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个圆形的物件从墙后抛出,众人还未瞧清那是什么,“轰隆”一声巨响,墙便已应声而破。瞬间砖土纷飞,跌坐在地那人被飞扬而出的灰黄色吞噬。龙吟声轻响,黄雾里看得见几道银白的亮光闪动,夹杂着那人惨烈的嘶叫。尘埃尚未落定,便没了动静。
来人话还没说完之时,躲得最远那黑衣人似是在第一时间嗅到了杀机。没有任何迟疑,当先翻身跃出。同伙被杀的空档,早已几个起落在外。云鹤派以轻功闻名天下,这人既使得出飞鹤纵,更是此中高手。刚刚秋枫让他们片刻不停地离开这座岛,他大概是执行得最彻底最果断的那个。
尘土散去,月光下见一高瘦汉子提刀而立,刀长近五尺。手中拎着颗还滴着血的人头,定睛看去,方才跌坐在地那人已成了具无头尸体。这时“咚”一声闷响,刚刚那个圆形物件也落在地上,正是墙后被秋枫捅穿肩膀之人的人头。
风灵伊只觉得自己胃在收缩,酸水直往上涌。可那人却并未对他们多加留意,却看向了相反方向,鲜血还未沿着刀刃滴干之时,便已拔地而起,朝着云鹤派那人直冲过去。
两人之间本就有一段距离,又是先后跃出,可只是眨眼间的功夫,身形便已越来越近。云鹤派那人身法飘渺,每一跃都如御风而行,似乎没使多大力道便已身处高空,飘然而去,可那拿着长刀的汉子自第一下冲出去的时候就已如离弦之箭,明明已追出近一条长街的距离,前冲之力竟丝毫未衰。云鹤派那人显然也看出了这点,身子一挺,双脚连踏,凌空中便如踩在几个台阶上一般,扶摇直上。提刀汉子一个筋斗落定,站在其正下方的屋顶上,抬头看着那人接连不断上升的身影,倒也没有一丝慌张,上身侧弓,刀尖触地,连人带刀蜷成一个半圆,远远地看得出他一呼一吸的身体起伏,紧接着便好像原本有根拴着刀身跟小腿间的绳子突然绷断了一般,长臂挥着长刀猛地朝上甩了出去,破空声呜咽,一道银光划破夜色,恍惚间秋枫仿佛看到一道弧形的刀刃如雷电般闪了上去。一声闷响,云鹤派那人在半空中僵住了身子,手脚抽搐了几下,像极了被射中的大雁,头下脚上,直直地坠了下来。
是刀气!
好可怕的刀气!
若非亲眼所见,风灵伊根本不会相信这世上竟能有人将刀气斩出这么远的距离!
几乎是在那人破墙而出的同时,原本站在另一端的秋枫,一个箭步跨了过来,重新挡在风灵伊身前。也正是他这个快速无双的动作,使得后者意识到,来人虽对敌人刀刃相向,却并非是自己开始以为的“不知是哪路的迟来的救兵”,而是更强的敌人!
难道这人便是,鹿代中口中的“他们”?
欣喜的火花还未彻底迸发,便被一盆更冰的冷水浇灭。
身前的秋枫神情严肃,眉头紧锁,完全没有了刚才轻松自信的态势,尤其是看到了刚刚瘦高汉子那一刀之后,风灵伊甚至看到了秋枫额头上小心翼翼滑下的冷汗。
“快走……”秋枫低声道,几不可闻,好像生怕声音太大会引起远在那边屋顶上的野兽的注意。
“唉?你说什么?”风灵伊没有听清。
“叫你快走啊!”秋枫回过头朝风灵伊大吼,可见到后者依然一脸的茫然和困惑,着急道:“回到山庄里面去!这事不了绝对不要再出来!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凶险,对手是他的话,我,我根本无法保证你的安全……所以……”
“所以现在我才要跟你在一起啊!”风灵伊语气坚决,掷地有声,脸上茫然不再,两只水灵的眸子此时也如寒冰一样,坚不可摧。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明明见识到了这么可怕的刀法,却还……
秋枫怔住。
两人四目相接,这生死攸关的情境中,心头居然同时有一丝温暖泛上。
轻微的摩擦声打扰了他们。
二人回过头,看到原本面如死灰的鹿代中拿起了躺在地上的朴刀,站直了身。背影高大坚挺,挡住了巷子另外一边的一切。
“你们走!”
