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汉子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好像连气都快喘不上来,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莫名其妙的笑声伴随着他撕裂一般的嗓音,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更令人毛骨悚然。
秋枫面无表情,任凭眼前这人浑身空门大开,也没有任何要趁机动手的意思。
“哎,我说,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瘦高汉子勉强平复了点笑意后问道。
“什么……?”
“嗯……那看来就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
“等你去过妓院找俩窑姐儿尝尝鲜,就知道自己今天的话有多蠢了……”语气里,笑意全无,又重新变回了先前的阴冷。在他看来,甚至是这秋枫单纯地承认自己在害怕都更合理一万倍,“她可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
“嗯……我知道,跟这些,都没什么关系。”
“白痴。”瘦高汉子冷哼了一声,心头却被莫名的失望和焦躁占领,万万想不到自己二十七年之后见到的这个本以为能一雪前耻的目标,竟然是这么天真的货色!堂堂鬼才狂刀,杀人无算,无论老弱妇孺,皆一刀杀之,从不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无谓的感情和判断了。没想到,生出的儿子竟如此不肖!还不如就此灭绝,让其后继无人!
只消得把其身份曝光于天下——甚至都根本都用不着公子爷再多做什么动作,天真如他,在这万恶的江湖中,恐怕连一个月都活不到……
既然如此,倒不如趁此机会,让他葬于己手……
杀心方起,忽然觉右肩一沉,像是个极重的东西压了上来,继而钻心的疼痛感伴随着自己肩胛骨几要碎裂的“喀喀”声响一并传入大脑。
这时他看到自己面前地上的影子,已完全被另外一个更高更宽的影子遮盖住。
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的我的背后!?
“如果你还不死心,打算这么激他,让他不堪受辱而出手的话,我劝你还是省省吧。我跟他认识了两年,就花了一整年的时间逼他,什么下三滥的招都用上过。别看他这么一副老实巴交又面又软的样子,性子可是比驴都倔。而且……如果他动真格的话,我可以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瘦高汉子沉吟不语,似乎在等待机会,可肩膀上的这只手宛如铁钳一般结实,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突破的机会。
下一个瞬间,他甚至做好了用刀把自己的左肩和这人的手腕一齐斩下来的觉悟,手腕不自觉地动了动……
“你倒是可以试试,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手快。”
“……”瘦高汉子心中暗惊,没想到竟教人瞧破了手段。
“如果你非要打架的话,我倒是可以陪陪你。”
“哦,是么?阁下就打算先捏碎我右肩,再跟我试试么?“
“呵,好像这样确实比较方便。“手上的力跟着加重了许多。
瘦高汉子疼得眉头紧皱,却硬是一声都没叫出来,浑身上下已然汗出如浆。
“算了,洛大叔,让他走吧。”秋枫道。
“你确定?”
“你也清楚,杀了他根本无济于事。”
“你不是又要跟我说不要‘徒增杀业’什么的这些废话吧?”
秋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我是还他人情。“
“人情?可笑,你我之间,除了仇恨,有何人情可言!?”
“如果刚才你强逼着我出手,我也完全别无选择。所以……”
“可我刚刚之所以没动手,并没有不想趁人之危的意思,你少自作多情了!”
“于我而言,没有区别。风姑娘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我身后,这便是人情。更何况现在的形势你也明白,你腹背受敌,又完全拿不准我和洛大叔的套路,贸然出手,怕只会白白丢掉性命。”
“哼!那又如何!“
这时,那“洛大叔”手上劲力顿时卸去,整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瘦高汉子身后。
“二十多年前,你爹已经侮辱过我一次了,现在,你还要侮辱我第二次吗!”瘦高汉子大吼道。
“不,我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
“……”
“那两个人的命,我希望你能留下来。”说着指了指身后仍在昏迷的二人。
“哼!你是说,想拿他俩的命,换我的?”
“不不不,显然你不是会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重的人,哪怕是二换一这种听起来明显对你有利的买卖……我打算拿他们两个换的,是下次相见,我和你公平交手的机会。“
瘦高汉子心中一凛,瞪大了双眼看着秋枫。方才对他的蔑视,全都不见了踪影。这才多久,他已将自己看得彻彻底底……
“你想跟我试刀,我可以陪你,但显然不会是现在,你我对自己身后的人都有所顾忌——你不知道洛大叔什么时候会出手相助于我,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突然朝凤姑娘痛下杀手,这种情况,就算动上手,我想也绝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少了两个人头,你回去复不了命。不过我想,我开出的价码是合适的。”
瘦高汉子无法否认,只听到背后那“洛大叔”啐了一口,骂道:“他妈的,两个疯子!”
