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儿只觉得眼前漆黑的那一瞬间,便突然有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这只手光华细腻,绝不是秋枫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似乎觉得熟悉,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是谁。她使劲力气挣扎,却没能挣脱掉,听得耳畔有人低语:
“是我。”
心神一恍,便没了气力,任凭这人搂住自己腰身,就跟着蹿了出去。
这人身法极快,嘉儿任他抱着,听到耳边嗖嗖风声,似乎只是眨个眼的功夫,便已到了门口。光线微亮,嘉儿这才看清身边这人是谁:
宫羽亭。
再定睛一瞧,见前面是秋枫驮着马伯云,二人身法脚程相当,须臾间便已冲出老远。嘉儿认出这里便是进门之前的那条长长的甬道,两边都是大小统一的石门,每个石门后面应该都是大小不一的赌场,想必里面此刻还在酣赌吧。
赌场就是这么一处所在,哪怕外面洪水滔天,赌桌上的所有人,也只会关注那几粒骰子的点数。
面前身影突然一闪,倏地消失,“轰”地一声闷响发出。紧跟着宫羽亭转了个方向,拐进左手边那扇打开的石门里,嘉儿惊魂未定,秋枫已经关上了石门。
房内漆黑,只有那张赌桌上亮着唯一的一盏灯。嘉儿环顾四周,见无论陈设大小,都和刚刚自己赌骰子的那间别无二致——或者根本就是原来那间也说不定——想必是秋枫听出这里面没有声音,才躲进来暂避风头。
“真是多亏了你。”秋枫道。
“还是多亏你能想起来我啊!”宫羽亭话虽这么说,却也并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反而隐隐间还透着些骄傲,“不过这事儿倒也只有小爷我能办得来,换成其他的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灯挨个灭了,都没戏!”
马伯云被秋枫放倒在地,仔细地托着自己那只受了伤的右手,重重地喘着粗气,眼神复杂地看着秋枫,道:“你,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秋枫并未理他,转过身看了看嘉儿,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嘉儿摇了摇头,还未答话,宫羽亭便道:“怎么会有事儿呢,我一把把她拖走的时候,那风老板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呢。”
嘉儿这时已充分平定了心绪,念头微转,便理清了刚刚电光火石的那个瞬间发生的一切:秋枫看到马伯云的时候,便已想到之前跟踪他的宫羽亭应该就在左近,是以在刚刚情势危急之时,高呼那声“灭灯”就是说给宫羽亭听的。好在后者足够机灵,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意思,也确实足够有本事,那一个瞬间便施展身法,将整整两圈的灯挨个熄灭不说,跳下来的时候还用暗器打灭了中间桌子上的灯。然后宫羽亭拉走了自己,秋枫把趴倒在地的马伯云驮了起来,二人便就这么在其他所有人都还在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逃之夭夭。
再事先没有任何计划的情况下,居然可以做到这一步,嘉儿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秋枫先前提过他跟宫羽亭是昨天晚上才认识的,没过多久居然有这种程度的默契,实在太可怕了……
嘉儿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会和宫羽亭这么快就又碰面了。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他们过不久就能找到这儿来,一间一间地排查,就只是时间问题。”秋枫蹲在马伯云身前,道:“马老板,有些事我想跟你确认一下,请您务必要如实回答我。”
马伯云无法理解这小贼哪里来的气魄能如此不容置疑、不容拒绝,明明自己才是有一大堆的问题想要问他!
“你来到这儿,是为了什么,是谁带你来的?有没有见到什么人?”秋枫倒是毫不含糊地直奔主题。
“呸!小贼!不妨你倒是先说说看,你把我三弟五弟怎么样了!”
“温三爷和纪五爷虽然受了些伤,但是现在肯定已经没有生命大碍了,你放心就好了,我们现在没工夫再去翻过去的旧账了,我问你,谁把你领进来的,你来这儿总不是为了赌钱的吧?我们现在真的没有时间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都希望你能明白我至少现在是站在你这边的。运气好的话,一会儿可能能抓到组织的重要人物!”
“重要人物?你是说刚刚风无敬提到的……两个人!?”嘉儿惊道。
“不错。”秋枫道。
“他那时,那不就是个骗局吗?”
“不,那种情况下,他想迅速带我们入局,就必须要扔出足量而且真实的消息,所以我并不怀疑当时他说那些话的真实性。相反,我还觉得,他既然早就知道我们两个的身份,知道我们是风姑姑派来的,可能所有的一切,打从一开始就都安排好了。”
嘉儿道:“你是说……”
“我甚至怀疑,他所说的两个组织的关键人物,就坐在我们当时赌骰子的桌上!”