“你……”风灵伊想要出言阻止,她看出了鹿代中要做什么,却不想这种无谓的牺牲发生。
“不要误会,我可不是为了给你们拖出时间逃命,也不是要为刚才的埋伏赎罪,”鹿代中没有回头,一字一顿地道,“我是要去杀了他!”
“可……”风灵伊话没出口,便被秋枫拦下。
“让他去吧,这是对一门之尊……最后的尊重……”
风灵伊默然。认出鹿代中身份时所有的惊讶和失望,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之前的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做出如此下作的举动,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他当然清楚跟来人之间的实力差距,也异常清楚这是个有去无回的决断,可即便如此,却仍恺然迎敌——没有什么能比这再能彰显出一个门主的骄傲和尊严了。
鹿代中心中朝秋枫暗道了一声感谢,握紧朴刀,大步朝那个屋顶的方向走去。
那瘦高汉子看来是完全没有检视一下掉在身边的这具尸体有没有死透的心思,待它重重地砸了下来之后,手起刀落,直接斩下人头,提在手中。刚刚追人跑得太远,回头看过去时发现巷子中居然还站着人——甚至还有一个废物拿着刀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两个嘴角都几乎要裂到了耳朵上。几个起落,便跃回了鹿代中身前。
鹿代中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差不多身高的男人,竟然感到了巨大的压迫感。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地抵住了他的胸膛,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人把手上提着的两颗脑袋扔在一边,也没说话,就这么直白地看着鹿代中,眼神中满是轻蔑。
良久良久,悠悠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么做,除了能死得体面些,没有别的任何意义……”那人脸上依旧挂着令人生厌的笑,毫不在意地朝鹿代中身后探了探头,“而且,看上去后面那两个人也没有要跑的意思。”
“……”
“他们比你聪明多了,不,应该是看出来,就凭你,根本挡不了我几下,他们也就根本跑不出多远,所以索性就乖乖站那儿等死,不干这种自取其辱的事儿了”
“……”
“你现在也该清楚了,打一开始,就没有人指望你们能杀得了那小子。你们来这儿,就是挨他刀砍被他杀的。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温柔,前前后后就捅了一刀。没办法只好我来替他补上了。”
“……”
“不过也罢了,毕竟都三天没杀过人了,来了这儿干什么都得缩手缩脚,真是都快等不及了……”
“……”
“不过像你们这种正派人士,每天都被一万只眼睛盯着,干点什么出格的事儿都会被戳脊梁骨,更累不是?你要是本事再高点,让公子爷瞧上眼了,兴许还能有几年的混头儿……”
“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鹿代中一声暴喝,朴刀雷霆万钧地劈了下去。
秋枫风灵伊依然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那瘦高汉子手中那把接近五尺的长刀,手腕随意翻转,脚步不停,身子或侧或弯,轻轻松松地躲过了鹿代中的全部进攻,而后者则明显一副使出浑身解数的样子,一把朴刀被挥的虎虎生风,自己也早已大汗淋漓。那些依然威震着江湖的强大招式,从他手中一一使出,却又统统无效。乍看上去,甚至会有种连那瘦高汉子都是旁观者的错觉,而鹿代中则像是个拙劣的演员,除了轻蔑和戏弄,连一个回击都没收到。
好像耐心用光了似的,瘦高汉子左脚撤出一步落稳之后,脸上刚刚所有的漫不经心和不屑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可以算作其招牌的诡笑——黑夜中看来尤其让人不舒服。鹿代中置身其中,自然也觉察到了这明显的变化,一声更大的吼叫,提刀砍了过去……
接下来看到的一切,风灵伊怕是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忆起来。大概江湖中所有的对决,都绝没发生过这种近似“屠杀”的状况:明明二人实力差距巨大,瘦高汉子明明不出五招便能将鹿代中斩于刀下,可每一刀划过去的时候都极其小心,巧妙的避开了几乎所有的要害,以至于鹿代中浑身上下破了一百多道伤口,整个人像被血洗了的时候,没有一处是致命伤。
血湿了一地。
寒风刺骨。
瘦高汉子狰狞又得意的恶笑和鹿代中苍白而衰弱的面容对比鲜明,让人不忍猝睹。
风灵伊已被彻底惊呆,虽然难过,虽然不愿再看到鹿代中临死前却还受着这样的屈辱,可却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能做什么。她明白,这时候上前补上一刀,对鹿代中来说都是天大的恩赐——可她连这份勇气都没有。只能死死地拉住秋枫,让自己保持着站立。
无论多么害怕,都绝不能倒下去,这是风家人的荣耀!
