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厅堂,威严,肃穆,宁静。
厅外下着大雨,厅里灯光通明。
一张足足长逾一丈二的大理石桌子周围,只坐着寥寥六人,三男三女。桌上空空如也,所以这六人之外,连一个负责看茶的下人都没有。
厅里面回荡着厅外的雨声,每个人都默不作声,神情凝重。厅内虽烤着炭火,可气氛却极度冰冷。
桌首那人当先开了口:“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吧。”虽是问句,可却没有疑问的语气。这人声音低沉,稳重,有种将人深深吸引的磁性。身上只着了件青灰色的长衫,不仅头发,连唇下胡须都打理得整整齐齐,两鬓处微有些白霜,双目如炬,给人一种极威严的感觉。
风灵钰,现御剑庄庄主。
坐在他下首的女人容貌端庄秀丽,正是其妻子、现御剑庄总管家、风延清的母亲,邱瑶。
大厅里,没有一人接话,甚至连点头的都没有。
风灵钰接着道:“那就都说说吧,各自的看法。”
依然没人回话。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凝重。
片刻后,坐在左侧的那少妇当先开口:“从店里伙计以及前去验尸的人的描述来看,动手的人刀法老练,手段狠毒,应该有至少十几年的功底。我虽从未在江湖走动,消息却还算灵通,说起用刀的名家好手,实在也没多听说几个。”她语气冰冷,有说不出的平静,直入主题,没有多余的寒暄。像是在叙述一件毫无争议的事实,面容也是同样的清冷,肤色白皙,与水碧色棉衣相得益彰,更平添了一分冷艳之气。若非头上云鬓高盘,怕谁都瞧不出其已嫁人为妇。
风灵溪,在风家这一辈中排行第五。
风灵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可并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这几日庄上人口密集、鱼龙混杂,虽想到定不会安稳,可却实在没料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坐在妇人正对面的男子道。他身上穿着的,依然是那件宝蓝色外衣。
南宫一堂。
坐在他旁边那女人,自然是其结发妻子,风家四小姐,风灵静了。
和江湖中关于其嚣张任性、不可一世的传言不同,此时的风灵静一言未发,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面容恬淡。
“已经安排风木已经出庄去查了,我告诉他庄里的事安排给了其他人,让他放心,将此事查明白了再回来。”邱瑶道。
“我倒不是怀疑风木的能力,只是实在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他一个与世无争,恪守本分的茶楼掌柜,怎么会无缘无故被人下了黑手,还是用那种手段。此事只怕另有隐情,若是察觉不到这点,恐会绕很大圈子。”坐在风灵溪旁边的那人说道。那人体态丰腴,虽也说不上肥胖,可在其余五人的身形映衬下,显得宽大了不少。面色红润,乍看上去甚是和善。正是她的丈夫,庄默。
风灵钰点了点头,说道:“只怕是教他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被人灭了口罢!”
几乎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房间里的温度又骤然下降了一大块。其实在座的六人皆出身名门,见多识广,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每个人刚听到时便已大致心中有数。可又实在太不可思议,不合常理。此刻由风灵钰亲口说出,便如将这猜想证实了一般,每个人的表情都更凝重了。
“大哥你的意思是,有人意欲在这岛上有不轨图谋?”风灵静试探地问道。
“恐怕,是要对我御剑庄图谋不轨吧……伊儿昨晚被人下了黑手,可还在房里躺着呢!”风灵溪接道,他对自己四姐现在的这般天真很是失望——或者说绝望。
从一开始,她就不同意四姐和南宫一堂这纨绔子弟的婚事——可她不同意又有什么用?何况在旁人眼中,南宫一堂虽是生意人出身,可身上却毫无铜臭之气,相反,每个与他相处的人都觉得他高贵儒雅,待人可亲,完全颠覆了他们原来对富家子弟的认识。南宫家上门提亲时,众人见到了南宫一堂的父亲,坐稳当今瓷器界第一把交椅的南宫逍时,更是感叹这种宛如“不是亲生的”的反差。
可正是这种反差,让风灵溪异常地不自在。她偏执地认为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性格会有什么样的行为,与其家庭出身很有关系。商贾之家出来的南宫一堂,身高气冷不说,居然还隐隐间弥漫着书生才有的温文之气,不是身遭变故,就是隐藏太深。无论哪个,都足以让人提防。
只不过到最后只有她自己在提防而已,她四姐早早沦陷,二人相识一个多月便订婚成亲了。那时候家中大小诸事早已托付给大哥处理,大哥对其也很是欣赏——甚至比跟二哥还聊得来。
几乎与四姐的火爆性格截然相反,风灵溪沉稳冷静。平日里话虽不多,可处事得体,练功勤奋,连其父风逸行都总会发出类似“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的感叹。她初时知道四姐对南宫一堂倾心,出言相劝,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和不安。可那时风灵静已完全听不进去别的论调,只当她说的那些都是偏见。风灵溪便就此作罢,之后无论对谁,都再没提过此事。心中对南宫一堂的嫌隙也并没有消除。每次见到,都总觉得这人周身似乎弥漫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其真身。
风灵静嫁给南宫一堂后,性情大变,一改往日雷厉风行、敢爱敢恨的女侠做派,变得温柔体恤,俨然一番贤妻风范。虽说嫁为人妻便当如此,可风灵溪还是不停地会感到别扭,似乎是这南宫一堂有种改变人本性的奇怪能力,让她很不舒服。现如今,大概四姐的武功也退化不少吧?若是把现在如此天真的她放置在江湖上,大概其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吧?