嘉儿心念电转,迅速回忆当时桌上都有谁:一个公子哥儿,一个嗜赌如命的道士,一个作风稳健保守的大亨,还有一个富贵夫人。若说可疑,似乎哪个都很可疑,若说清白,又好像哪个都没什么问题。
“这些当然还都只是我的猜测,但是最关键的,”秋枫回过头看向马伯云,“还是在马老板这里。”
“不是我说,他这人轴得很,你如果知道些什么,就还是抓紧说出来吧。他脾气不好,待会儿我就不能保证他会干出什么事儿来了。”
这种威胁对于马伯云这种人来说显然毫无作用,嘉儿也清楚为什么马伯云会对秋枫有着这么大的敌意,自然就明白要他配合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外面已经听见了嘈杂的脚步声,来者甚众。
嘉儿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跟了他一路,你没发现些什么吗?”秋枫转过头来问宫羽亭。
宫羽亭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道:“本来我也以为马老板出现在这儿,是有人引领的,但一路过来,包括进这采石坊,确实都是他一个人。只不过,并没有这么熟练,进门时,兑换筹码时,都有明显的犹豫,似乎是需要确认一下,所以一定不是这里的熟客。进门后紧跟着便有人引领,所以也是中间人打好了招呼的。说道跟他一起的人……我真的没有看到。”
“南宫一堂,对吗。”嘉儿冷冷道。
马伯云的眉毛猛抽了一下。
嘉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他。”
无论怎么说,南宫一堂都还是风家的姑爷,嘉儿虽然也听说过一些与他有关的风言风语,可总归是不愿意相信的,但他接连几次出现在敏感事发当地,很难不让人怀疑。
“这个时候本该在庄里等待寿宴开始的马老板,出现在了明水林的赌场里,这一出一进,都需要有风家的人牵头搭线才行,而且必须是在风家地位很高的人。这样的人,本来也没有几个,尤其是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很忙,我唯一能够想到的,也只有他这个姑爷了。”嘉儿顿了一下,“更何况,这些年,跟这四姑爷有关的流言蜚语就没有断过,他作为一个外姓人,在风家的地位,确实有些过高了。”
外面开始不停地想起轰隆隆地破门声、尖叫声、呼喝声、叱骂声,嘉儿看到秋枫额头上已有汗珠微微渗出,着急对马伯云道:“你是不是因为觉得如果虎威镖局丢了镖,对虎威钱庄也有影响,一时之间会有很多人要将钱从钱庄里提出来,所以找四姑爷想办法筹钱,结果他就介绍你来这里赌?”
马伯云低下了头,不置可否。
宫羽亭道:“现在哪还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人都要找来了,你刚刚不直接跑出去,自己往死胡同里拐是要干嘛。现在不是给人瓮中捉鳖吗!”
“不,这里应该是有密道在的。”秋枫道。
“你怎么知道!”嘉儿和宫羽亭异口同声道。只不过宫羽亭语气里是惊喜,嘉儿是惊讶。
秋枫与她寸步不离,为什么这一点她又没有发现。
“也只是推测而已,这房间明面上只有一个大门,所有房间的大门都通向外面那个甬道,那甬道虽然宽敞,可几乎都没见有过什么别的人,我们进来的时候,屋里的荷官已经清楚我们所有的底细,无论是擅长赌骰子,还是你说你姓吴的这件事,他们一定是有消息传播的通道的,而且这里作为三千两才能进得来的地方,无论是陈设还是摆件,都有点太穷酸了。来这里赌钱的少不了许多大人物,他们总不能跟我们一样都要在那个门口等着查验筹码、核实身份吧。”
嘉儿点了点头,道:“说得对,有道理!”
“那你一进来不说,现在才说,耽误这么大会儿功夫。不然现在早就出去了!”宫羽亭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远在墙边,两只手不停地拍拍打打,满墙摸索。
“不,还不是时候,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知道了有密道这件事,不然他们只要从密道的另一端去围堵,就更无处可逃。”秋枫道。
“那你想怎么样?”嘉儿问道。
“造成更大的慌乱。”
“你是说……”宫羽亭停下手里的动作。
“我要回过头去找风无敬。”
“你疯了吗!”嘉儿叫道。
“只有这一个办法。这采石坊虽然自有一套运转体系,可是未必会有发生这种事的应急措施,从他刚刚的反应也可以看出来,即便是破坏赌局规矩这种事,应该都从未发生过。也就是说,现在所有人,都在等候风无敬的命令,风无敬已经成了这采石坊的大脑,我只有去钳制住他,才能给你们创造出机会逃走。”
“啊,说的也有道理,那就这么着吧!”宫羽亭道。
“你倒是很放心啊!”嘉儿怒斥。
“不然呢,我们三个里面只有他能打架,不这么做还有什么办法,我们俩留下来只会拖累他。何况现在还带了个残废。”
嘉儿清楚地看到马伯云的脸抽搐了一下。
他大概从来不会想到,这辈子会被人这么称呼吧。
“不,我的意思是,嘉儿和马老板先躲在密道里,我还有事情要交给你做。”秋枫道。
“哈……!?”宫羽亭大叫道,就在这时,他手上摸的烛台“咯噔”转了一下,一旁的墙壁突然发出呜呜声响,微光从里面绽出,柔和温暖,此刻看来,所有人都难掩心中的激动。
“快,你们两个快走,进去了先躲一会儿。不要走远。”秋枫把腰畔的障刀取出,塞给嘉儿。
“那你让我干嘛啊!”宫羽亭道。
“我去找风无敬的时候,你在旁边帮我留意,看看是不是有组织的人在。然后盯上他们。”
“我又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我怎么知道谁是谁啊!”
