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伊生而为幼女,自小受尽娇宠,又常年住在海岛,处处有人相佑,所以,疏于练剑、修为懈怠、武功不济对她来说简直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之事。作为家长的风灵钰,打算的,也只是在她年龄合适的时候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这自然并不需要她有多高强的武功。反倒是如果她异常刻苦,不近人事,夜以继日地练功练剑,便有些说不过去了。可不管怎么说毕竟出自“血统纯正”的“名门正派”,根基牢稳,内功底子厚实。若勤学苦练——如果她能坚持的话,成为武林一流高手只是纯粹的时间问题。
可此番的骤然临敌——便同“书到用时方恨少”一样——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了自己的脆弱和不堪。
如果……如果不是自己当时出于私心,朝海中龙讨来了这“店小二”,那现在自己会怎么样……
她简直不敢想下去。
此刻她站在秋枫的背后,竟意外地觉得异常安心。也正因为如此,才有空闲在这剑拔弩张的情势下由得自己反思和乱想。
她虽从一开始就没来由地断定这秋枫定然武功高强,但方才甫一被围的时候,内心还是忍不住有些慌乱。二对六,已经不全是武功高低的问题了。可这秋枫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的顾虑,不仅如此,风灵伊甚至感觉他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兴奋,与之前沉静寡言判若两人。
甚至见到带头那黑衣人冲来时,风灵伊心里都没再有一丝的慌乱和惶恐。
她已见识到了秋枫的强大,有着充分的理由相信,即便是二对四,也绝没有可能再会输。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长剑正欲扬起,却被秋枫拿刀背轻敲了一下。
“站好别动,这些人,我一个就够了。”耳边闪过如同幻听一般的低语声,身前立时空荡了。
“叮”的一声清响声紧跟着响起。
二人交错的身影,已经遮挡住了前方洒来的月光。
这巷子本来极窄,风灵伊和秋枫两人身形苗条,要并排行走尚且不能,更不消说眼前这四个五大三粗的大汉了。这种环境下,被四面包围住本就是死棋一副,可谁知秋枫竟然电光火石地将包抄在后路的两人一一打倒,僵局瞬间被破,余下四个黑衣人也是顷刻间被他一招全逼到了另一边——偏偏没有一个人能看清他的出手。此刻四人受尽地形限制,不可能在一瞬间形成包围之势,之前的跟踪与埋伏全部白费了。
带头儿那人当先冲过来的时候,另外三人纷纷跃起,跳上两旁的墙头,左一右二,自两翼包抄。便只见到秋枫右手剑鞘左手朴刀地迎了过来,而风家小姐却兀立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好像全然没有联合抗敌的打算。
秋枫剑鞘直指,和带头儿那人顷刻间来往了四五招后,见两旁高墙上的三人明显是要冲着风灵伊去,便一个虚刺,右脚轻踏,又重新跃回原地,双足立定,左手朴刀猛地挥出,半空中囫囵了个大圆出来,刀风猎猎,竟将两旁的墙壁生生各斩了一道大缝出来!方才他一招逼退四人后,便再无人敢小觑于他,可墙上三人谁料得到他与人交手之余竟还有闲暇施来了这手?这一斩力道巨大,两边墙壁都被他劈得颤了一颤。墙体本就不厚,一只脚踏上去富裕不出多少空间来,三个人都是展开轻功飞踏而去,教他这么一震,陡然间都失去了平衡,左边那人反应最快,秋枫刀锋触及墙壁之时,踩在墙上的那只脚便本能地发力,一跃翻身而起,头下脚上,凌空中极是漂亮地朝后翻了个筋斗,远远地躲了开去。右边两人避之不及,一个勉强跳开一大步,跟着继续落定在墙头上,另一个则就直接跌落进墙内。
秋枫没有丝毫迟疑,左手抄刀,自背后猛地将刀冲着墙就捅了进去,只道没柄。
一声惨叫之后,紧接着是“叮”的一声响,再之后就只剩下墙对面那人呜呜咽咽的呻吟。
秋枫从墙里拔出刀来,鲜血掺着墙壁里的泥灰,和成的血污沾满了大半个刀身。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像是之前便已计划妥当一般。整个过程中甚至连头都没有转过一次,一双眸子依然死死地盯住眼前那人,眼神坚定,冰冷。像是很确定,这些人中自己最应该对付的,是他。
带头儿那人心头一颤,暗自打了个冷战。接着自己都被惊到了,不敢相信居然会做出这等没出息的举动。
风灵伊站其身后,看着他笔挺的背影,忽然想起“提刀而立,为之四顾”这八个字……
墙上仍站着的那人两条腿都在哆嗦,却拼死了站住,恨不得脚上生出爪子来扒住墙头。生怕自己一掉下去,就被这面色白净的年轻人眼都不眨地刺个透明窟窿出来。他在墙上,两边都看得分明,刚才这年轻人一刀,分毫不差地直插进自己同伴的右肩胛里,一下就剥夺了其所有战力和战意。
他很清楚,若非这年轻人手下容情,这一刀就是直插入心口了!反正对于后者来说,这只是纯粹的距离问题——稍微往左偏一下即可。
窄巷里的血腥味更重了……
“再不吐出来点什么的话,你们三个也活不过这柱香了……”秋枫语气平淡,其实和方才没什么两样,可这时旁人听来,却都感受了那种压人心魄的威慑力。
“那人……刚才用的,是雁荡山云鹤派的独门轻功,‘飞鹤纵’……”风灵伊的声音像是失了魂儿一般,眼神却还停留在秋枫的背影上。
尽管蒙着脸,可翻身后撤而出那人眼神中的惊惶还是可以轻易分辨的。
“果然……”秋枫看着眼前这三人,道:“小子我虽然孤陋寡闻,可也听说过‘飞鹤纵’的名头,也知道这种轻功没有二十年以上的独门内功支持是决计使出来的,想必这二位也定是大有来头之人了?”