她惊讶地觉察到一言不发的秋枫身子在微微地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迫切地涌出体外,却又被他极力地抑制着。
不知此刻的他有没有后悔自己刚刚没杀了鹿代中……
风灵伊把脸埋进秋枫的肩膀,不忍心再看下去,止不住地啜泣。
最后,鹿代中连站稳都很难做到,只能用刀支撑着身体,拼了命地站住。伤口处,鲜血不断地渗出,他的生命也正随之一分一毫地流逝。
瘦高汉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站在鹿代中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像是雕塑大师在欣赏自己刚刚完工的作品。长刀异常有节奏地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点着,发出“哒哒哒”的连串声响。良久之后,大概在这具斑斑驳驳的身上再找不到任何一个砍了之后能保证不会登时索命部位,不禁皱了皱眉头。
秋枫看在眼中,心里又是“咯噔”一下。紧接着便只见一道亮光自下而上“刷”地扬起,鹿代中巨大的躯体轰然倒地,再不动弹。血污覆满了全身,没空下任何一处。朴刀连同紧握着他的右手高高飞出,掉落在秋枫面前。
秋枫浑身冰冷,双拳紧攥,指节都已发白。
瘦高汉子跨过鹿代中的尸体,恍若无事地朝这边走了过来,一眼都没再多看。仿佛地上躺着的,是个他已经用腻了的玩物。
“站着别动,哪儿也都别去。”
秋枫向前走了过去,俯下身,掰开紧扣在刀柄上的手指,重新把那把快要卷了刃的朴刀握回手中。刀柄上,余温仍在。可是整个刀刃都已发卷。
风灵伊看着这二人彼此向对方走去,心脏剧烈地跳动。事发至此,她都未来得及使出一招一式,局势剧烈的变幻,每一个人——包括秋枫——都讳莫如深,身份诡秘,个个都像揣藏着极大的秘密。
她本以为自己会是被针对的主角,最终却成了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
“你要杀我?”两人在相距十步的位置同时停下脚步,“就凭这把刀?”
“足够了。”秋枫声音平缓,像一潭死水。
“这次我刚好没有杀你的意思,你说你这是何必呢?”这才回头瞥了一眼鹿代中的尸体,“难不成是为了他报仇?”
秋枫沉默不语。事实上,他也有些觉得自己这次这股要冲破身子的愤怒很没来由——难道仅仅是因为对鹿代中临终前那份果决的肯定?
“我说,你该不会有‘正义感’和‘同情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瘦高汉子几乎要笑了出来,“饶了我吧,你可是鬼才狂刀的儿子哎!”
“……”秋枫仍然沉默。可脸上登时闪现出的困惑,已经替他表了态。
风灵伊站于其后,虽是看不到这份困惑,可见他沉默不言,便已极是震惊。胸口好像被人拿锤子重重砸了一下,忽然便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耳边嗡嗡直响,心中极力地盼着秋枫出言否认,义正言辞地呵斥。
可秋枫却并没有,而那瘦高汉子接着洋洋得意地问他“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的时候,他竟然点头了……
风灵伊只觉得两眼前有些发黑……
从早上就一直跟自己在一起的这个人,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挡在自己身前,为自己驱散一切攻击的这个人,脸上一直挂着温柔甚至有些害羞的笑的这个人,竟然是二十年前那个被父亲手刃的那个恶魔,“鬼才狂刀”的遗腹子?
