他任由我不停的按啊按啊,啪啪啪啪的声音,眼前的黑暗像魔鬼一样,怎么赶都赶不走,怎么赶都赶不走。唯余那隐隐的黄晕,消了现现了消,像不怀好意的人幸灾乐祸的笑。
“啊。”我发出绝望而凄厉的一声嚎叫,像受伤的狼。
谁不怕死?谁不怕瞎?谁不怕陷入那永远的黑暗里?
“咚”的一声脆响,是床头柜上的台灯被我扫到地下。
资凤临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不让我再继续那疯狂的举动。
“缦殊,别怕,你还有我。”他说。
“缦殊,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他说。
我用力推着他,试图挣脱开来,我不要谁做我的眼睛,我要我自己的眼睛。当我走路时不时失衡,当我头痛越来越剧烈,当我看不清这个世界,当我控制不了自己的疯癫,当我一步一步,走进无嗔说的那个诅咒的世界,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我害怕死!
我不要死!
起码,我不想就这样死,死得无声无息,死得他都不知。
我想,死在他的怀里,死在他的吻里,死在他的痛苦里,死在他对我无尽的留恋里。
顾倾砚。
你知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只想你陪在我的身边,陪我度过这黑暗,陪我面对这恐惧,陪我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
“倾砚……”在这一刻,我终于屈从于自己内心最真切的渴望,哽咽着喊出这两个字,倾砚,你可知道,如果可以,我只愿自己从未离开。
资凤临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
然而他没说什么,他只是更紧的抱了一下我,像是要给我力量。
我终于闹够了。
或许说,是闹累了。
疯也疯了,哭也哭了,平时不敢轻易去想的那个名字,也任性的叫了出来,剩下要做的,是不是就是接受这样一个结果——一个终于把那微弱的视力也彻底失去的结果。
从今往后,我再也看不到花开,看不到云飘,看不到自己的容颜,在粉黛下一点一点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从今往后,陪伴我的,是无止境的黑暗了吧。
不,不会是无止尽的,很快就要结束了。
不管我的人生遭遇了什么,我总是不能就这样屈服。哪怕是面对死亡,我也希望能由自己掌控。
“凤临,我有点饿了。”我推开资凤临的手,理理被泪水汗水黏住的发,平静的说。
“我马上去做。”资凤临飞快的回答。
我感觉到他站起来,似乎走了几步,然而又走回来,握住我的手,像是确认似的问:“缦殊,你真的没事了。”
“没事了。”我尽量让自己笑得好看一点,我看不到了,可他还看得到,所以要尽量笑得好看一点。
“你和我一起到楼下来。”他说。厨房在一楼,我的卧室,却在二楼。
“我想再躺一会。”我说。
“那好,等我做好了,我来叫你。”他说。
将走未走之时,又说:“缦殊,明天我叫哥哥,我们把床搬到一楼,住一楼方便一些。”
我说:“好。”
其实,我心里有另一个声音。
“不必了。”
真的不必了,因为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的痛苦,你的忧伤。
凤临。
忽然想起那一次,你拿出锋利的刀,一点点割开自己的皮肤。那时,你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想要主宰自己的人生?
凤临,你看,你曾把那样的伤痛留给了我,而今,我也要把这样的伤痛留给你。
你会怪我吗?
我不在后,习惯了守护我的你,要怎样过剩余的人生? 深圳爱情故事4暮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