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这儿吧,就照那小哥说的办,眼神麻利着点,看见没酒了就给上!”大汉朝那店小二道。
“好嘞!”
“这算是哪个意思?我们俩说的话他全听见了?”秋枫竟然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的惊慌感,大概是对糟糕的情况已经足够麻木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想要更糟,怕也不大可能了。不论那人是谁,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以及这种生怕他们两个不知道还特意招呼店小二提醒这么一下的怪异心理源于何处,都已经无所谓了。看洛重阳若无其事地把桌上的酒一一打开的样子,便知道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嘛,反正他人都已经走了。虽不知道什么来头,可总归是有些本事的,他若有其他目的呢,自然事后会找上咱们的,不过但愿他手脚够快吧,因为我们大概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大汉对着酒壶喝了一大口酒,一脸快意,口中直赞:“这小哥是大手笔啊,这酒可是女儿红啊!虽不是藏了多少年的上等,可也比这烧刀子强的多了!老子在客栈拿柴火猎物换酒喝的时候,可不舍得换这个!”
秋枫从来都觉得所有的酒都是一个味儿,一样得难喝。刚刚闷了一口下去,现在整个嗓子还都是火辣辣的感觉,真不知道这洛重阳几年如一日的酒都是怎么喝下去的。
内心里,他亦觉得让买家拿地契来交易是个极为天才的决定,可也相信绝非仅仅就只是拿它做交易工具这么简单。如果这半年来所有的案子都是他做的话,那现在他手中应该持有数量可观的地契。他要这么多地契究竟是要做什么用呢……
见秋枫沉默不语,洛重阳似已猜到其心思,开口说道:“我也想过,到底什么样的人才会想要地契。而且单按虎威这趟镖的价值算,哪怕那些宝贝折四成卖,换算下来的面积大概能有一个镇那么大。我也想过直接去济州守株待兔,因为毕竟那些人买走了地契,地这个东西是不会动的,他们如果要有什么动作,一定会在当地动手。但是时间上说不准,保不齐要等上几个月,也就作罢了。”
灌了口酒,接着说:“我这脑子被酒泡了十几年,还能想到这么多,已经差不多是极限了。即便是当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怕是也查不出这些人的底细跟目的。论谋略和机智,他远在我之上。我刚刚说的那些,全都只是我自己的推测,没有任何作证。你顺着我思路听下来好像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可真是我有哪儿想偏了,自己先入为主,是根本察觉不到的。所以,我去安州,根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地碰运气,没想到真教我给碰着了!啊!好酒好酒啊!”
秋枫摸了摸鼻子,心中念叨:“洛大叔虽是自谦,说什么脑子已经跟不上了,可整套推理下来,算不上抽丝剥茧,也有理有据,都是当年查案留下来的本事。换作旁人,定然想不到这一步。所以他当时与我兵分两路,差我去打探虎威内部虚实,是极其正确的决定,只不过我什么都没打探出来……”
想到这儿忍不住惭愧了一下,叹了口气,继续顺着洛重阳的思路道:“这么看来,他们在后院听到打斗声,以为是温尧南纪肃太过棘手,也并没有多想。对他们来说当务之急是要护送各位买家安全出城。那晚风大雪大,所有痕迹都被掩埋了。可能按照原来他们的打算,你那师兄自不必说,花钱从血玉门里请来的,几乎是能确保万无一失,温尧南完全不是对手,屠夫也是个狠角,真要动手的话,纪肃未必讨得了便宜去,再加上还有别的帮手——所以,他们极其放心。可是到了时间没见那两人去复命,才知道出事了。才另外又派了一个人前去。”
“全对!只是他没想到所有人都栽到你手里了。”
“那公子爷手下不乏好手,却还特地请了血玉门的人,唯一的解释就是有参与这件事的人知道这趟镖的来龙去脉,而且是与温尧南相识的,对他来说,温尧南一定要死,不然肯定会被瞧出端倪。”
“不错,而且这个人并不能信任公子爷的势力,不然就不会指明要请血玉门的人加入其中了。我师兄武功不弱,对付温尧南绰绰有余,可公子爷手下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
“如果不信任公子爷的势力的话,应该是没有亲临交易现场的人……因为只要来了的话,就等于把自己身家性命交付给他们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确保温尧南的死呢?”
