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早已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了,刚刚听到的这个故事无论是逻辑还是情感,都委实有些过于复杂纠葛,似乎并没有人能有足够的体验来消化它理解它——似乎连风老太太也不能。
她曾以为她异常了解鬼才狂刀,可如今才知只是妄谈。
一个纵横江湖多年,杀人如草芥的恶魔,拿自己人生的最后十几年去抚养、栽培了一个孩子,将毕生所学——就是那无数江湖中人暗地里向往已久但其实并不存在的鬼刀决——倾囊相授,最后真正的目的居然不是要他代替自己报复整个江湖不说,反而还将自己杀害他亲生父母的事情悉数告知,要其苦练刀法好杀自己报仇。
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恶魔是在赎罪吗?
他也会知道赎罪吗?
风老太太一直觉得,一个人如果会感到愧疚,那就不会坏到哪儿去。可现如今却发现自己实在过分自信,总认为自己见多了人生百态,林林总总,早已将人性看破勘破,可终究还是托大了。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秋枫刚刚所言无半句虚言的前提下。但哪怕没有半分依据,所有人却都很清楚,刚刚秋枫所言,句句属实。
没有人会编造一个这么经不起推敲的往事,它有多离谱,就有多真实。
“他身体后来越来越差,到了最后那年,就只能坐着看我练刀了。我习惯与他对垒,骤然没了对手,总是不适应,刀法迟迟没有长进,他也跟着着急,身体状况就更差了。从头至尾,他都没有详细地教给我一招一式。连呼吸吐纳,都只传授了最基础的法子,我并不知道自己练到哪一步他才会觉得满意。一直以来,我的对手就只有他。虽然他要我学好刀法找他报仇,可最后这句话也没了意义。
他走时很安详,没有什么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并没有提前多嘱咐我一句话,所有的交代,都是这些年练刀的间隙里提到的。他没有告诉我我的故乡在哪儿,告诉我学会这一身刀法之后要再去干些什么。似乎这都不是他关心的事,他只想尽力地教我更多,告诉我他的罪行罄竹难书,要我不要像他那样,要我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他自然也看出我不会杀他报仇,便也不在这个问题上有过多的纠缠。
于我而言,他始终是义父。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并不需要称呼。入了江湖,又不知该怎么向人提起他。他死后,我按照当地的规矩,在他坟前守过三七之后,就独自一人拿着这把刀上路了。我不知道要去哪儿,要去干什么。开始时我只是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着如果不习惯的话就还回来,一个人呆在他坟前,就这么和以前一样,相依为命地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可我显然低估了行走江湖的难度。我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身上没有任何的钱。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生活。幸而当时正值夏天,不太用考虑御寒的问题,才让我活得没有那么艰辛。我一路上就靠着捡野果抓野兔维持生计。后来终于身体吃不消,昏倒在路边。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在一间客栈里,掌柜的说是被上山买野货的伙计看到了,就带了回来。他见我年轻又可怜,没什么依靠,就问我要不要留在客栈里帮工。我也没有什么犹豫,便应了下来。左右是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有个能吃能住的地方对那时的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其实如今回过头想,这应该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了。虽然我一共也没做过几个决定。我在客栈待的那两年,也是迄今为止最闲适、最安逸的两年。我没有露过功夫,其他人也并不知道,如若不是有次被洛大叔瞧出了端倪,整个江湖就没有一个人知道鬼才狂刀自那场大战后还活了十几年的事。
我与他都是隐瞒身份的人,对彼此的出身都格外震惊。我们两个原本该是死敌的人,居然意外地投缘。私下也切磋过几次武功,都没有露出过真功夫,也变一直这么过了下来,直到……”
后面的话他并没有说出口,在场众人除了程儿以外,都已经十分了解了。
“我有几个问题。”风老太太道,声音冷峻,“可能现在发问不太得体,但是确实事关重大,所以必须要弄个清楚,如有唐突,还望包涵。”
“前辈您哪里的话,请讲。”
“你当时选择他给你的第一条路后,第二个选择里提到的那一大笔钱,后来这笔钱,就再没提起过么?甚至你行走江湖,都身无分文么?”
秋枫摇了摇头,道:“我当时并没有留意过,只是记得这么句话,那之后确实也想起来过,但是也没有再问。日子久了,自己也就忘了。直到他离世前,我都没主动提起过这件事。他也没有。”
“会不会是他走得太快……所以……?”