“可是敢打我御剑庄主意的,二十年前或许有那么一个,现在……”南宫一堂顿了一下,“无论如何,我都还是无法相信会有人胆敢在神风岛上乱来。”
御剑庄什么时候成你家的了?你这份自信又是从哪儿来的?
风灵溪心中冷笑。看到一旁四姐骄傲的笑容后,又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江湖中自然是从不缺寻衅滋事之辈,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们光是在这儿谈只怕也未必能谈出什么,”邱瑶温柔地拍了拍风灵钰的肩膀道,“而且,这几天你实在太累,会焦虑总是难免的。伊儿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只有等她醒过来问了她才知道。这时候就先入为主地认为有什么大的阴谋,也未见得是好事,眼下当务之急是操办好几天后的寿宴。茶馆的这件事就暂交给风木去办吧。”
风灵钰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自己最近几天实在太累。操办这场和武林大会规模类似的寿宴,着实让他殚精竭虑。
风灵溪猛地挑了下眉毛:意外?这么恶劣的意外会发生到一个在这岛上做了三十多年生意的老掌柜身上?同一天晚上连伊儿都遭了黑手这种事怎么可能是偶然是意外?怎么连大嫂都开始天真了起来?
她瞬时间觉得恐慌了起来,觉得如果所有人都这般苟且地安慰自己,事情早晚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意外?巧合?在这个充满恶意的江湖上,绝对不会有这两样事情发生。
“单靠风木的话,未必能够。他是大哥自幼的陪读,现在又几乎算作是御剑庄的半个管家,在江湖上声名太高,恐怕多有不便。”风灵溪道,“不如我去。”最后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余人皆是一惊。
“你去?我们本家人亲自出面,岂不比风木更不方便?只怕那时候本来没事都会被传出什么事来。‘捕风捉影’几乎是江湖人的本能。”南宫一堂道。
风灵钰也点了点头:“是啊,无论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们本家人亲自出面,考虑到影响,终是不妥。”
风灵溪强忍着对南宫一堂自称“本家人”的不适感,回应道:“大哥,你忘了,从前到后,我都根本没在江湖上走动过,江湖上知道我相貌的,恐怕都收到了请柬,如今正在这庄子里住着。墙外的人,未必。相比起风木,我更安全。”
被她这么一说风灵钰才想起,和一早便出岛闯荡的四妹风灵静及一直想要出岛却一直没得到批准的七妹风灵伊不同,五妹风灵溪性格沉稳,虽然武功练得极好,可却好像从来没动过出岛的心思。与妹夫庄默也是在这个岛上相识,成亲后嫁入庄家,几乎是从一个深宅大院到了另一个深宅大院,江湖中对其也尽是只知其名未见其人……
“溪儿,这件事若真是意外,那就完全没有你出马的必要,若真是什么阴谋,大哥断不想你以身犯险——而且依我的直觉,还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些。所以,不行。”
“大哥,溪儿年纪不小了,早就能独当一面了。这些年,武功也没敢荒废。正是因为后者的可能性大,溪儿才更应该出一份力。这种时候如果出了什么大的乱子,对我们整个御剑庄,都是不小的冲击。我们风家家训,第一条就是守护家族荣耀,溪儿虽嫁了出去,这点却不敢忘怀。这次大老远地回了娘家,可不想只来吃食。”
风灵钰无言以对,刻意看了庄默一眼,觉得五妹都搬出家训了,以自己的立场似乎无力反驳,希望后者能出言阻拦。可谁知庄默却像根本没听到似的,一言不发。
风灵钰皱了皱眉头,道:“溪儿,江湖险恶,你总是知道的。你要恪守我风家家训,做庄主的我没理由拦你,可你已为人母,总该事事优先为若儿着想。”
风灵溪愣住。
风灵钰的话击中了一个母亲心中最柔软的软肋,登时,风灵溪甚至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冲动而后悔、自责,觉得自己实在太不负责任,居然从来都没有为家里那个四岁的女儿考虑过!同时,心中隐隐还闪过一丝欣慰:无论南宫一堂和大嫂报以怎样天真的想法,大哥始终没敢放松警惕,始终将这次的事件当成危机的信号来对待。
忽然,一双充满温暖的手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耳边响起夫君庄默温柔的声音:“自己多加小心。遇到危险,不要强出头。若儿那边,你不要挂心。”
风灵溪转过头,看到自己夫君非但没有责怪自己不顾家庭,反而满是支持的眼神,心中的感激无以复加,眼泪几乎都要夺眶而出。
“你这算什么夫君!有你这样明知有危险还要把自己妻子往里推的吗?”风灵静大声呵斥,拍案而起。
“若是拿‘家庭’、女儿来对自己的妻子做出束缚,那才不是好丈夫吧?溪儿要做的事是对的,是她自己愿意去做的,我这个做丈夫的没有能力帮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背后支持她。如果这件事到后来发展到不可收拾,她也一定会因自己的不作为而自责。作为丈夫,这都不是我想看到的。”庄默不紧不徐地说道。
“强词夺理!”
