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小二端来的六壶酒已喝光了三壶,照这个势头下去,原本要的十壶大概远远不够,那大汉拔掉第四壶的塞子,也再不往碗里倒,直接对着嘴就“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大喘了口气,接着道:“我在官府当差的那些年,抓过的人绝不比现在我那师弟少,多厉害的角色都碰到过,身上虽留下了一身的疤,可也有命活了过来,也没怕过谁,除了你那见鬼的师父,没觉得谁强大得不可战胜,可是这次……把主顾约到劫镖的现场,当场杀人交易,这份胆识跟决断,已非旁人能及。”
秋枫完全赞同大汉的说法。
“离开时毁尸灭迹,完全不留痕迹。实在是高明啊!这大半年来,镖局被劫的案子也不算少,所有人都奇怪是怎么做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的,若非是我亲身经历,我也想不到现在劫镖的还能这么来。买家亲临现场,这一下就省去了多少繁杂和麻烦。而且即便虎威五人中谁是内奸不好确定,但可以肯定,温尧南带队的那群人里是有的,他要负责把队伍带进客栈。可能时间上前后有几天出入,不过那并不重要。”
秋枫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个晚上,除了温尧南跟纪肃,虎威的所有人都死了。所以无论队伍里的那个内奸是谁,他都没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这么多天过去了,我估计虎威那两个人大概早也就想明白了。你呢,兜了个大圈子,扮猪吃老虎地进了虎威的越州分号,查出谁是内奸了吗?”
秋枫摇了摇头:“完全没有,没看出任何端倪……每个人看上去都藏了一大把心事,都很可疑……”
“都有可疑跟都没有可疑简直就是一个意思。”
“就是说啊!没有确切证据之前,连怀疑都不敢乱来——你看问起温尧南时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他其实也是心有疑虑,就是不敢乱说罢了。”
“我看他的意思……最可能的是老二,马伯云。”大汉看桌上的牛肉已被吃光了,又招呼店伴再切十斤过来。
“我说你到底多久没吃饭了啊……”桌上的牛肉被大汉一个人吃了九成,秋枫倒是没什么胃口,毕竟刚刚看到了那种场面,“只不过,那二当家马伯云现在看上去,地位、家产、名望,无一不缺已经大得没夸张了,说他是内奸,实在想不出动机……”
“这条在我们那位公子爷面前已经完全不能当做排除标准了,他就像是有种特殊的魔力似的,能把那些已经退隐了许多年的人物一个个的全拉出来——你根本想不到我这一路上碰到了多少十年前、二十年前的传说级别的人物,当然他们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论作恶的名声也比不上你那老爷子,一个个地看的我心惊肉跳,那腊肉屠夫跟他们一比简直不值一提,也难怪他在那个组织里也只能做个厨子了。”
“所以,既然他都有本事把那些退隐的‘传说’给拉拢进去,策反个马伯云这样的人物简直是易如反掌了?”秋枫苦笑,他愈加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高耸入云看不见顶的巨峰。
“可以这么理解。”
“能让你‘心惊肉跳’的人,我还真是想都不敢想……”秋枫也往自己的茶碗里倒了些酒,“照你这么说,我们简直没有一点胜算。”
“倒也不至于,毕竟这群人的真实目的还没有搞清楚,他们现在上了岛,又跟这场寿宴有多大关系也不知道。是单从腊肉屠夫的归顺和虎威的高层出了内奸这两件事推想的话,基本上可以认定这世上没他搞不定的人。若论单打独斗,老子还是有些把握的,可这几天的工夫一下子见了这么多,精神上还是很吃不消。‘不尊铁佛’,‘闪电银枪’、‘阴魂不散’、‘长伞使’、莫忤逆、武长山,冯大将军。单我见到的就这些了,而且后面三个还是在这岛上见到的。”
这些名字中随便哪个十年前提起来,都能惊起人一身冷汗。这些人中,有的十恶不赦,杀人如草,有的行事亦正亦邪,神鬼莫测,皆是江湖中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厉害角色。大汉说的这些名字,除了最后两个,其他的秋枫连听都没听过。
“这二十年,江湖上风声诡异,总是经常有一大批人风头正盛的时候莫名其妙的销声匿迹,过不多长时间,就有另一批新人重新站到了风口浪尖,更新换代异常地快,你出山也只有两年,这些事,自然都不知道。”
“你难道想说,这批人的兴起和落寞,全和这个‘公子爷’有关系?”