“我问过温尧南这个,他也没有任何头绪。他觉得是自己行走江湖多年仇家太多了。可是他的仇家大部分都是绿林强盗,这些人里能有几个出得起钱请血玉门的杀手的?”
秋枫摇了摇头,道:“还是说回安州吧。温尧南这条线索也想不出什么了,你师兄作为亲自动手的人,想必也不知道主顾是谁。”
洛重阳道:“血玉门的规矩正是如此。神秘得很……咦,不过说起神秘……他妈的,那公子爷跟血玉门不会是一家吧!”
秋枫道:“说不好,确实如果是血玉门的话,他们的势力跟能量都能解释得通了,不过我感觉不太会是。具体为什么,也说不上来。”
洛重阳叹了口气,道:“那我还是从安州开始说罢。与其咱俩在这儿猜有的没的,还不如先把现在手头的所有线索整合起来。”
秋枫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洛重阳的脸色沉了起来,放下酒壶,道:“安州那个鬼地方你也听说过,只能坐船进去,每个港口码头都有人排查,倒不是查武器什么的,黑道上也有类似通缉令的东西,用来警示,一旦在这片土地上见到了这些人,格杀勿论——位居榜首的当然是我那个师弟。大概数年前我也在上面贴着,可这次被人当成是个杀了人去避风头的烂酒鬼,没一个人多看我一眼,就把我轰过去了。不过在码头那儿守着的也都是帮会最低级的人,这些人年纪轻轻,自然也不知道我。”
“那你一路安全,没被任何人认出来?”
“怎么可能?不,应该说恰恰相反,我两只脚刚下了船,沾到安州的地面上,就立时被人盯上了!”
“这你都能活着回来,我都忍不住要夸你了!”秋枫当然知道,无论出现的是多么可怕的对手,要杀了昔年震慑整个黑道的洛重阳,都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当时那种情势,自然也是十分危急的。
“我当时也知道自己被人留意了。恩,非常明显的感觉——其实整条路上我都在注意,抑制着自己的杀气和杀意,这样还能认得出我的,只能是之前的旧相识了——可偏偏我那些还活着的旧相识,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我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低着头就朝里走,专挑人少的巷子进去,每个转弯处都刻意加快了几步,满心以为能把他甩掉,可拐了三个弯之后却发现他正站在我面前。”
秋枫苦笑:“你说你在人家地盘上瞎绕什么?谁晓得他都在那儿呆多少年了。那人是谁啊?”
洛重阳却道:“厄……这个,算是个故人,只不过以前是对头……不过跟这次的事没没有关系,我也答应了他,不把他还活着的事告诉任何人。所以……”
“所以,你们两个就定了个君子之交,你不暴露他,他不暴露你。我懂得规矩,自然也就不会再问喽……”
“……大概算是这样吧。”洛重阳揶揄道。
忽然,一个怪异的念头不知怎么地钻进秋枫的脑中,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来历,声音飘渺地问道:“会不会现在那公子爷手下的人,全是他从安州挖出来的?或者……根本他就是安州真正的头儿?比起血玉门,我更倾向于安州。”
洛重阳没用任何时间思考就否决了他:“不可能,一来安州的那片黑暗虽然历时持久,格局却从未改变过。一直都由当世最大的几个帮派联手控制——即便坐上这前四的位子的帮派不断更迭,可这些都并不重要……”
“重点在于一定是由多股势力联手控制?”
“不错!”洛重阳点头:“所以绝不会有‘头领’的概念。因为安州赖以生存的基础是这世上的商人,保证进出商人的安全是首要原则——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却比谁心眼都多的奸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进入恶徒泛滥之所呢?只有几股势力互相牵制,才有可能相安无事——随便哪家独大,无论他承诺得再好,也断然不会被相信。”
“所以……‘安州的头目’这个可能完全不存在喽?”