“云鹤派掌门胡嘉楠,这次的寿宴也在受邀之列……”风灵伊语气虚无,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唉……”秋枫啧啧称奇,“这个套路真是越来越让人摸不清了啊。”
带头儿那人显然没有答话的意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喝一声,刀锋高举,再次冲来。
“还真是粗暴直接。”
秋枫嘴角闪过狡黠一笑,右臂纹丝不动,双脚踏稳,左手朴刀平削而出。
完全没有任何招式可言,秋枫每次都慢半拍出手,看清带头儿那人刀势来路之后再或削或斩地从容应对。所有的判断都直接有效,用最简单的方式挡住了带头儿那人的全部攻击。
十余招已过,他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动都没动过。
带头儿那人身上已被冷汗浸湿。
他也看了出来,眼前这个好像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实在强出自己太多太多,随手拿了把江湖上人人会耍上几下的大朴刀,站住不动地就将自己所有绝技尽数拆解,却没回击过一次。他的右手,还握着风灵伊那把剑鞘——那个打倒两人逼退四人的见鬼的剑鞘!
而且……看上去好像还完全没有想用它的意思。
虽然带头儿那人已明白,再这么打下去只会是自取其辱,自己这边还剩下的那两人,一个被认出了身家,另一个被吓破了胆,根本指望不上。他也知道,这小子现在像是耍猴儿一般地打法,就是在给身后的风灵伊提供足够的素材,只怕再用不了几下,她便能像刚才一样,瞧出自己的武功来历。
可是,即便明知如此,明明被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刀又一刀逼得毫无还手之力,他的双手却还是完全不受控制地把自己所有看家本事尽数使了出来,以期争回一丝的尊严。
这些行为,只怕尽是本能使然,已非理智可以管辖的范围了。
没有什么比落荒而逃更丢脸的了,所以,他仍然坚持进行徒劳的攻击。
可惜,面对如此巨大的实力差距,带头儿那人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没有任何意义。不管他用出了多高明多巧妙多强大的招式,那秋枫都统统是一样的姿态将其化解掉。
远远地看上去,像极了猫在玩弄不断挣扎的老鼠。
就是光这样看着,另外那两个黑衣人便已然心灰意冷。
“鹿堂主,你还打算继续这样打下去么?”
带头儿那人挥出的刀在半途生生停了下来,眼神中竟然没有多余出惊讶来,仿佛早已清楚,照自己刚才那般打法,会被认出,是迟早的事。
手中的刀再握不紧,“叮”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清脆,刺耳。
风灵伊的这次判断,把他余下的全部自尊,尽数击碎。
“诶?鹿堂主?难道是……”秋枫回过头问。
“恩,”风灵伊点了点头,“就是今天上午那位,和梁刀儿那个疯子打得难解难分的劈山堂堂主,鹿代中。”
反倒是秋枫大吃一惊,看着眼前这个心灰意冷再无力拿起刀来的大汉,方才明白了刚刚过招时,那股断断续续的似曾相识之感的来源。
二人两侧的墙面斑斑驳驳,不知被削了多少道痕迹上去,墙面上的灰“簌簌”地往下掉落。
黑夜里,万籁俱寂,月牙早已悄悄地攀上头顶,散发出柔和的光辉。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风灵伊声音低迷,听上去像是自言自语。仿佛认出鹿代中这件事,对她打击不小……
诚然,劈山堂虽算不上什么大门大派,可所作所为,也算得上是光明磊落,阎硕二当家固然讨厌,可也算不得是品性问题。
可若以前认知的那一切都是真的,眼前的这些又如何解释?
