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想到，鬼才狂刀用尽余生心血辛辛苦苦调教出来的徒弟，居然是这么个出身，此番往事令人唏嘘之余，也让他们更好奇，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理，鬼才狂刀才会教他武功，而且还将这段悲伤的往事告诉了他。按照常理推断，他有一百种方法安置这个男婴，无论哪种似乎都比带走他亲自抚养更合理。

　　“我就这么被他带走，那时候应该只有几个月大。我也完全不知道他这种人是怎么把一个婴儿养大的。他赶了很远的路，寻了另外一处僻静的村落安顿下来，他活了过来，我也活了过来。他隐姓埋名，靠做一些粗活悉心将我养大，教我识字。六岁之前，我和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我的叔父，并没有人觉得有任何不妥。

　　我过了六岁之后，他便开始每日带着我去村后的树林里练刀，刚刚也说了，刚开始的几年完全就是在不停地挥刀。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一反常态突然开始逼我练功。我也哭过，也闹过，当然都没什么用。我忽然觉得他像换了个人，只要走进树林里，脸上就冷冰冰的，没有其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话。我好像并没有太长的逆反期，很快就接受了现实，开始每天认认真真地练刀，事后想想，可能是因为隐隐间觉得他应该是个大侠、大英雄，想学会了以后能听听他的事迹吧。

　　当时住的那个村子很小，一共也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我们爷俩这么几乎是夜以继日地练，也并没有被人觉察到有什么异样。我日日练功，未尝有一日懈怠，中间也曾怀疑过为何要如此辛苦，但总觉得日后他一定会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也就这么撑了下来。直到我十四岁生辰那天。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生辰是哪天——就连我的父母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这把刀，名为秋水，是他通过一系列的机缘所得，于是他便给我起名叫秋枫。大概同样算是出于机缘——就是这么简单，我也是那天才知道。一直以来，他都按照他将我带走的那天当作我的生辰，但其实也正好，那一日也是我亲生父母的忌日。那天晚上，他将这把刀摆在我面前，对我说了当年当日发生的一切。他说，其实他是我的杀父仇人，并不是什么叔父，是先前整个江湖上最恶名昭彰的人。而偏偏我母亲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他之所以现在才告诉我，是因为觉得我这个年纪已经有能够承受这个真相的能力了——可我自己并不这么觉得——但他丝毫不在意我到底能接受多少，依然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就像他一意孤行带我练刀一样。

　　他告诉我，他之所以要教我刀法，而且会以这种不近人情——或者说是毫无人性的方式督促我练功，只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帮我报仇的人，我只有学会了他的刀法，才能杀了他。换成其他的谁都不行。当然，他同时也给了我第二个选择，只要我说希望他现在死掉，他便立时拿起这把刀自杀。他说他留了一笔钱，应该可以让我完全不用担心以后生活。一切的选择权都在我，无论是哪个，他都绝无怨言。说完他就去了树林里，那里有一个我们俩搭起来的木屋，他说晚上会在那里过夜，我明天早上给他答复就好。

　　我那时十四岁，听到这些的时候觉得天崩地裂都不为过。万万没想到将我养大的这个人，与我朝夕相处的这个人，居然害得我家破人亡。可其实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比起愤怒和怨恨，更多的还是对整个事情的震惊。本能地还是觉得不相信，可实际上，依我对他的了解，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甚至连话都不怎么多说。我记不清我花了多久才让自己平复了下来，可对我来说他给我的两个选择我都不想选，我最想要的是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哪怕日复一日地练刀，多辛苦我都不怕。

　　但不可能了。

　　这一切都是他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他始终对我的母亲怀抱愧疚，他也知道复仇的意义，之所以选择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才告诉我，是因为这时我的性格已经差不多稳定，无论能否接受现实，至少是可以做出基于自己内心的判断了。他并不在意我的选择是不是经过了严密的思考——一个十四岁的人能有什么思考能力，只要是我做出的就可以了。

　　这就是他对我的交代。是对我母亲的交代。可能我的父亲是一个奸猾的小人，但我母亲终究救了他的性命。”

　　风老太太叹了口气，面露微笑，道：“纵然千难万险，你第二天还是选择了第一条路。”

　　秋枫点了点头。

　　“其实那天他也做好了足够的觉悟，无论什么结果都能坦然接受。这种选择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确实太苦，但好在你继承了母亲的温柔和坚强。”

　　秋枫没料到风老太太会突然说这些，一瞬间竟有些脸红，道：“我也不记得自己当晚究竟想了什么，唯一清楚的只有我并不希望他死这一点——哪怕他真的杀了我的亲生父母。隐隐间我能感觉到，他这十四年里一直活在愧疚中，希望能在这一天得到解脱。无论是什么结局。”

　　“有的事当时是出于本能，可能要过很久才能厘出其间的逻辑。人就是在这个过程里慢慢地看清自己的。其实自己可能并没有变过。”风老太太道，“那你恨他么？”

　　秋枫摇了摇头，道：“可能我太不孝了吧。自始至终都没法对两个无法想象出的人产生感情，哪怕他们真的是我的亲生父母。对他自然也谈不上恨。其实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已经喜欢上练刀这件事了。尽管它让我遍体鳞伤，可是我每天都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进步和改变。对它，我已经上瘾了。”

　　风老太太忍不住和老葛对视了一眼，两人心中闪过的是一样的想法：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每天”都能取得明确的进步……

　　这个天分……

　　真是太可怕了……

　　但是，他自己好像并没有觉察到……

　　秋枫继续道：“我告诉他我选择第一条路，以后的日子会更刻苦地练习，希望早日能亲手报得大仇。他并没有说什么，对外我们仍以叔侄相称，明面上的关系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是我也能感觉到，他会刻意地疏远我，从那天起，我们每日只保持着必要的交流，完全没有多余的交谈。

　　就这样，在后面的几年里，我看着他的身体慢慢变差，以前身上的那些旧伤开始发作，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偶尔，他会在黑夜里与我忏悔，回忆自己当年做过的错事，造下的杀孽。那些年，不光我父母的事，他几乎在为人生做过的一切忏悔。他反复告诫我，一定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杀意，尤其是握着这把刀时，因为它会助长，会滋养，有如魔助。”

　　“所以……尽管你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弟子，可是却对杀人这件事这么抗拒。”风老太太道。

　　秋枫点了点头。

　　良久未语的宫羽亭悠悠道：“但是我们都能看出你在彻底放开自己去战斗时有种溢于言表的快意，似乎只有在那一刻你才是真正放松的。”

　　“可能是这江湖上的生存方式我一直都没有习惯，处处都要谨小慎微。在客栈做店小二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被客人打骂。我总在怀念原来单纯练刀的日子，可能久而久之，就会在挥刀的时候自己回到了过去。”

　　“直到最后，你都没有向他表示过你的恨意么？哪怕是伪装出来的。”风老太太问道。

　　秋枫摇了摇头，道：“没有。因为自始至终，我都并没有感受到多少的恨，也就更谈不上原谅，正如刚才所说的，我觉得他已经承受了足够多的煎熬。我甚至因为这些可以看在眼里的折磨而同情他。

　　他不止一次地教导过我，练刀要诚，要对自己诚，要对刀诚。足够坦然才能足够自由。”

　　风老太太突然笑出声来，道：“直到你说出了这么句话，我才把你一直描述的人物和我记忆里的鬼才狂刀联系在一起。不错，这正是他。而现在，也正是你。”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