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她。”
“别闹了。”秋枫听出大汉完全不是询问的口气。
“我从来没见你对谁这么多话过。再说了,你是不是喜欢她,跟她是不是姓风,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你看她最后一眼的那个眼神……哎,大叔都懂。”
“那又怎么样呢?”秋枫站住,抬起头,望了望窗外的天。天空中繁星点点,朔月高挂,“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怎么可能去给别人什么承诺?”
“是啊………”大汉沉默,怔怔地出神,目光里忽然闪过一丝温柔,像是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些往事。
桌上,一灯如豆。
此时的二人正坐在一间还没打烊的酒肆中,各怀心事。
秋枫刚在这酒肆中坐下,就想起了当年在太平客栈跑堂的日子。
这个时候,一般都没了客人。是所有人忙完一天之后最清闲的时光。
这种生活他过了两年,觉得很安心,也很喜欢。曾经无数次天真地以为,这辈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大汉仿佛没有一丁点伤春怀秋的感慨,安顿好风灵伊跟另外两个黑衣人后,便急匆匆地拉着秋枫就近找了家酒肆便坐了进来。
长夜已深。
“只剩这么点了,还是在虎威呆着的时候当家的给的。”秋枫把怀里面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
“还有工钱拿!不错不错,够了够了!”大汉一把抢了过来,便招呼店伴:“小二,拿十壶烧刀子,再切五斤牛肉来!”
“你也不问问价钱就敢这么点?这儿的店可不给你赊账。”
“哈,他把老子押这儿,明天就能换赏金了!”大汉丝毫不以为然。
“那是我的头,又不是你的。你最多只是被你师弟押回去见师父罢了。”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生怕话落地上似的,互相抢白,完全没有在旁人面前时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秋枫心想,如果这时候风灵伊在一旁,应该也会对这幅景象大吃一惊吧……
紧接着便心中一凛:我怎么又想起她来了。
“那信号放出去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开始着手下一步的行动,至少我们现在是安全的,刚刚那一路,也确实没被什么人盯上。”秋枫自己转移了话题。
“是啊,至少这会儿,可以安安稳稳地喝一阵酒,过了今天,可就不好说喽。”大汉说道。
明明已经形势危急,二人却没有丝毫慌乱的意思。方才也没有顺藤摸瓜地把人找出来,反而任由其行动,任凭事情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若是教旁人看在眼里,只怕谁都瞧不明白。
“你之前有没有见到过这么大,这么周密的组织?”秋枫问。
大汉没有丝毫犹豫,摇了摇头:“没有。”
秋枫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说是以逸待劳,也可以说是坐以待毙。到底是哪个,就看我们的本事了。”大汉道,“只不过下一次,我们就是跟整个江湖为敌了……”
话虽这么说,却没听出语气里有任何的紧张与不安。
秋枫沉默。他很清楚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因为他这敏感的身份——尽管洛大叔的身份也已经暴露了,但显然自己的更有被针对的价值。他本不至如此,全是被自己连累,可这些话如若说出口,反倒生分了。
这两年来,洛大叔是唯一一个知晓他真正身份的人,也是他正统意义上第一个“朋友”。客栈此番事发之后,所有的决定,都是二人商议而成,至少截至此时,事情的发展还没有太出自己的预料。
“好像自从你那师弟鼎鼎大名了之后,你就再没见过他吧?”秋枫问道。
“嗯,我跟师哥离开师门的时候,他还小,也不知道现在对我们两个还有没有印象。不知如果他知道了这次大师哥死于我手,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不过说起来,这几天倒是远远地看到了一眼……”
“哦?是不是跟传说中的一样?”
大汉点了点头,“冷冰冰的感觉,像地窖里藏了多年的酒,看不出内心。每招每式,都简单有效,倾尽全力,毫不容情。那‘青山蛇’在他手里根本逃不过十招。这么说起来,应该是老头子最满意的弟子了吧。”
“万里随,索追魂,黑白无常殿中留,牛鬼蛇神闻风散……”秋枫拿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悠悠道,“‘追魂索命’,苏清明。当真是个厉害角色呀。”
大汉显然没有喝水的意思,一边催促店伴快点把酒肉上来,一边接道:“比起我们这两个不孝徒,对老头子来说,他简直是完美的。”
这时店小二慌慌张张地把切好的牛肉端了过来,胳膊上还稳稳地托着六壶酒,来到桌前,手法熟练地将其排列齐整,悄然退下。
“哎……连这里的店小二都身怀绝技啊,看来打明天的太阳升起来开始,我就再没活路喽……”秋枫打开了一壶酒,给大汉满上,自己却没有要喝的意思,“你是去了哪儿,就这么巧地碰着你那师弟了?”