这怎么可能?!
这一定不可能!!
可偏偏,他自己就这么承认了……
可偏偏,这个说法却能对他刚才高深莫测又完全看不出来路的武功做出完美的解释……
不太可能有哪个江湖中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尽管在任何公开场合,都不太可能听到这四个字。可是,偏偏所有人都知道他,清楚他的所做作为,并心生恐惧。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怎么传,都不会有夸张放大的成分,无论怎么描述形容,都远不及他所犯下恶行之万一。
二十年前,他是所有江湖人士的噩梦。甚至二十年后,余威仍在。
起先,他只是一介江洋大盗,在中原各地杀人越货,手段残暴,所到之处,不留活口。被各地镖局视为头号大敌。不单如此,连碍事的黑道也照砍不误,凭借手中一把长刀横行江湖。后因树敌太多,整个江湖前所未有的团结,意欲除之而后快。可偏偏,他是个不世奇才,任何武功只要教他瞧上一眼,看出破绽纰漏不说,立时便能原样儿地使出来,据为己有。这份天赋,就算是当年号称天下第一的御剑庄前庄主风逸行也自愧弗如。原本他只被称作“鬼盗”,后来,便成了“鬼才狂刀”。前去绞杀的人越多,他学到的武功门路也越多,自己也就越强。这样一来,反倒是相当于整个江湖在不停地喂养着这怪兽。
没几年,被他斩于刀下之人便数以千计——其中自然不乏风家子弟,见识过的武功更是数不胜数。出招诡秘狠辣,也从未有一人摸得清其招式来路和其间奥秘,但凡江湖上叫得上说法的武功,他都拿来用过,力道和速度的拿捏,都远胜于原门派中人……
“鬼才狂刀”的名号越来越响,而他究竟姓甚名谁,没人知道。
也根本都不重要。
二十年前,由风逸行组织牵头,联手当时江湖十大高手,前后筹划一个多月,终于在昆山之巅将其围堵。据说,那一战整整打了两个时辰。可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所有人知晓的,只有结果而已。
那一天,最后走下山的,只有三个人:御剑庄庄主、弘禅寺住持、捕神。
余下七人,无一人存活。
而鬼才狂刀被击落山崖,死不见尸。
那场大战后来被江湖中称作“除鬼圣战”,御剑庄在此役后声名如日中天,江湖中所有门派,无出其右者。
毕竟,他拯救了整个江湖。
可那之后不久,风逸行便宣布金盆洗手,庄主之位交由长子风灵钰,内外事务再不过问。
江湖自此便再无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
好像从那天起,无论是风逸行、还是鬼才狂刀,都彻底成了虚无缥缈的传说。
所以,二十年后的这场寿宴,再怎么轰动都不为过。
而只怕任谁也想不到,二十余年后,同样是这场寿宴上,鬼才狂刀的儿子亦重现人间!
风灵伊手脚冰冷,头脑混沌,已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依赖仰仗的这年轻人,居然是自己家的头号天敌的后人。非但如此,看上去好像完全学到了其武功精髓。否则年纪轻轻,又怎么会有这般修为?!
这秋枫……虽然并未看他用过什么威力巨大的招式刀法,可他每一击,都恰到好处得做到连消带打,只取要害,教对手毫无反击之力,越打越亏……
这不正是最可怕的么?
不正与鬼才狂刀当年的传言不谋而合么?
紧跟着,一个念头闪过:如果,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人”的儿子的话,那么……
“咣当”一声,她手里的剑拿捏不住,掉在地上。
秋枫听见背后的风灵伊声音空灵:“你这次,究竟是为什么来御剑庄的?”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