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非记不得亥火是什么时候跟的自己了。他的细心只用在了断案上,在其余时候,能不操的心绝对不会多动一分脑子。诚然这些手下都是他亲自招进来了,但对他们,他并没有多余的关心,他能记得的,只有谁干活好,谁用起来更顺手。在他心里有一个大概的能力排序,当然也是对应的奖励排序。他给他们都起了不同的代号,他希望自己手下的人哪怕连“吏”都算不上但至少有一种形式上的组织感。
他并不担心他们的忠诚,因为他们都知道他的手段,没有谁会在亲眼目睹了司徒非审犯人的手段后还会有背叛他的心思。
绝不会有。
所以当发现暗自下手的人是亥火时,司徒非心中的震惊远大于愤怒。
亥火苍白的脸色也表达了雷同的情感:恐惧远大于羞惭。
他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他对司徒非也非常了解,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类似“自己是他手下所以大概下手会轻一点吧”之类的天真幻想。
司徒非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和指示,他其余手下已经自发散开,将二人围在中间,门口也紧紧挡住。
“你是打算自己说,还是要我来问你。”司徒非语气冷到了极点,其余人任谁听在耳中,都忍不住要打个寒颤。
洛重阳则站在一边,眉头紧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他这边已经事了,至于亥火这边会说什么,已经完全不再关心了。
可好像又漏过了什么细节,一时之间却也完全想不起来。
“有人给了我一笔钱,需要我做的,就只有拔掉殆天针这件事……”亥火低头说道。
言简意赅,细节充实。作为被审问者,亥火实在是过分合格。
“继续说。”司徒非道。显然他对这么笼统的说法并不满意。
“我并不清楚那些人是谁,这一段时间来,大概有七八日了,每日我睡前,都会发现被褥里夹着张崭新的一百两的银票……”
“到底是七日还是八日,第几天,上岛前还是上岛后?”司徒非打断了他,问道。
“上岛后,就是上岛后的第一天。一共是八日。”亥火道。
“你每日都与谁同屋?”司徒非问道。
“除去守夜,其他时候都是圭雷。”亥火道。
“你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收到过什么钱?”司徒非转头看向站在门口处那个明显比别人矮上半头的男子问道。
那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大声道:“不曾见到过。属下确实不曾见到过!”
这人声如洪钟,比其他人的音量明显高出一截,圭雷名字倒是起得贴切。
“继续说。”司徒非冲亥火道。
“这钱一直到昨晚,都还有,算下来一共是八百两……”亥火道,“而且除了银票,就在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
“你们其他人呢,有没有收到过什么?”司徒非环顾四周。
“没有!”其余手下答得斩钉截铁,异常果断。
“叛逆之罪,其实从你收下银两隐瞒不报的那天就可以治了。”司徒非对亥火说道。
“是……”亥火的头垂得更低了,“属下……小人自知犯了大错。”
“你在长乐街包的那个粉头儿,一个月也不少开销吧。”司徒非道。
“……”亥火的腰已经弯得直不起来。
“我知道,你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患有先天隐疾,治病要花很多银两。”司徒非道。
亥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大人开恩!一切都是小人鬼迷心窍,与犬子无半点关系!一切罪责,小人愿一力承担!请大人开恩!”
“为人父母,原本就处处受掣,看来这个道理不仅我知道,收买你的那些人也知道。”好像没听见亥火的求饶声一般,司徒非的话语依然平静。
“你在我这儿,每个月的固定俸禄只有四十两。虽然已经远远高于一般官差,而且还没算其他油水,可日子似乎过得,还是紧巴了点。说起来,这终归是我的问题,这些事明明瞧在眼里,可还是没能帮上一把手。去年给你办好了官位,让你有了名正言顺的官家捕快身份,终究是不如白花花的银子来得实在啊。”
不要说亥火,就连风灵溪的心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一般。
和屋外的天气无关,屋内的气压已经低到几乎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了。
“继续说下去。”
“是……是,”亥火牙齿不停地打颤,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响,他猛吸了几口气,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可就连气,都吸得颤抖不堪,“今日在宴月楼,楼上刚开始有异动时,便有人靠近,塞给小人手中一张纸条。小人趁,趁无人察觉时打开,上面只写了‘拔出头上的殆天针’几个字……”
“这指令倒是给得够精确的。”司徒非笑道,“而且,他们还知道你在我手下多年,遇到什么事,我都会留你殿后指挥,而不是冲锋陷阵。可以,可以!”
