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眼前这人对峙之时，任谁都不敢轻易出神——即便此刻的他看上去好像真的没有丝毫战意。
秋枫听出了风灵伊声音里的恐惧和震惊。
他早就知道……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迟早会暴露，也大概想象的到知道这些时的风灵伊会有多么的震惊，多么的崩溃。
愈是亲近的人，这股冲击愈是难以承受
他本来是想等此间事了，慢慢地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接受消化他的一切。
可谁又想到，偏偏是在这种时候，真相大白。
尽管刚刚剑跌落在地的那个瞬间，秋枫从眉毛到指尖都没有任何的变化，可他却清楚自己情绪上的激荡——一种用“翻天覆地”来形容都毫不为过的剧烈。那本是瘦高汉子出手的最好机会——甚至是可能得手的唯一机会，可他却没有，仍像什么都没觉察到似的随随便便地站着，口中喃喃道：“你若是想知道为什么的话……”没拿刀的左手忽然抓住自己衣领，猛地一揪，上身穿着的衣衫被他瞬时撕裂扯脱，寒冬腊月，他精赤着上身，站在秋风二人面前。
两人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这汉子的左肩到右胯，一道极长的刀疤蔓延连接，刀口甚深。看得出他受伤时一定没做及时的处理，整条刀疤都已发黑，像条细长的黑蛇盘踞他身上，随着他精壮的肌肉和不停起伏着胸膛，黑夜里仿佛在不停蠕动，让人毛骨悚然。
两个人都看得明白，这么长的刀口，这种规模的刀疤，普天之下，从古至今，大概只有鬼才狂刀一个人能砍得出来。
因为只有他，才使得了这么长的刀。
眼前这瘦高汉子竟然带着这样的刀疤，从鬼才狂刀的刀下活了过来，简直堪称奇迹。毕竟鬼才狂刀当年可是号称刀下从无活口的。
他，大概就是连鬼才狂刀都不知道的唯一的纰漏。
“这道疤，跟了我二十七年，日日夜夜地折磨着我，没有一刻停下过。当年，我一个人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再没有一个活口——何止这样，连具全尸都没剩下。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能再把人呛死一遍，蚂蚁、苍蝇和各种不知道名字的虫从没有散开过。这道疤当时带给我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深信不疑，不再侥幸。把周围人身上能搜刮来的金疮药全涂在了刀口上后，我就在那人间地狱里足足躺了七天，吃的是就近的尸体，喝的，也是他们喉咙里还没淌干的血。那七天，我躺在碎尸堆里，周围都是被那把魔刀削断的兵器，要了结了自己，简直易如反掌……”那瘦高汉子叙述着这一切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愤，没有哀伤，仿佛他在说的，是一件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可一旁的风灵伊却只觉得自己的胃在不住的收缩，“可是，我没有。胸口除了刀伤，那股劫后余生的巨大羞辱感和仇恨也一直灼烧着我。如果他当时没有小瞧我，下手就足够重，就能一刀杀了我，或者如果他最后会像平常一样检查一下是否还留下活口，我也就不必遭这份世上最痛苦的罪！可是，他没有！他看不起我，他觉得那一刀足够要了我的命！是屈辱，是对自己弱小的愤恨让我挺过去了最艰难的那七天，而这股屈辱与愤恨，一直持续至今！”
“七天后我从死人堆里爬了出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足足养了一年。从那时开始，我就在拼命回忆当时所见到的他的刀法，那时候的我太弱，大多数招式，连看都看不清。可也正是多亏了他，我才有了余下足够长的人生和活着的理由，让我有充裕的时间把他刀法里的所有玄机和奥秘揣测清楚。那七天里，我翻看了所有人的尸体，看到了他们身上的致命伤口和其余被砍下的部位。我很清楚，已我与他的差距，再有十年也很难追得上，可那些刀法刀势，却无法磨灭地刻在了我脑子里！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我对他更熟悉了！刚才便只是远远地看见你挥刀的那几个动作，我就已然确认无疑了。”
秋枫一直没说话，默默地听着他说完了一切。
“后来听说了他死了的消息，你比谁都悲伤吧……”良久之后，他才淡淡地道。
瘦高汉子怔住。
确实，二十年前听说恶魔鬼才狂刀被武林十大高手联手伏诛了时，整个江湖完全进入了一个狂欢的状态。只有他，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兀自悲伤得无法自已。若是叫旁人看见，定以为他是鬼才狂刀的嫡亲。只因他知道，这辈子，他再也没有报仇雪耻的机会了，那份羞辱，也永远没有机会还回去了。而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付诸流水。
这个世界，永远比你以为的更残酷。
这个世界，也从来不是努力了就有回报的。
更残酷的是，最理解他的人，竟然在二十年后出现，是他最恨的那个男人的遗腹子。
“所以……先来的六个人只是幌子，只是来逼我出手，好让一旁的你确认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人。”