“恩……而且,现在身处安州的,不是在江湖上惹上了不得了的仇家,就是当年六扇门搜捕令榜上有名的。前者必须要亲手杀掉几个人,算是立下投名状,才会被安州收留,而后者……”
秋枫笑道:“我明白,那不正是你师徒三人纵横江湖攻无不克的时候吗?想必就算是偷鸡贼也胆战心惊,就像现在贵师弟苏清明那样。那些自认武功不济可又坏事做尽的,早早跑去安州避难绝对是明智之举。”
洛重阳脸色突然黯淡下来:“其实,他变成现在这样的偏执狂,我跟师哥应该负最大的责任。虽然年龄差距巨大,可他从小就跟着我俩一起练功,忽然某天,我们俩前脚后脚的都消失不见了……想必对他也是不小的打击。江湖传闻其不苟言笑,下手果决,甚至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就算是武林同道见了他,也都大气不敢喘一口……我再没见过他,希望他真的觉得我早就死了。”
秋枫第一次见到洛重阳这幅表情——就算是当年提到他自己的过去时,也未见如此。紧接着便意识到,如今的他跟自己绑在一块,早晚会有身份大白于的那天,届时,就势必再次站在与自己同门师兄弟对立的立场上。
上次发生这种情况时,秋枫亲眼目睹了洛重阳的痛苦。即便最后与卓中秋动手的是自己。
只有那么一瞬,秋枫对自己孤苦伶仃的身世感到一丝的庆幸。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永远不可能会面对骨肉相残的绝境。
洛重阳咽下不知道第几壶酒,随手把空空如也的酒壶扔在脚边,酒壶与地面和其他同样空荡的酒壶相撞,一时一片叮叮当当之声急促响起。
“我在安州呆了两天,每日都在码头附近游荡。如果那些买家是当天夜里离开湖州,那么他们赶到安州的时间应该比我早上三天左右。所以我每天都只盯着上船的人马,希望能看到那段时间住进客栈的人。也算是运气吧,第二天太阳下山的时候,便发现了熟人面孔。是那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也正是温尧南认出的,济州府的大地主于玖!”
秋枫那时做店小二,前院后院忙不迭地伺候,对这些住进来的客官,本就比洛重阳熟悉。经他这么一提,便也想起,住进来的人里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这老人深居简出,从来没有提过任何过分的要求,也只带了两个手下来,不过一眼就能瞧出功夫不弱。
“这次他带在身边的,还是那两个人。其中一个在码头那儿雇人做脚夫,帮忙抬箱子。箱子里装的自然就是金银。安州码头那儿的脚夫每天伺候这些大老板,成箱成箱的金银财宝早就见怪不怪。我怕被认出来,就凑这个热闹,瞅准了他们包下的客船,偷偷溜了进去,讨了份帮工的活计做,就听候差遣,来回帮着搬送货物。找功夫凑着打听,果然一切都如之前推断的那般,他确实是来此地卖了一些宝贝,而且成色极好不说,还都极其稀有。就算是那些平时见多了金银珠宝的脚夫,也都在跟着议论。他们只在安州呆了三天,便启程回府,大概是把手里的货都散出去了,船舱里有一整个房间专门放银两,可见收入不菲。这才算是顺利离开了安州。那见了鬼的破地方,我他妈可再也不想去了!”说完,长舒了一口气,猛闷了一口酒。
饶是已经过去好几天,现在想起在安州度过的那两日,依然教他冷汗直流。到处都是看不到头的深巷,每一条仿佛都充满了化不开的黑雾。无论到哪儿,都仿佛被无数人盯着脊背。如果有地狱的话,那一定是那儿了吧。
这份运气其实就连秋枫也不得不感叹,毕竟是在那种地方,洛重阳的身份太过危险,多一刻就多一分危机。
“不过说起来你这把刀鬼气更重,那些人多半是感受到这把刀上的不祥之气,才虽然对我十分警惕却从没敢近身招惹的吧?”
秋枫轻抚平静地躺在桌上的长刀,隔着厚厚的四层糙布,阴森的寒意却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几年前熟悉的触感涌上心头——连秋枫自己都没发觉,他的嘴角已然微微上扬。
洛重阳看在眼里,竟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心中暗忖:“也没听说过这刀是什么深海寒铁所铸啊……或许是杀的人实在太多,阴魂聚集,散之不去。端的不祥啊!”
“然后呢?”
洛重阳怔了一下,回过来神:“我混上了船后,跟着那批人马一路往回走,想弄清楚他们是什么来路的。那批人水路走到一半便改了陆路,大批人马前来护送,一路向北,我褪去了乔装,也就一路尾随,最后跟到了济州。”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