“也只是个猜想而已。之前的那份‘活计’留下的病根,碰到一件事总是会把所有可能性统统罗列出来。”
“‘短时期内发生了两件以上不寻常的事儿,它们之间一定有蛛丝马迹的联系。’这是你告诉我的。”
“我在这混账的江湖混了二十多年,已很难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巧合’了。”大汉又闷了口酒,“跑他妈太远了,说点正题吧,把那三个安排妥了之后,我又在整个湖州转了一天,一点痕迹都没摸着,看来是那晚走地干净了。知道他们会回客栈收拾残局,所以避开了大兴镇。思量再三之后,去了安州。”
“安州?!那个中原最大黑市?”秋枫刚刚费了好大劲才咽下去的那口酒一下喷了出来。
只因这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昔年“捕神”林武天的二弟子,“破军鬼手”洛重阳。他去安州,就像猫进了耗子窝——耗子可能因此会慌张恐惧,但到了最后,吃亏的,一定是寡不敌众的猫。
当年的他,隶属在六扇门下,吃官粮办官差。三十年前,“捕神”林武天与当时的御剑庄庄主风逸行二人并立于天下,象征着的,是武林中正道第一把交椅。其武功之高,手段之明,智谋之精,都世所罕有。凡经捕神之手的案子,一个月内一定破案。也正是靠着“捕神”的手段,六扇门都几乎要成了江湖中的一个门派,悬赏捉拿,正气凌然,而不仅仅再单纯的是一个官家的下属机构。
在二十年前那场除鬼圣战中失了条手臂后,捕神便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了。昔日他收养的两个孤儿卓中秋和洛重阳已然长大成人,便开始代替师父行走闯荡。五年不到的时间,便有了自己的名号跟江湖地位,大受江湖中人赞许。可偏偏三年之后,传言卓中秋在追捕太行山三十六鬼盗的时候死于非命,洛重阳则在七年后另一件案子中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随即六扇门便从江湖中淡出,只办朝廷公差,鲜问江湖中事了。这个忽然耸立而起的门派仅靠一人之力,仿佛一夜之间达到顶峰,领先于所有江湖正道,而在捕神连同两个徒弟相继出事之后,便似乎又于一夜之间重归原型,干净得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捕神的名头偶尔会有人提起,可他那两个徒弟却早已罕有人知。加之捕神晚年收的三弟子苏清明的迅速崛起,更加速了江湖对卓洛二人的遗忘。
初时,江湖中人对此多持不屑,都觉得一个已经断了条胳膊的老人还能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徒弟不成?可没过多久,苏清明的学成出山,便让所有人都闭了嘴——他几乎成了所有恶人的噩梦,仅仅五年不到的时间,他一个人就抓了三百多人进天牢,一时间连这种地方都人满为患,办案效率甚至高过壮年时期的捕神。更让人恐怖的是,他现在驰骋江湖仰仗的,正是昔年捕神“一丈追魂索”的神技——而这招本来在捕神断臂的消息传出之后一度被认为其就此失传。
相对应的,自然谁也都想不到,这位昔年叱咤江湖的捕神二弟子洛重阳非但没死,而是躲在这种远离尘世的小镇上砍柴打猎,醉生梦死,活生生地把日子过成了个酒缸。而大弟子卓中秋,则入了血玉门,做了收钱办事的杀手。
而安州,正如秋枫所言,是整个中原最大黑市的所在。
传说,安州原本曾是当时中原最大黑帮,缚青帮的老巢。此地位于中原极西之地,隆江源头之处,四周被深山树海所绕,出入全凭这一条水路,易守难攻,安全隐蔽,朝廷对其也无可奈何,组织过几次围剿和进攻都损失惨重,只能作罢。后来,越来越多的黑道中人逃到这儿来,他们多数都是为了躲避仇家,也有一部分是金盆洗手的悍匪恶霸,意欲退休在此,借宝地庇佑,以期落个善终。渐渐地,人员纷杂,各种势力绞错,等缚青帮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无力掌控局面,各路争端频发,愈演愈烈。