“静儿!”南宫一堂喝止住了风灵静,“既然庄兄和大哥都这么说了,我们完全没有立场再多加干涉。”
“什么没有立场?我是她姐姐啊!她遇人不淑,嫁了个没心没肺的相公,我不能看着自己的妹妹以身犯险啊!”
“姐姐,你的好意,妹妹心里明白。只是,这种事,总要有人做。我们生为风家人,本就是避免不了的。更何况,现在根本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既然如此重视此事,那倒还不如我去……”南宫一堂道。
“姐夫,听说昨天你也在那茶馆附近出现,特意露了一手漂亮的不说,还带了个来历不明的人回庄。此番再亲自去查探那茶楼,只怕很难不引人遐想吧?”风灵溪喃喃道。
南宫一堂语塞,无法反驳。
风灵钰扶住额头,谈话好像歪到事先完全没想到的方向去了。在座的人中,只有他和妻子邱瑶亲身体验过当年“那个人”给江湖带来的恐怖。“除鬼圣战”结束时,其他四人皆还是少不更事的年纪,所以对这次的事没有多余的体会。可偏偏风灵钰却总止不住地认为这是个信号,是个危机的苗头。无论怎么被安慰,他都无法以将其作为寻常事件来对待。既知如此,他又怎么能让自己的亲妹妹与此事有所沾染呢?明明已经有一个妹妹深受其害,现在还没醒过来!可反过来,如灵溪所说,风家子弟最首要的,就是守护风家的荣耀。他身为御剑庄庄主,这个岛的主人,更是要将此作为自己行事决策的第一原则,绝不能任由这件事有进一步的发展,造成难以挽回的恶果。他必须要有所作为。
灵溪的武功是父亲亲传,正宗风家剑法,且她本人聪颖上进,初学之时便已露出过人天赋,绝非任何风家旁支下人可以比拟,在这点上倒是大可放心。她所言自己身份隐蔽也有道理,这些年风木在岛上行走,不认识他的人只怕不多,诸多不便定是有的,而且明着勘察,反而会将事情扩大化,搞不好弄得人尽皆知,可眼下庄内忙碌,到处都缺人手,风木已经是现在能调用的最合适的人选了。
从效用上看,灵溪确实比风木合适很多。
但,亲妹妹的安慰问题,还是不能不考虑……
本想将整个难题踢给庄默,想他爱妻心切,定当反对。可谁知,这世上会有任由自己的妻子去涉险的丈夫!再加上之前他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再以风家的立场多加干涉,这时如果庄默点了头,风灵钰就再找不到理由去阻止风灵溪。
“这群读书人的脑子里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啊……”风灵钰心中暗叹,口中却道:“溪儿,万事小心。我会安排些人供你差遣……”
“不用了大哥,人多了反而碍事,招人耳目。非要的话……”风灵溪转了转眼珠,“那只消安排个熟悉岛上事务的丫鬟即可。”
“那就交给你了。”风灵钰对邱瑶道。
邱瑶点了点头。
“那……事不宜迟,我收拾收拾这就出庄了。溪儿就先行告退。”风灵溪连同身畔的庄默一同起身向诸人欠身行礼,出了厅去。
大门阖上的声响之后很长时间,厅里余人都一言未发。风灵钰总觉得自己心头一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无力感,心情像外面灰暗的天气。
“我有些乏了,先回房休息一下。其余五大世家的人,一个时辰之后再去见吧。庄里的事情你就先和南宫招呼着,伊儿若是醒了,便来知会我一声。”
邱瑶应下,和风灵静、南宫一堂二人一同起身,送走风灵钰。
“大嫂,我再去厢房走走,今天下雨,看那边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南宫一堂道。
“有劳你了。”邱瑶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大嫂言重,这不都是分内的事情么?”风灵静挽着南宫一堂的手臂道。
二人前脚刚走,邱瑶贴身丫鬟萧儿后脚便匆忙赶来,道:“程儿来报,说七小姐醒过来了。”
邱瑶朝几人离去的方向望了望,道:“走,随我去看看。”
“那……庄主他们……”
“先不要告知,伊儿刚刚醒过来,想必身体也还没恢复,这时候这么多人去看她反而不合适。”
“是。”萧儿道。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