刀柄在他手中攥得更紧,可最终还是松开。心中隐隐有些后悔:若是方才他不顾命令,直接出手,与这秋枫斗个你死我活的话,哪里还有现在这般受制于人的局面?可此刻情势确如他所言,想要再动手,着实没了机会。
秋枫退开两步,风灵伊也跟着后撤,仍旧老老实实地站在前者身后,在这条窄巷中让出一条道来。
那瘦高汉子看了看秋枫,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迟疑,恨恨道:“你最好给我好好活着。”
“山长水远。”秋枫道。
瘦高汉子大踏步走了过去,没有回头。自始至终,他都没去看过黑夜里那个擒住他肩膀的人到底生得什么样子。路过昏倒那两人时,也没有片刻的停留,径直地走了过去。
无论如何,这鬼才狂刀的遗腹子……他一定要亲手取其性命!
从裤腿里抽出一根灰色细长管子来,拉断下面绳头儿,“嗖”的一声急响,一颗又闪又亮的蓝色火星直冲上天,升到极高的地方之后才渐渐熄灭。
瘦高汉子身形晃动,消失在长巷中。
“这就是……‘确认’的信号么?”秋枫喃喃道。
“你真该让我杀了他。”
“就算杀了他,一样还会有别的人来完成这件事。他们组织最可怕的地方,不就是永远都备有后手,想要达成的目的一定会达到么?”秋枫道。
大汉无法否认。
“好歹我们多救下了两个人……”秋枫看着瘫倒在地的另外两个黑衣人,却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他们。他们如果已经算是组织的一份子的话,没有完成任务,无论如何都活不长久,但至少不是现在。
“你是想从这两个人的嘴里审出什么来吗?”洛大叔问。
秋枫摇了摇头:“就凭他们俩,能知道些什么就怪了。”
洛大叔叹了口气。
厚重的无力感包围了所有人。
那晚,不知这岛上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这颗火星的突然出现,赞叹它如流星一样的炫丽。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明天过后,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鬼才狂刀的儿子,二十年后,现身江湖!
风灵伊再也忍不住,扶着墙壁吐了出来。今晚这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发生的一切,比她之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要可怕、复杂上一百倍。一时之间,慌乱,惊恐,挫败,无助,失落,绝望,惊喜,悲伤——甚至还有感动。一系列原本相去甚远的极端情绪杂糅在一起,全积压在她那颗一直被娇纵的心上,彼此之间瞬息转换,没有一丝缓和的时间。这般大起大落,剧烈激荡,只怕是这辈子再不会有的体验。从刚开始时心跳升至急速后,便就再没慢下来过——单是这份心跳,就让她有了难以承受的负担。
以至于见到那瘦高汉子身后突然出现了个庞大的黑影时——后者两只眼睛黑夜中犹如铜铃,极其凶恶地盯着身前那人——便知这次来的确实是救兵。可那时的她,也完全没有力气为形势的转机感到分毫的惊喜。直到亲眼见到那瘦高汉子展开身法离开,才彻底地把紧绷着的精神松了下来,这一松,胃里面登时翻江倒海,再也收敛不住了。
空气中除了血腥味已完全掩盖住了本来浓郁的鱼腥气。
听那大汉道:“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啊……”秋枫挠了挠头,看大汉一脸愠怒,又强调了一遍,“我真的不知道!至少现在都还没想出来……”
“妈的,明知道被人设了局,却偏偏什么都不能做,这种感觉真他妈不爽!”大汉怒骂,“他们在这种地方搞出这么大动静,到底是想要干嘛!”
“从开始时碰着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吧,一般强盗哪敢打虎威的主意?”秋枫把残破不堪的朴刀扔在地上,“你这些天查到的东西多么?”
“找个地方慢慢说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连酒都没有!”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接着道,“可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连喝酒都不安生!妈的!”
“别多想了,我都被揭发了,你都跟我绑一块儿了,老底儿肯定接着就被挖出来,难道还想着能幸免?”
“妈的!”大汉又骂了一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不迭地把背上一直背着的长条包袱卸下来,扔给秋枫,“这玩意还是你拿着吧,我带着它,总觉得阴风阵阵,不停,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秋枫接过包袱,若无其事地将它斜倚在肩头,失笑道:“是这些天没人再赊给你酒喝了吧?”