“不错，起初也只是怀疑，毕竟太平客栈出了意外之后，公子爷一直想不出是哪路上的厉害角色，也想不通为什么救了虎威的人之后却再没有别的动作。黑杖、屠夫和那光头僧的伤是我看的，你的身份本也是我的猜想。而且年龄也大致相符。而今晚这六个人就是送上门来验货的道具而已。只是没想到这六个人这么没用。原本是想让他们伏击风灵伊，逼你出手，然后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谁知道他们六个人，六个！个个还都号称武林高手，竟然连人的头发都没碰到……也罢，谁让看家护院的是你呢……也幸亏是我，换作旁人，绝没有十成的把握确定你就是他的后人！”
“从他们一出现我就知道是你们的人——虽然没想到都是些盛名在外的人，目标是我而不是她。一来敢在御剑庄地盘上乱来的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势力，二来，敢冲风家的人出手的，怕就算是你们也要忌讳三分——不然当时在客栈你们就直接要了她的命了。”
“噢？没想到除了武功，你还有这么细的心思……”瘦高汉子扁了扁嘴角，口气里破天荒地有了赞许。
“没有些心思，怎么能躲开你们的搜寻，混进虎威镖局，跟着他们上这岛呢？”
瘦高汉子哈哈大笑：“看来你对我们的动作，也很是了解啊！”
“风姑娘七转八绕，怕是连她自己都记不得来时走的路，你们却能定点埋伏，自然是我一上岛，就被盯上了。那之前你们肯定是不知道我在哪儿的——不然怎么早没动作？那时，我们俩是跟着虎威的另外三人一起来的，所以，你们其实一直在盯的，是他们的梢儿……”
“这么说来，我也很想知道如果虎威的那三条老猫知道了他们带回去的竟然是小鬼才狂刀，会是副什么表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还有一点好奇，倒是关于你的。”
“哦？”这瘦高汉子居然出奇的有耐心，这点连秋枫都大是意外。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说你对他的恨意消除了，无论如何都是难以置信的。加上二十年前得知他已故时巨大的悔恨，这份恨意本该变本加厉才是。可是，为什么你见了我之后，却丝毫没表现出来呢？”秋枫语气严肃，“不，非但如此，甚至连一丝杀气都感觉不……”
突然，秋枫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的皮肤都缩紧，像被几千根针同时刺中一般，一股许久未感受到过的凌厉杀气排山倒海得涌了过来。
“这股杀气，就是我对他的恨意……”纵然汉子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任何的变化，可单是这股庞大的杀气便足以让此刻的他看上去凶残万分，“当然，也是对你的……”
“果然……”秋枫苦笑，“看来这世上最难化解的，都是仇恨。”
下一个瞬间，这些压迫感悉数消失，快得好像从来未出现过一样。
“你若是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去恨一个人，就会知道，杀了他，你也不会痛快，反而会陷入更大的空虚之中。这些仇恨多年来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仇恨，绝对没有在他死掉的一瞬间便宣泄干净的道理。反而，只有他一直活着，一直在，却一直受苦，这股子仇恨才会慢慢释放，慢慢消弭。”
“也就是说，还要再来个二十七年喽？”秋枫漫不经心地打趣道。
说实话，风灵伊对秋枫连在这种时候都能开出玩笑的情怀着实很敬佩。
瘦高汉子笑而不语，不置可否，充满自信。那种笑容，分明让风灵伊想起了猎人看着进入了陷阱的狐狸。
“所以，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瘦高汉子哈哈大笑：“非但没有，我们还会极力地保护着你，绝不会让你死于任何突发状况手中！”
秋枫眼光越过瘦高汉子，看着躺在他后面的鹿代中的残尸，接着就想到了这瘦高汉子杀云鹤派那人时使出的刀气，心里一凉，幡然醒悟：“原来这六个人不单是来试探我这么简单，你故意用这么凶残的手法，就是为了……”
“不错，明天一早，这些人的尸体就会在这岛上最热闹的地方被人发现，你说，看见鹿代中身上这么残忍的刀伤，那个人没刀气冲的粉碎的内脏，还有断掉的脖子上这么整齐的切口，他们会想起谁来呢？”
足够残暴与足够高强——当年鬼才狂刀的最直接的暗指。
秋枫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除此之外，我们还准备了很多只有鬼才狂刀才能做出来的事呈现给这岛上的所有人看。然后稍加引导，让人知道这并非是鬼才狂刀本人，而是他的儿子所为。”
现在这个岛上几乎聚集了九成的江湖人士，随随便便什么消息都会成潮水的态势蔓延开来，更不用说“鬼才狂刀之子重出江湖”这种就异常具备爆炸本质的消息了。
到了那时……
“我可以证明！”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从秋枫身后传出，风灵伊语气坚定，“我亲眼看到了这一切，我可以证明！”
瘦高汉子异常惊讶地看着风灵伊，脸上全然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个特别好笑的笑话。就连秋枫也苦笑着摇了摇头：“姑奶奶，世事险恶。刚刚这话，即便是风家本家的七小姐亲自说出口，江湖上也绝对不会有人相信。”
接着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们从来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别的，就算是事实，也绝不会承认。更何况，至于这个身份，虽然不太准确，可我也实在无法否认……”