“你一定有办法。”秋枫说得无比肯定。
“……”宫羽亭一时语塞,道:“秋老爷我真是谢谢你啊。”
“我跟嘉儿来这赌场的时候,亲身感受到了想要混进这里到底有多困难,你不仅跟着马老板混了进来,而且还没有被任何人察觉,有这身本事,我怎么能放你在密道里躲着。”
“也不是我夸嘴,这天底下除了那皇宫内院和御剑庄,还没有小爷去不了的地儿,除了那苏清明,还没有小爷我盯不了人!”
“我也想谢谢你把我们风家大院跟皇宫相提并论啊!”嘉儿真不知道宫羽亭的心到底是有多大,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转而对秋枫道,“你把刀给我了,你不会是想用……”语气微微颤抖,似是有难以严明的恐惧。
“我们现在都没得选了。”秋枫从卸下背上背着的包裹。
“确实是南宫一堂带我来这儿的,只不过他带我来这里,并不是让我赌博赢钱,而且说想要通过赌局,给我引荐几个朋友。这些朋友都是各地大亨豪绅,如果他们肯出手相助,钱庄一定能渡过难关。他说自己身份尴尬,不方便直接进场,就给了我个玉牌,有了这个玉牌,进了赌场,就直接会有人接引到风老板的赌局上。我依言照做,没想到那赌局漆黑一片,连周围坐的是谁都看不清。”马伯云自己站了起来,并没有看向秋枫,宛如自言自语般说出了这番话。
秋枫怔住,他没想到最后马伯云居然开口告诉了他。
“谢谢……”秋枫不自觉地道。
“我不明白,你既然都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为什么又要找我求证这些。”
“可能是想证明我自己推断的方向没错吧。我们发现你出现在明水林的时候就做了各种猜测,最好奇的还是你冒这么大风险到底来这儿是要见谁。”
“哼,”马伯云冷哼了一声,“果然全天下都觉得是我出卖了虎威镖局!”
秋枫、宫羽亭、嘉儿三人沉默,马伯云何等聪明,自然听出了秋枫话里隐藏着的真实意图,可就从方才风无敬赌局上他这么激动地跳下来找秋枫兴师问罪来看,实在又不像是他,是以三人此刻同时有种错怪了别人又刚巧被察觉的感觉,一时间总忍不住觉得理亏了不少。
“你到底是谁……”马伯云道。
他想要知道的,当然不是秋枫的名字。他刚刚亲眼见识到了秋枫的武功,他想不明白,这个当时由四弟捡回来的来路不明的店小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什么四弟一点都没有觉察到。他跟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冒险到这个地步?
秋枫并没有回答马伯云的话,因为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或许直言他是鬼才狂刀的弟子能够解答他大多数的困惑,但这也只会带来再一次的错愕惊讶与无数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他脑子里反而没来由地在担心梁刀儿的下落。
如果说梁刀儿当初跟着南宫一堂进了御剑庄,后者答应要给他引荐风家的高手切磋。以梁刀儿的性子,一般的风家子弟绝打发不了他,到底南宫一堂暗地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别磨蹭了!要不要命了都!还他妈啰嗦!快他妈走啊!”宫羽亭大叫道。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只注意到我们俩而忘记搜捕另外消失的两个人呢?”宫羽亭关上暗门,问秋枫。
“这种事交给你来想,我顾不了这么多了。”秋枫道。
“你……”宫羽亭道,“这破计划是你的,合着你就想了一半?”
“我一直都是想一半猜一半做一半。”秋枫不以为意。
宫羽亭掰了掰手指头道:“这算得不太对吧?”
“还用你说。”秋枫已经把那把长刀别在腰间,手里拿着的,是宫羽亭之前塞给他的另一把障刀。
“你这一长一短,是要学梁刀儿那个疯子啊。”宫羽亭道。
“谁有用学谁。”秋枫调整了下呼吸,感受浑身气力游走,使自己的状态稳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倏地朝石门弹了出去!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