“还是从头开始说罢……”那大汉端起碗来一饮而尽,正要开口,目光却停留在右前方的那张桌上。秋枫坐在大汉对面,见状也回过头去,紧接着便明白了大汉的疑惑。
那张桌上坐着一个人,因为是背对着这面所以看不见相貌,也不知道年龄,身上的衣服看上去甚是华贵,却已污秽不堪。身材纤瘦,可满满的一桌酒肉却被他自己啃食了大半,右手边光是鸡骨头就摞起了小山高的一堆。而且,吃喝的动静极是夸张,筷子跟碗碟不断敲打碰撞的声音,酒入喉咙后节奏规律的咕咚声,甚至就连上下嘴唇翕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丝毫没有顾及外人的意思。
正是因为这样,才让秋枫和大汉感到奇怪。
两个人进来的时候,这人就已经坐在那儿了——和他造出的巨大声响一起。可偏偏秋枫两人谁都没有在意他,只以为是个普通的客官,连瞧都没去瞧一眼。
可现在,两个人,四只眼睛,眼睁睁地盯着他的背影的时候,竟然切实地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真实感:看着那人时,总觉得他的身影若隐若现,瞧不真切,好像只要眨下眼睛,便会立时不见。可他吃饭时发出的巨大而又清晰的声音却仿佛又在提醒别人他的存在,二者结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诡异的违和感。似乎坐在那里吃饭的,是个没有躯体的幽灵。
虚无和嘈杂在这个人身上诡异地杂糅在一起。和那些擅长隐匿自己、时刻像是藏在浓雾中的高手完全不同,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简单直接的“不存在”。
或者,说他本人就像是一团薄雾更为准确。饶是吃饭的动静这么夸张,可却就是引不起旁人的注意。若非刚刚大汉喝酒时瞥了一眼过去,怕是直到两人出了这酒肆,也未必会有留意到他。
秋枫回过头,朝大汉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们来之前他就已经在这儿,而且吃了大半桌的东西,不会是眼线。这岛上现在卧虎藏龙,本该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得到的。”
大汉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名,嘴角不自觉地微扬了一下,旋即消失。
这酒肆不算小,可现在也只坐了四桌。余下的两桌,一桌上是一个赤脚汉子正专心大口吃面,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抬起来过,另外一桌上则是两个年轻剑客在喝酒。四桌人坐得极散,差不多一角一个。酒肆中也只稀松地点着几盏灯,显得极是昏暗。
大概远离人群是江湖中人的本能,或者说是通病。
“我带着掌柜的还有虎威的那两个人去山上躲了一天后,给他们指了个去处,温尧南和纪肃两个人虽然都身受重伤,可是稍加调养,倒是不耽误赶路,与人动手那是万万不能了,但还是再三告诫那温尧南,要他无论如何必须把掌柜的安全放在首位,其他的事儿一概抛在脑后不要寻思,什么报仇,追货,查内奸,通通想都不要想!”
“把两个半死不活的人和一个一点武功没有的老掌柜扔在江湖上,真是怎么想都放心不下啊……何况那帮人肯定会继续派人追查,他们不会任由温尧南、纪肃还活在世上。”
“这你就先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找到了可靠的人托付,至少是处极安全的所在,那伙人没太有可能会找到那里。”
“那就好。”秋枫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知既然洛大叔说了可靠,就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希望三当家五当家能消停养伤,镖局这档子事儿,就不要再多操心了。”
“可能温尧南还好吧,还算沉得住气,纪肃就不行了。天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也管不了许多了,托我那朋友照看,便要赶路。倒是温尧南,听到我姓洛之后,猜出了我的身份。”
秋枫沉吟道:“也算是好事吧。毕竟你是昔年堂堂捕神二弟子‘破军鬼手’,捕镖一家亲,他们也能对你更放心才是……”
“照这么说,如果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只怕连觉都睡不着了!论起唬人,谁比得上你啊!碰见你之前,他妈的老子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那几个字了!”
“权宜,权宜……”秋枫打着哈哈,“这时候被他们知道了救了他们的人是鬼才狂刀的徒弟……不疯过去确实挺难……”
“哎,都是命啊……本来还以为不插手进去,他们打劫完杀了人就收拾收拾了,咱们就不用纠缠进去了。江湖规矩,劫镖的时候连车夫马夫都杀不得,谁晓得这帮人手黑到这个地步,连客栈的人都要杀绝!”
秋枫这次没有了打趣斗嘴的心思,眼神灰暗了下来,一道凶光在眼眸深处一闪而过。
“我知道你现在想的是什么,我也曾经暗暗问过自己,如果当时那些人刚刚住进客栈我们就瞧出了端倪的时候,就出手干预,后果可能比现在更糟,可能我们连老掌柜都救不下来。那位公子爷的可怕,你我都见识过。”
秋枫沉吟着点了点头,良久未语。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