眼见安州便要从内部土崩瓦解、不攻自破时,一个商人来到此处,带来了满满一船的真金白银,要将这里所有人手中的宝贝高价买回去。逃到这里的人不少都曾豁出性命做了几件大案,无论是前来避难还是颐养天年,手里都攥着几个价值不菲的宝物——也不知这些宝物他们本是想自己留着还是太烫手了无人敢收。在得知这个商人开出的价码之后,他们无一例外地找上了他,换回了自己想要的银两。
顺理成章的,在那之后,越来越多的黑道人士和商人来到安州,互相买卖,这里便成了黑道销赃的不二之地。缚青帮日益式微,整个安州的势力一片混乱。而黑市却在这种混乱中兀自渐渐发展壮大,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在安州,它已然成为了超越一切的存在,没有那个帮派可以凌驾于其上,这里的所有势力无论怎么争斗,核心都在为交易顺利安全的进行而服务。比起其他黑市,安州最安全、最规矩,见钱交货,绝无二话,而且在这里,商人能获得最完备的人身保障。
单看这点,倒是跟越州有点像。所以正经交易来越州,想买黑货去安州,早已是商界公开的秘密。
对于大多数其他的江湖中人来说,没提起此处,心里首先想起的,都是一块被乌云和深林层层包裹着的神秘之地,寻常人士绝不敢轻易踏足。而对于诸如捕神、苏清明这种以缉拿大盗为本职之人来说,能做到的,就是趁被追捕之人尚未到达安州之前,将其抓捕归案。一旦被人逃了进去,就连“捕神”,怕是都望之兴叹,束手无策。
洛重阳的大名和相貌虽然现在罕有人知——后起一辈甚至都不知道曾经还有过他这么一号人物,可当年也是威风凛凛,栽在他手上的大盗和恶贼数不胜数,这些人有的恐其威名,早早的便躲进了安州城内,这辈子没再出来过,之后江湖上发生的事,也只能听旁人提起。所以对这些人来说,洛重阳比苏清明对他们更有威慑。现在江湖上有十个能认出他的人,至少八个在安州呆着。
秋枫就是明白这其中的渊源,听到他孤身去了安州之时才如此震惊。这种行为实与自杀无异。同时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去那儿。
洛重阳倒是不以为然,道:“我这将近十年没在江湖上露面,样貌形象已大有变化,只要足够小心,大概不会被人认出来。再者,还不是因为别的地方都是在找不到线索了吗?”接着好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事来似的,似笑非笑地道:“等到了明天,只怕这儿,就是你的‘安州’了……”
秋枫无法否认。
“我当时假定,公子爷那批人拿到了走镖的路线,也搞到了整批红货的清单——如果真有这个东西的话——那么能以最快速度在案发当晚完成交易的方式就是拿着这份货单提前联系好买主,有意者前来,当晚进行估价、报价、竞价和交易。可是销赃这事儿不比其他,一定要当场真金白银,或者最可靠银号开出的银票。那些人陆陆续续住进客栈的时候我们也见到了,都没带什么大件行李,何况真是要买虎威的那批红货的钱,折成白银只怕得几十箱,带着银子来买赃,岂不是舍本逐末。而且,现在中原最大的钱庄,也是虎威的,用虎威钱庄的银票进行交易的话,虽然不太可能被查到什么端倪,可他们劫镖此举势必会给钱庄带来重创,钱庄一旦信用出了问题,就难以为继。那些银票自然也跟着贬值了。”
“所以……他们到底是用的什么交易的?”秋枫紧跟着洛重阳的思路,可只因自己之前对这些全然不了解,所以甚至连意见都提不了。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不出它来几乎就无从下手。那些人功夫又高撤得又快,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着实棘手。开始的时候完全没有头绪,跟温尧南你来我往地对策了半天,也没对出什么来。直到有次,他忽然问我,记不记得那些住在后院的人的长相特征,我那时天天喝酒,每个人就只瞅几眼,实在记不得什么,要让我重新看到他们,我能认出来,要我回想特征,那肯定不行。可掌柜的说他都记得,然后就一个一个跟温尧南描述。说了前几个温尧南也没头绪,直到说到一个人,他忽然就两眼放光!”
