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那扇木门还有五十步的时候，梁刀儿停了下来。
他那向来引以为傲的直觉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仿佛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死地。
冷汗从额头上滑落。
梁刀儿苦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出息了。
眼前这看着不大的院落里，并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杀气，可偏偏，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紧紧地逼仄着他的喉咙，让他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这院子看上去，安静祥和。如果是春天，想必定是个鸟语花香的静养之地。
“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尽头有个院子，里面有个老人，他可以说是这御剑庄的总教头，现在庄里上到庄主，下到小厮，所有人的剑法都是由他启蒙的，你如果想要挑战御剑庄，实在没有比他更好的对象了！只不过你去了，千万不要说是我给你指的路，不然，只怕我的屁股都要被打开花了。”
南宫一堂的这番说辞，当真诚不我欺啊！
脚下的土地松软，早上那场没来由的大雨，早就了整条路的泥泞不堪。梁刀儿的鞋上沾满了泥，两条腿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极力地拒绝着前行。
“喂喂，老兄，我们俩都一路杀到现在了，你不是想在这儿退缩吧？”梁刀儿冲自己的双腿道。
里面那个人，很强，很强。
贸然进去的话，可能真的会死在这儿。
梁刀儿握紧了刀柄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外面的朋友，如果不嫌弃，进来喝杯茶如何？”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眼前的院子里传出，悠远而清朗，让人听来说不出的受用。
“哈！这下看来没退路了，比起逃兵，我们更不能当缩头乌龟啊！”梁刀儿嘴角重新挂上了笑，给自己打气似的大吼一声，大踏步地向前走了去。
推开木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前方简陋的房屋，没有任何多余的修葺，甚至还不如这岛上其他渔民的屋子。木门到房门一条通路，不宽不窄，左右两边各是一大块菜田，被简单的篱笆隔开，地里泥土疏松，没有任何作物。
和在门外感觉到的一样，这一切都透露着暖意与清静。
脚步声响起。
从对面正门中走出一老者，须发皆白，头发也只是草草地扎了一下，衣着也不甚讲究，看上去只是粗布，下摆处还打了个显眼的补丁。身形消瘦，腰杆儿笔挺，不露一丝老态。颧骨高耸，皮肤黝黑，一双眸子却熠熠生辉，闪烁着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光芒，牢牢地吸引着梁刀儿的目光，让后者无法转移开去。
梁刀儿浑身上下的所有汗毛都倒竖了起来——这时他才明白，原来之前江湖人常常鼓吹的“目光如剑”确有其事……
“哎？果然是没见过的新面孔啊。”老者缓缓说道，目光停留在梁刀儿腰畔的那两把刀上，一丝疑惑一闪而过。梁刀儿全神戒备，这点自然瞧在眼中。
“不要那么紧张，不管你是来干嘛的，走了这么长的路总归是要喝些茶的，进来罢！”老者转过身去，也不等梁刀儿回答，便兀自走进了屋，像是认定了后者不会拒绝似的。
梁刀儿跟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依旧简陋，勉强算作是堂屋的这间房里，只放了一张案几，一张桌子和四条板凳，桌子上放着一个茶壶和三个茶碗，茶壶是再普通不过的青花瓷，其中一个茶碗还豁了一个口。案几上供奉着牌位，梁刀儿心知不敬，便未多加留意。
那老者当先坐了下来，拿过茶碗来倒了两碗茶。茶渣随着淡黄色的水流一同倾入茶碗内，看来是名副其实的“粗茶”，不过梁刀儿也细不到哪儿去，在吃喝上从来没计较过什么。坐在老者对面，拿起茶碗一饮而尽。
老者眼神中充满笑意，像是对其这份举动很是满意一般：“你们年轻人总喜欢喝酒，我年纪大了，寒舍里没备着。还望见谅则个，不过……”老者的眼神又重新落在梁刀儿的刀柄上，“看上去这位小哥儿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讨酒喝的吧……”