大汉摆了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不再接话。
这时风灵伊借着月光看清了这大汉的面容,身长足有九尺,头发蓬乱,只草草地束了一下,唇下胡渣泛滥,满脸沧桑,双眼迷离,全没了刚才盯着那瘦高汉子时的凶恶。此刻的他,更像是讨酒不得的醉鬼……
只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可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人又是什么身份?听秋枫语气,好像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说是姓洛……紧跟着便在自己脑海中苦苦检索,想有哪个曾经江湖成名的人物是姓洛的,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可是,现在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但偏偏千言万语涌上嘴边,根本不知如何开口。
反倒是秋枫走来跟前,正色道:“风姑娘,这次连累到你,真是万分抱歉。至于身份……初时刻意隐瞒,实属无奈,还望原谅则个。而且,这座岛势必马上就会成为战场,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庄子里,事情平息之前哪儿都不要去。那……就此别过,山长水远……”无奈一笑,道,“后会无期了……”说完,再没多余的停留和赘言,和那姓洛的大汉转身离开。后者甚至从前到后连看都没看过风灵伊一眼。
后会,无期……?
就这样了?
难道他就打算这么一走了之了?
他救了我,无论他用的是什么说法,他刚刚都救了我!
明天,明天他就要面对整个江湖,所有人都会跟他为敌。
我知道,我清楚,我很明白,他就算是“那个人”的儿子,他也是善良的,和那个人是完全不同的!这些东西,不该由他来背负。太沉重了。无论他武功再怎么高强,这些都绝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可以承受的!
他是无辜的,他真的是无辜的!
我……我不会这么没用的,我一定,我一定还能为他做些什么,无论什么都好!
对,我要去告诉大哥,有这么一伙人,躲在暗中,操控着这一切,是他们劫了虎威,他们一定还有更深的阴谋!
大哥一定会相信我的!这么多年来他操持御剑庄,同时也为武林主持着公道……
可是,寿宴在即,他能有功夫听我说这些么?他一定和四姐夫一块忙着安排诸事吧?
四姐夫……
他又到底是…………
偏偏现在这种时候二哥都没回来!!!
还有谁?还有……
不,这次我要靠自己,我不能够在依赖谁,如果刚才是我与他联手抗敌的话,现在他一定不会丢下我!
“你们难道打算就凭你们两个,去面对所有的这一切吗?!”风灵伊在后面大声问道,语气急迫。
“这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两个人甚至连脚步都没放慢,亦没有回头,秋枫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答道。
“我,我们可以帮你们!”
这次却连回答都没得到。
风灵伊展开身法,两步并一步地蹿至二人身前:“我说,我们,可以帮你们!”
“你们?哦?是说谁啊?难不成还是你们风家?”大汉不以为然地反问。
“不错,就是我们风家!”风灵伊对答案极其坚定,“那帮人劫镖,杀人,就算不是在这岛上,我风家知晓了,也绝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因为正邪不两立?”大汉语气依然充满了轻佻和不屑。
“正是正邪不两立!”
这次不止那大汉,连秋枫都不禁笑了起来,摆了摆手,示意那大汉不要再说了,换由他道:“大小姐,那你觉得,若说起‘邪’,有谁会比我这个身份更邪吗?”
风灵伊沉默。
“这就是宿命,我就是邪,我逃不掉的。”秋枫叹了口气道,“而且,对于你们风家来说,花费巨大精力剿灭一个不知道干过什么恶事的组织,或者杀了我这个‘鬼才狂刀’的‘遗腹子’,哪个更合适,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大哥不会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他会查清这一切的!他一定会……”风灵伊的声音渐渐低沉,说不出话。不用别人提醒,她自己十分清楚大哥自从接管风家之后身上那些细微的变化。
现在的风灵钰,首先是御剑庄风家的庄主,其次才说得上是她风灵伊的哥哥。
隐隐间,她第一次明白为什么她最喜欢的一直是不大沾家的二哥而不是天天相见的大哥。只因比起后者,前者更像是哥哥罢了。
秋枫见她表情黯淡了下去,叹了口气,道:“我们两个,或者说我和你们风家的命运,从开始就是注定了的。无论发生什么,这都无法改变。即便是没有那帮人,也是一样。这是命,跟我有所瓜葛的人,注定都没有好下场。”
一旁的大汉也叹了口气。
风灵伊仍然神情灰暗,像失了魂一般。秋枫和那大汉四目相对,不再多话,默然离开,只是眨眼间的功夫,便没了身影。
风灵伊眼眶里再存不下更多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清:“可是,是你说要保护我的……”
秋枫站住。
风灵伊惊异地瞪大浸满泪水的眼睛。
难道,难道他听到我刚刚说的那句话了么?
秋枫忽然出现在她眼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三步。
“你……你要干什么……?!”风灵伊有些慌乱。
“差点给忘了,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呢……那,只好得罪了,风姑娘。”秋枫一脸歉疚地道。
“你……”风灵伊刚刚开口,便只觉后颈处一阵剧痛,两眼一黑,便再人事不知了。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