“不,”秋枫摇了摇头,“他并不是害了什么重病,突然就没的,伤病折磨了他很久,最后那两年里,可能我跟他都没有想起来过此事。”
风老太太叹了口气,道:“鬼才狂刀在江湖上声名乍起之时,全是干的劫镖的买卖。打家劫舍、武行踢馆的事,倒从来没做过。所以他那个‘鬼盗’的名号,就是从这儿来的。手段狠辣,死者难有全尸。当时整个武林里大大小小两百多个镖局,几乎没有哪个没遭过他毒手。原本镖局押镖,丢了一次便要摘了招牌,可在他最嚣张的日子里,便也再没有人拿这个标准来苛责镖局。很多镖局不堪重负,纷纷找其他镖局合谋合并,或者寻靠江湖上的大门派做靠山。但只要碰见了,就都没有能够幸免于难的。也正是那时,他的武功开始突飞猛进,江湖上与他有关的传闻开始越来越邪乎,都说他会使各门各派的独门武功,而且威力巨大。细究之后发现,都是先前与他交过手的那些人的。鬼才二字从此传开,就再没停下来。这些事,大概你是知道的。”
秋枫点头道:“这些后来听洛大叔讲过。他自己,确实不曾提过。”
“既然是洛重阳告诉你的,那一些细节的事情,可能你也还是知道的。那些年,鬼才狂刀劫了这么多镖,可现场除了尸体与空箱子,别无它物。镖货不翼而飞,再寻不到,甚是诡异。这个谜至今都无人能解,他若不说,想必你也不知。”
秋枫道:“晚辈确实不知。”
“当时,他死不见尸,半个江湖的人都在找。这里面大部分的人,都是贪图他的财宝。”
“财宝?”秋枫诧异,“是说他曾经提到的那一大笔钱……?”
“不错。那些年被鬼盗截走的数以百计的镖,都被他藏到了哪儿,堪称江湖第一悬案。他死后——或者死讯传出之后,这笔钱也首先被江湖中人惦念起来。很多人对他的死抱有怀疑,也并非是出于对他卷土重来的恐惧,只是想挖出这份宝藏。毕竟跟恐慌比起来,白花花的银子更让人敢于行动。他们听说最后他是掉下悬崖后,就幻想着自己能遇上身负重伤却一息尚存的鬼才狂刀,通过各种方式让他说出这笔宝藏的下落。但最终一无所获。”
“遗憾的是,我也不知道它的下落。”秋枫苦笑。
“可其他江湖人并不会这么认为。就好像他们不会相信根本就没有‘鬼刀决’这本秘籍一样。你以为他们听到你的名字你的身份的时候都是惊恐,其实只怕感到兴奋的人也大有人在。这两拨人到底哪个对你来说更为棘手,我还真说不好。一旦你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穷尽一切办法让你把宝藏的藏匿地点吐出来。”
“好像听起来无论怎么样我都死定了……”
宫羽亭也忍不住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好像选择联手的是目前江湖上最大的麻烦人物。
“我身份的暴露,也只是时间问题,最迟也就是这两天了。但我始终没想明白的是,他们到底希望利用我做些什么。”秋枫道。
“我也没有太有把握的猜想,事实上自从我察觉到这个组织存在时,就一直揣度他们的目的,但是因为有效的信息太少就转了思路,想到底是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能量。能把这些人笼络起来,钱可能不是唯一的因素,但一定还是需要大笔的银子的。整个江湖上,最有这个财力的,会是谁呢……”
几人顺着风老太太的思路往下想,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想到了同一个人,但偏偏这个人又是最不可能的那个。几人又不约而同地纷纷摇了摇头。
“金戈铁马”马伯云。
说到有钱,只怕所有江湖人第一个想起的都是他。十年前,可能谁都不会想到会有一个武林中人能够坐拥这么大的家产。
但显然不会是他,虽不清楚这个组织的行动是始于何时,但至少截止到目前,马伯云无疑是最大的受害者。
风老太太点了点头,道:“不错,我第一个怀疑的,也是马伯云。尽管他与御剑庄关系密切,这几年往来也多。但至少从财力上来看,他是有实力的。我未与这马二爷打过交道,听来的回禀里,都说他精明干练,为人正直。就在十几天前,我专门差人去涂州的虎威钱庄取了一大笔钱出来,这笔钱大到无论谁见了那一沓银票都会瞠目结舌,可虎威钱庄确实是见票即付,毫无二话。这便证明了他的钱庄在经营上没有什么问题,并没有遇到什么危机让他不得不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可是恰恰也说明了他的财力似乎远比我以为的更加雄厚,如果要攒出这么个组织,他确实是有实力的。但没过几天,就听说了虎威镖局被劫的消息。我这才打消了对他的怀疑,毕竟虎威镖局的信任是他钱庄赖以为生的根基,他没有理由做出这种事。可这么一来,把范围扩大到江湖之外的人,那就数不胜数了。”
“这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名门望族,官宦世家,若以虎威钱庄的标准为线,再其之上的,少说有二十余家。而且他们彼此之间关系错综复杂,极难分辨。”嘉儿道。
“若以财力而论,官家、兵家、大地主、巨贾,确实都有可能,着实不太好区分。”宫羽亭点了点头。
“而且这还是个站不太住脚的推断,没有合适的怀疑目标的话,继续追查只会浪费精力,便也只到此为止了。现如今的形势,已经容不得我再细细揣度,寿宴在即,他们一定有所行动,即便猜不出他们的来历,他们的目的,也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们。方才那人自己找上了门来,其他人会再来,也只是时间问题,最迟不会超过今晚子时。我猜想,他们快要露出水面了。”说着看了看秋枫,“当然在那之前,肯定是先要将你的身份用上一用。”
“那……依您看,我们应该怎么做?”宫羽亭道。
“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接下来要说的,可能听上去和这次的事件无关,但是它是当前风家得以存在的根基和禁忌。而且,如果我的直觉没错,这些人,恐怕八成是奔着这个来的。所以希望各位能够仔细。”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