梁刀儿霍然起身，退后两步，神情郑重，朝着老者深深鞠了一躬，道：“在下梁刀儿，特来此地，讨教前辈高招！”
老者并未答话，喝完碗里的茶后，又自己倒了一碗，慢慢地喝完，一言未发，这期间，梁刀儿也一直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一动没动。
“是谁告诉你，到我这儿来讨教。”老者问道。
“……”梁刀儿答不出话，也听不出老者问这话时的态度。
“不说便算了。”老者微微笑道，“只是，你也看见了，且不说我已经多少年没有跟人动过手了，到今年，我就要七十了，都这个岁数，老胳膊老腿儿的，哪里还跟人动得了刀剑？”
梁刀儿怔住。自打他看到这老者起，便已断定这确实是个高手中的高手，是比之前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还要强上好几倍的那种高手，他已然感到莫名的兴奋和躁动，虽然现在没有任何表现，但是也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了双手的颤抖。可是他也看得出，这老者确实年事已高，尽管身子硬朗，精神矍铄，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是个老人，若以内功修为论，肯定是年纪越大越精湛，可真若是跟人动起手来，身体未必能跟得上。可能这老者只是推辞，但梁刀儿终究是没法再咄咄相逼。
虽然这是他闯荡江湖逼人出手时最拿手最擅长的一招。
原本他在江湖上到处招惹是非，踢人场子，用的法子，都格外极端，往往都是把人往绝路上逼，还时时伴以羞辱。他是个格外直接的人，永远两眼盯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目标，从来不在意手段和方法。可面对如此德高望重的前辈，这些法子，自然一个都使不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碰到令自己望而生畏的人。这老前辈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给人的感觉也宛如面前压迫着一座高不见顶的大山。
梁刀儿江湖资历绝不能算浅，但是却意外地是个极度缺乏武林常识的人，平时独来独往，也没有什么交际跟朋友，是以比起其他江湖人物，他所知甚少，很多亮出来能吓坏人的名头，在他听来只是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一直以来他都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总会觉得那些空有其名的人活该挨打，但此时却是第一次未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感到懊悔，如果他对这个江湖能够多了解一点，此刻一定能知道这个前辈的真实身份。
他曾经一定是个叱咤风云的江湖豪杰，不晓得当年有过怎样的丰功伟绩。
想到这儿，便忍不住觉得丧气至极。恨自己没能早生个二十年——倘若能与这前辈一决高下，当真是人生一大快事。也情知自己此番前来定然是要无功而返了，便也已打定心思告辞。
老者却没有就此推辞掉的意思，反而招呼他坐下来，继续喝茶。梁刀儿已然没有半分喝茶的心思，但也只能依言照办，
“小兄弟你步伐稳健，身子轻盈，一看既知是个外家功夫的好手，而呼吸吐纳之法，又甚是陌生。腰间那两把刀看上去工艺精巧，不知师承何处？”老者问道。
梁刀儿再次支吾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老者呵呵一笑，未再追问，他也已看出这年轻人不会说话，但是决定不说的话怎么都不会说。便冲这点，也不由得对他多了些欣赏。
“我这里地处偏僻，路上也有些周折，你费这么大力，跑来我这儿，所图的，就是切磋比试？”老者问道。
“正是！”梁刀儿正色道。
哪怕老者并没有打算从他嘴里问出真正答案，哪怕老者一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可是看到梁刀儿如此正经严肃的表情，便无法不相信这就是他来到这儿的真正原因。
“那……你可知，我是谁？”
“知道，您是御剑庄神风家的总教头！是风家几个剑法最高明的人之一！”
老者看着同样正经回答的梁刀儿，居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之余心中也不住盘算：这番话，究竟会是谁告诉他的。这个人费劲心机把这梁刀儿打发来此，又是何居心？
梁刀儿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有哪里好笑，但他每一字每一句，都发自肺腑。