秋枫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他反复向掌柜的确认各种细节,掌柜的也觉得跟他见到的那个人越来越像,后来虽无十分的把握,可也基本确定,其中的一个买主的济州的大地主于玖。”
“地主……?”猛然间,似有一道闪电划过脑海,秋枫恍然大悟,惊道:“难怪如此!”
洛重阳点了点头,道:“我当时也是一下子觉得豁然开朗,一直困扰着的问题终于解决了,那些买主,之所以能不带真金白银也不用银票来买货,就是因为他们拿来交易的,是地契。”
秋枫沉吟道:“是啊,论价值,论稳定性,地契都是远超银票的,而且与银票一样方便,只不过房子土地我们天天见到,反而从没往那边想过。天才,真是天才!”秋枫忍不住赞叹,接着又问道,“可是,这跟你去安州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来看,公子爷那批人应该是指定对方用地契来交易,可能是出于方便的考虑——毕竟地契是整个环节能够流畅顺利进行的最关键的一环,或者是他们就是想买地。而那些买家,也就是怀揣地契的人,在交易之前便有自己的目标物品,但当时毕竟有这么多买家同时在场,无法避免地会存在一个竞价的问题,所以我猜想,他们买回去的宝贝里,当然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但肯定也有一部分,没那么想要却买入了手。”
“既然没这么想要,为什么还要买入呢?”秋枫问道。
“因为地契到底不比真金白银,地契的价值是固定的,如果地契的价值大于买家想要买的宝贝的价值,多余的那部分,显然是不太可能会给退还银两的,这种时候,我猜想是会拿一些价值比较低廉的宝物填补。”洛重阳解释道。
“所以这部分价值比较低廉的货品,要么他们收了回家,要么他们去安州销赃……”秋枫道,可他还是不太明白洛重阳为何专门赶去安州。
“这次的劫镖与销赃等于是同时进行,但是因为买家手里也有一批不那么想要的宝贝,所以就存在二次销赃的问题。安州自然是最好的去处!”
“为什么?”
洛重阳道:“原本强盗劫走货物以后,都要找专门的黑市或者做这些生意的人去销赃,最后大概能卖到原本宝贝四成左右的价钱。这些买家大部分也不是冲着赃货本身买的,他们都要把收来的赃货重新卖掉,大概能卖到六成的价钱,等于是赚了两成。”
“嗯……”秋枫点头称是。
“可在安州,因为销赃风险小,又有专门的鉴宝人士,所以往往能卖到八成。”
“这样一来,就等于四成收,八成出,多卖了一倍的价钱?”
“不错,正是如此。这些买主手里有大量的地契拿出来交易,所以大多都应该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安州这个地方地势偏远,又足够安全,也卖得上好价钱,自然是他们的首选。”
秋枫沉默了好一阵,像是在消化洛重阳所说的一切,过了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洛重阳见状接着道:“而且这场交易双方都没有拿金银交易,等于双方都在卖货。对于劫镖的那波人,他们等于空手套白狼,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赢来了大批的地契。而对于那些地主来说,他们拿地契买到赃货后,仍可以选择把四成价格买来的赃货去安州拿八成的价格卖掉,就等于……”
“就等于地契卖掉了两倍的价钱……或者哪怕只是卖一部分呢……”就连秋枫也不得不赞叹,这场交易不仅安全、隐蔽,而且交易双方都最大程度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实在是高明,“对于他们双方来说,这都是异常合适的买卖。”
“不错,所以我猜想,这些买主离开湖州之后,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安州。我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顺着这么个思路想下来,好像也只有这么一个可能。当时也再没别的计较,便死马当活马医,动身去了安州。”说完话,仰头喝干了最后一壶酒。
正要朝店小二招呼,却看到对面秋枫连连示意着自己: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
可话刚刚说到兴头上,哪能打得住?没酒哪能说得下去?
正揪心着,却见那店小二托了个大盘子走了过来,盘子上整整齐齐码了十二壶酒。店小二恭恭敬敬地呈上了桌后,道:“二位爷,您慢用,这是方才走了的那位爷交代小店的,说见您桌上没酒了就上,一直上到您说不要为止。”
秋枫洛重阳二人满脸疑惑,同时朝店小二指的方向上看了一眼,正是方才那大声吃喝的年轻人坐的位子——连桌子都还没来得记收拾。
二人对视一眼,眼神中是同样的疑问:“这人什么时候走的?”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