司徒非做了一辈子算计别人的人,此番第一次遭人算计不说,手下人还在自己眼皮子地下被策反,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的其余手下无不战战兢兢,因为每一个人都很清楚,司徒大人笑得最大声的时候,往往是最生气的时候……
“继续说!”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纸条是什么意思,殆天针几个字倒是瞧得明明白白,直到后来走在路上,发现闫硕已经中毒身亡时,我才……”亥火咽了一口唾沫,“我当时就站在闫硕头部处,假装将他抬起看看伤势,手一下就碰到了还插在头上的针。就直接……拔掉了。”
“针已经扔了?”司徒非道。
亥火点了点头。
“当然是知道其他人里你资历最长,一定是走在前面的……”司徒非喃喃道,“到底是何许人也啊……”
“小人着实不知!”亥火又磕了一个头,全然没有听出其实司徒非这句话并不是个问句。
“倒是我关怀不周了。”司徒非不在站在那儿,开始来回踱步,“‘当一个人对生活不满时,他就会被收买。’这句话很早之前我就听人说过,没想到,没想到最后还是被鹰啄了眼!”
如果这时候司徒非能痛打亥火一顿,或者施以其他极刑,说不定后者心里还好受一点,反而如此悬而未决,亥火只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煎熬。
风灵溪仔细回味刚刚亥火说过的话,越想越胆寒,朦胧间,似乎有个巨大而缜密的组织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岛上,而且已经完成了布局,现在开始慢慢浮出水面。毫无疑问昨天晚上茶楼老板的那起命案也与其有关,鹿代中、宴月楼上拿长刀的疯狂刀客,人群中为那刀客打掩护的青年,木督山的戴婆婆,甚至司徒非的手下……他们简直无所不在,令人防不胜防。
或许大哥已经意识到了某些状况,但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目的到底又是什么呢?
她完全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对司徒非会如何处置手下没有丝毫的兴趣,毕竟无论哪个门派家族,对叛徒的态度都一样坚决。她试图从自己刚刚经历的这一系列事中理出一条线索——或者说是逻辑来,但怎奈实在是掌握的情报太少,全然无从下手。但还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自己都一定要追查到底!
“这岛上的事儿结了之后,还活着的人,每个人赏银三百两。从明年起,月俸各加三成。”司徒非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就连双眼也完全黯淡了下来,“寅水,你来处理吧。”说完就背着手走到了屋外,站在大雨之下。
寅水没想打突然叫到自己,一愣之后便也躬身领命,走到亥火身边,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我们去里屋解决。”
“慢着!”洛重阳突然打断道,“我有话要问他!”
司徒非好奇地转过身子。
洛重阳走到亥火身前,低头看着他,眼神里也没有任何的同情,只问道:“你收到的银票,是哪家开的?”
亥火瞪大了眼,没想到这时会有人关心这个问题,有气无力地答道:“我记得是……鲁太钱庄。”
“你确定?每一张都是?”
“确实每一张都是。”亥火点了点头。
在那无人知晓的深夜,多少次他都一遍又一遍地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摩挲着那些银票,又怎么可能记错。
“给他个痛快吧。”洛重阳对寅水说道。
寅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司徒非,后者明确地点了点头。
亥火瘫软在地,双腿已经没了知觉,虎目含泪地看着司徒非,似乎在感激他的大恩大德。
其实司徒非并没有对人施暴的特殊爱好,他之前那些骇人听闻的行为,多数都是为了从别人嘴里撬出线索。如今亥火痛痛快快招了个干净,他也没什么功夫再继续耽搁。
此刻,他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了洛重阳身上。亥火实在太无关紧要,已然与死人无异。
可以看出来他们在追查的是同一件案子,不管他是否是受苏清明所托,至少能够肯定的是他知道很多自己不知道的情报,如何从他那儿探听来这些,才是当下最重要的。
他究竟为何而来,又为什么打探银票上的钱庄,或者……
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个神秘组织手里既然有这么多好手,而且很多都来头不小,会不会连洛前辈也……
可现在如今的洛重阳低头沉思,一言不发,像是在考虑极紧要的事情。
“如果他真的是‘那边’的人,会这么肆无忌惮地站在我面前吗?”司徒非忍不住自问。
“对!是了!原来如此!”洛重阳忽然大叫道,双眼中重新焕发了光彩,“之前都一直想错了,没想到整件事的症结是在这儿啊!”
可紧接着,眉头又凑在了一起,喃喃道:“可现在知道这些,似乎有些太晚了……”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