恐怕还活着的那四个人,拉下面罩,也会看到一张鼎鼎大名的脸。想到这儿,心中竟顿时弥漫起一阵巨大的沮丧感。
原因什么的,也不必再多问了吧?
反正,他们肯定是不会说的。
空气中血腥味和鱼腥味已完美地融合,异常的刺鼻。
秋枫刚刚的惊讶并没有持续多久,好像想明白了来人是谁根本就不重要。将手里面的刀扔下,没有再多看还蒙着脸的鹿代中一眼,回头走向风灵伊,神情温柔,微笑道:“剑鞘还你……”
风灵伊动作僵硬地伸出左手,接住秋枫递来的剑鞘。想说些什么,可朱唇微启之时却觉得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反倒从何说起。
秋枫愣愣地看了她两眼,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可沉吟良久,终究一言未发,最后也只是勉强地笑了笑,朝她身后走去。
“喂!你……你要去哪儿?!”
“我得走了。你想要问我的那些话,我统统没有办法回答你。而且,这些人全是冲着我来的。你跟我在一块实在太危险。这次他们没有得手,下一次我就没把握能保你周全了。我原以为自己藏得巧妙,没想到还是教人给盯上了,想来也实在可笑。”秋枫口中说道,却没有回头。
“‘他们’……是谁……”风灵伊心中一阵失落,却不知如何出言阻拦。
“你……你逃不掉的……”身后传来一声浓重的叹息。
秋枫站定了身。
他回过头,看到鹿代中把脸上的面罩扯下,月光下,鹿代中的脸色和刚刚一样,死灰,没有一丝生气,亦没有狰狞和不甘心。
下一刻,秋枫便读懂了他脸上的表情——之前他也曾在另外一个人的面庞上反复见到过。那是最深沉的绝望,那是对自己那份恐惧的信心。
他说的那番话,只是简单地叙述,说着那个让他深信不疑的事实——无论这事实给了他多少的打击和绝望。
“我不知道你是谁,甚至连跟着我来的另外五个人是谁都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是受谁差遣而来你大概也不会相信,可我真的不知道……这么说起来,好像是我什么都不知道。相信其他一同前来的五个人也是。我们都是领命于人,接受到的命令简单明了,就是要杀了你。”他双目空洞无神,直楞楞地看着秋枫,“自从你一上岛,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你逃不掉的,我虽然不清楚他们到底是谁,可我知道,你逃不掉的。”他没有声嘶力竭地叫喊,语气冷静,双眼中充满了血丝。
原本站在墙头上那人,一下跌落了下来,把头埋在墙根,整个人瑟瑟发抖。
风灵伊不由自主地搓了搓双臂,觉得天好像一下子凉了许多。
“他们”……指的是谁?为什么会盯上秋枫?
难道,“他们”就是劫走虎威镖的那拨人!?
“我知道……”秋枫的回复同样平淡。
和鹿代中透满了绝望的冷静不同,秋枫的语气中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绪。
“只不过,他来找我,我又何尝不是在找他?”
鹿代中瞪大了眼看着秋枫,无法想象,今天一天之内他居然遇到了两个疯子。
“倒是看在你出言相劝的份上,再多送你们一句话,”秋枫道,“快走,马上走,一刻都不要多耽,现在就去码头找船,离开这里,躲到一个没人能认得出你们的地方,废了全身武功,永远不要露面,忘了过去,永远不要让别人知道你们是谁。如果这样,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另外五个黑衣人,有一个远远躲到了后方,一个被秋枫捅了一刀,两个被打倒在地,剩下那个直接没了任何斗志。每个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大概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年轻人的这番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躲,还来不来得及。
只有风灵伊一人,完全像是个局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打哑谜一般地在说些什么。。
“秋公子给你们的建议其实很好,只不过是你们自己不争气,拖的时间实在太久了……”
伏在墙上哆嗦的那个人像是被踩到了尾巴,整个人都弹了起来,一屁股跌倒在地面上,慌张地爬到对面墙角,抱紧了头缩了起来,整张脸都因过分恐惧而极度扭曲,喉头呜咽,止不住地哆嗦。
因为,刚才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刚才那个尖锐、嘶哑、像鬼魅一样忽然发出的声音,是从自己脚下的这堵墙后传过来的。
他当时甚至都不敢低头看一眼那突然出现在墙后的人到底是谁……
鹿代中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也彻底地沉了下去。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