秋枫心里很是明白，二十年前，江湖上的大多数人对鬼才狂刀，都是恐惧大于愤怒，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被他造成的那场劫难波及。鬼才狂刀屠戮江湖的那段时间，被称作是“恐慌年代”。而虎威镖局之所以如今能做成中原第一镖局，也只是沾了时机的光，镖局成立后不久，恰好鬼才狂刀伏诛，江湖上原有的镖局大多被毁，这五人功夫底子又硬，很顺畅地就做了起来。对于鬼才狂刀，那个年代的人几乎都抱着一种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虽说之后“除鬼圣战”的胜利大快人心，让他们觉得自己的人身安全自此有了保障，可之前对其的那股愤怒也因恐惧的消失而暴露无遗，只不过再没有途径发泄罢了——这瘦高汉子算起来只算得上是这些人中比较极端的个例。现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当时的恐惧感对他们来说已经异常陌生了，可愤怒还在。如果这时鬼才狂刀的儿子突然出现，成为众矢之的实在是没什么疑问的事。
更何况，他们下意识里肯定觉得，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还能有什么毁天灭地的大本事不成？
对自己的这个身份，秋枫从来都有充分的觉悟。他知道，终有一天会暴露，也清楚地明白暴露之后自己面对的是怎么样的生活。可是，他从来没想到会有别的人牵涉其中，更不会想到会是御剑庄风家的人。
这时，如果风灵伊出面趟了这趟浑水，只怕是整个御剑庄都会被针对。
如果再被人挖出二十年前的真相……那后果，就不是“不堪设想”四个字说的这么简单了。
“那……那我们如果把这些尸体给，给埋掉……呢？”大概知道这种做法有着什么不对的地方，风灵伊说的有气无力，但自己却以为这是个好办法……
“那他们今晚就会去杀更多的人。通通用这种手段，通通留下足够残暴的痕迹。”秋枫淡淡道。
瘦高汉子哈哈大笑，他发现这人真的很聪明！
风灵伊的心沉了下去，她无法想象自己此刻面对的究竟是多么邪恶又庞大的组织。
“这么说来，我除了等死，没有其他一点选择了？”秋枫苦笑着反问。
“不，你还有最后的机会……”瘦高汉子的这句话充满了诱惑性。
“杀了你？”
瘦高汉子点了点头：“这次派出的，只有我和他们六个人。再没有其他接应。而确认你身份这件事，只有等我面见了公子爷，才能传达回去。所以……”
“现在杀了你，你们就完全没把握能确定我的身份——退一万步讲，可以推迟一些日子。”
“这些日子，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瘦高汉子一改前态，让秋枫着实在意：“你到底什么意思？”
“刚才看了你出手，只能够‘确认’你是，不代表我‘承认’了你。这个把你推到整个江湖最风口浪尖的位子上的想法，其实是我们公子爷的。他当初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很满意你的这个下场。可是……”瘦高汉子的脸忽然阴沉了下来，“可是当我面对面地站在你跟前，看着我这些年唯一的夙愿活生生站在眼前，实在是有些忍不住啊……”
“但是，你又不敢忤逆你公子爷的意思，所以只有怂恿我先出手，这样就能跟我大干一场了。”
“哈哈哈哈哈！”瘦高汉子尖声大笑，“跟你这么聪明的人说话果然痛快！”
“不是我聪明，是我见了临死前的腊肉屠夫。那时候的他，仍然在因为没能给你家公子爷完成任务而恐惧。连那种人都能震慑得住，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早有所觉悟。”
瘦高汉子不否认：“或许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了，那时，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单是他给我设下的这个完全跳不出去的陷阱和坑，我就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即便你找到了突破点跳了出去也没用，因为你马上就会发现那只不过是连接着下一个更大的陷阱所设的诱饵。”瘦高汉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遥远，不可捉摸，“与违抗他的命令相比，我一定会选择当年死在鬼才狂刀的刀下。”
“所以，即便现在你再按捺不住，也只能靠嘴皮子唆使我先动手。你甚至连欺骗他都不敢。”
瘦高汉子点了点头，对于自己的这份恐惧，他丝毫不觉得羞愧，那副神态，甚至有些理所当然的意思。
“我拒绝。”
“为什么？！”瘦高汉子大吃一惊，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明白地告诉这小子：这是你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了，“你害怕？！”
“是啊，我害怕。”秋枫微微侧头，整个动作小得难以察觉。
“因为她在我身后。”看瘦高汉子脸上的表情像是一口吞下去四个鸡蛋却意外地堵在了嘴里一般，继续道，“我很清楚，对手是你的话，我绝不可能顾及到她，也完全没把握能保证她毫发无伤。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拿她冒险，也绝不会拿她来做赌注。”
双眼直接地迎上瘦高汉子诧异的目光，坚定道：“不管你给出的，是什么彩头！”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