他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他只在意自己能变得多强。
“那你为什么要特地来找我比试呢？”老者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他完全看不出这场比武有什么可以想见的动机在……
“为了变强。”梁刀儿斩钉截铁。
“……”老者似乎没听清，“为了什么？”
“为了变强！”梁刀儿的声音大了一倍。
老者确信自己没听错，问道：“可是，比武，就能让你变强了吗……？”
“可以。”梁刀儿道，“只有不停跟强者、更强者过招，自己才能变得更强！”
老者哑然失笑，心中再无芥蒂，甚至已经开始觉得他有点可爱了。
“为什么你觉得跟强者比武，可以变得更强？”
“我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啊！但是这江湖上欺世盗名之徒太多，太多人并没有这么强。”梁刀儿道。
“所以你就这么一直找，找到御剑庄来了？”老者道。
“不错！”梁刀儿道，“御剑庄是江湖第一门派，一定高手如云！”
老者的脸上始终浮现着笑意，忍不住上下打量梁刀儿，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小兄弟你远道而来，说实话我也有很久没有见到过外人了，没来由地觉得你很是亲切，如果你肯让步的话，我们二人倒是可以找一个折中的方式切磋一下。”老者道。
梁刀儿双眸中闪过亮光，简直大喜过望，他未料到前辈居然会同意自己的请求，同时也很好奇前辈说的这种的方式是怎样的，暗忖会不会是拿木刀木剑比试，虽然自己从来没有用过木刀木剑，也肯定怎么都不会习惯，但事从权宜，只要能跟这前辈切磋，便也怎么都行！
“不妨你看这样可否，小兄弟你在这院子里练一套刀法，一来让老头子我开开眼，见识见识这长短刀究竟是怎么个使法，二来么，若我瞧不出你这刀法里的破绽，咱俩这场比试，便算是你赢。不知你意下如何。”
梁刀儿再次迟疑——他甚至扭捏得连自己都觉得恶心了……
“我……我不会刀法，所以也不会演示……我，我从来没有这么练过刀。”梁刀儿道。
“哦？那我倒是好奇了，没有剑谱刀谱，你究竟总是怎么练的功夫？”老者问道。
梁刀儿道：“我师父只教我一直不停地练简单动作，说只要练够了一定数量，一朝对敌时，就能很轻松地知道该怎么应对。”
“那你后来发现确实如此？”
梁刀儿点了点头，道：“是的。确实如此。”
“你不会刀法，又是不停同人比武打斗……”那老者口中喃喃自语，忽然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含糊又复杂，似有惊讶，却也掺杂着遗憾——只不过梁刀儿未曾察觉。
老者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老夫便也了解了，而且先前也确实听闻有人如此练功，没想到多年后，还能碰到故人之子。小兄弟你多大岁数？”
“今年二十七岁。”梁刀儿如实相告，心中也泛起疑惑：难道这老前辈真的认识……
“二十七……”老者略微沉吟，口中喃喃自语，“那便不是……看来是师父了。”
梁刀儿也未听清老者所言，此刻脑海中所思所想，尽是应如何切磋是好，心中着急，额上大汗涔涔，他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就想着实在不行的话，便挥刀给这老前辈看。
“你这一长一短两把刀，是有固定的刀法吗？也是你师父教的吗？”
梁刀儿摇了摇头，道：“没有，师父没有教我这些，是我自己觉得，如果用两把刀的话，应该会比一把刀强吧……刀有长有短，是因为两把一样长的刀，有时候会自己撞到自己，现在这么长短便是正好。我也是习惯了挺久才能用利落。”
老者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已经听出这种乱来的刀法确实不是什么刀法剑谱能够教出来的，江湖中用双刀双剑的门派不少，每一派都有自己技巧和法门，两把兵器相撞云云，自然是首先要避免的尴尬。如此，想要他演练刀法来看，确实是不可能了。
既然如此……
老者站起身，走到外面院子里，深深地吸了几口凛冽的空气，他也记不清自己上次与人动手是什么时候了，这些年自己其实和这只会挥刀的梁刀儿也差不多，每天只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功夫肯定是退步了，可若说不会落败的自信，那也还是有的。
转过头，对仍坐在屋内发怔不知所措的梁刀儿道：“来吧，出来陪我活动活动身体。”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