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收拾一下。”风老太太招呼老葛道。
老葛俯身领命,走至杜朋的尸体前,杜朋身形异常高大,老葛却丝毫不需要调整,熟练地将它举起,扛在肩上,朝树林里走去。
宫羽亭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很难不去想是不是这树林里的某处,埋着无数具的尸体,他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在了风老太太的手下,最后就被这葛老头轻描淡写地“收拾”了。
“去准备药箱,给秋公子上些药,另外再拿几件替换的衣裳。”风老太太对嘉儿说道。
秋枫走至门前,面无表情。宫羽亭也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好,他能明显看出秋枫情绪的低落是因为刚刚结束了条人命,然而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宽慰。
风老太太倒是一如既往的祥和,只说:“二位随我进来吧”
屋内还是和先前一样温暖,桌子上,热腾腾的菜肴已经摆放妥当,宫羽亭定睛细看,六个荤菜,四个素菜,两个汤,无论从器皿还是菜品来看,都算不上精致,全是普通家常菜,可瞧在眼里,却直觉得胃里馋虫翻腾。
“倒是没想到老葛那五大三粗的老婆,居然还有这手艺。”宫羽亭心道。
程儿从门后走出,手中端着第三碗汤。
方才外面异动始发的时候,风老太太便问她会不会做厨房的活计,程儿点了点头,老太太便特意嘱咐她去后院给葛夫人帮忙。她当然也清楚门外已布满了是非,自己这种不会武功的人只怕站都站不住,不用老太太说她也不会出去,可还是挺感激老太太主动给予的关怀。
秋枫坐在地上,扯下自己已经湿透了的上衣,屋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嘉儿背着药箱走进来的时候更是直接惊呼出了声。只因他那身上,斑斑驳驳,不知有多少伤疤,几乎没有哪一寸皮肤是完整的、干净的,像是一张纹路怪异的网附在了他的身上。以至于现在他袒露上身,那些新添的还在渗血的刀疤反而无足轻重。
饶是见多识广如风老太太,也目瞪口呆。这些伤一看便知,是积年累月留下来的,而他现在也不过二十多岁,很难想象他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这……这些伤,都,都哪里来的!?”宫羽亭问道。
“打小练功时留下的。”秋枫倒是语气平淡,一边谢过嘉儿,一边给自己的伤口敷药。
“那复创散,你多敷一些,是风家自制的外伤药。效果很好,风家弟子外出行走江湖,都要背上许多。”风老太太在一旁嘱咐道。
“练功?谁他妈没练过功啊还!练哪门子的功能伤成这样?”宫羽亭叫道。
秋枫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眉头微皱,似乎是外伤药开始见效了。
“所以……这,就是鬼刀决的真谛么?”风老太太问道。
“不瞒您说,这‘鬼刀决’三个字,也是我入了江湖后才听说的。先前练功,并不知有这么个叫法。”秋枫道。
风老太太道:“那……即是说,没有任何刀谱、秘籍之类的东西?”
“那种东西……确实不曾见到,也不曾听说。”
风老太太沉吟半晌不语。
宫羽亭开口问道:“那你都如何练功?全部都是那鬼才狂刀亲自这般……这般言传身教吗?”
秋枫在最后一个伤口处也敷上纱布,道:“几乎没什么言传,全都是身教。”
“身教是说……亲自上手操练?”风老太太问道。
“正是。”秋枫道。
“啊……这,当真是不曾想到。”风老太太叹道,“就是说,你身上的所有功夫,全都是他一手亲自调教出来的?而且,用的还是这么……直接的手法?”
秋枫点了点头,道:“刚开始的时候,也自己练过三年的挥刀。”
“从几岁开始?”
“六岁。”
“倒是比风家还早一年,风家的男童一般是七岁习武。”风老太太道。
“可能我发育得比较早吧。如果我五岁半就能完全举起这把刀的话,挥刀的练习是断然不会推迟到六岁的。”秋枫道。
“……”众人哑口无言。
“挥刀是……”风老太太问。
“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不停地重复最简单的挥刀动作。刚开始的时候连举过头顶三次都做不到。可是就是要不断地做,重复地做。只有上劈、左横切、右斜下劈这三个动作。”
“就这么挥了三年?”宫羽亭惊道。
“就这么挥了三年。”秋枫道。
“三年后呢?”风老胎体问。
“三年后他就自己做了把木刀,让我攻击他。又过了三年,我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
“……”
“你是说,九岁的你拿着这把刀,去和拿着木刀的他战斗。一直就这么打到十二岁?”这次换成了嘉儿发问。
秋枫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三年后我十二岁,木刀换成了竹刀。换的契机是因为我的刀终于碰到了他的刀——那把木刀遇上了这把刀,都不用使力 ,一碰就折。”说到这儿不禁苦笑了起来,“我和他日夜不歇地斗了三年,其实也就碰到这么一次刀身。”
“你才九岁啊!他可是鬼才狂刀啊!” 宫羽亭大声道,“你刚开始挥刀的时候,只怕没比这刀长多少罢!”
秋枫挠了挠头,一阵苦思之后道:“这就不太记得了。而后来特地换成了竹刀,也并不是因为我有了多么明显的长进。只是他觉得我的身体已经长得差不多了,已经足够成熟来用肉体记住伤痛了。”
“他真的是魔鬼……”宫羽亭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连风老太太也皱紧了眉毛。
“从那时起,我身上的划伤就再没断过。之前的木刀,充其量也只能打青打肿,哪比得上竹刀可怕。现在我见到竹子,还忍不住要打个哆嗦。”
“竹刀你练了几年?”风老太太问道。
“两年。两年后,我劈断了他的竹刀。”秋枫盯着手里的长刀道,“他好像还挺吃惊的。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地做到吧。”
“那后来他又用了什么?”
“他开始拿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寻常刀剑与我打斗——其实这中间难得地休息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们俩就又开始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不停地打。这么多年来,自始至终,他都从未教过我什么招式和技巧,虽然我后来回想,似乎他的所有动作都异常简单直接,都在试图引导我,要我去记忆、去模仿,用身体感受,用身体记忆。但真的很少出言指导什么。或许他认为,疼痛才是打造记忆最好的模子。那时我的世界里只有他,并没有见识过外面,虽然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选择了练刀,可一直都还以为所谓的练功都是这么练的。我们就这么一直打,一直打到他打不动了为止。”
“这就是鬼才狂刀的教法……”风老太太叹道,“所以,你才这一身的伤。”
“即使是最后,我也只能勉强与他过上一炷香的招,那时他的体力和精力,已经都格外衰退了。”秋枫依然苦笑,情绪似乎比刚刚缓和了不少。
“风家弟子的剑法训练虽然常常也以枯燥刻苦著称,可跟你一比,简直宛如儿戏。”
“如果有的选,我也想可以轻松一点。”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才有了现在的身手。而且,如果早先几年间我知道他非但没死,还有了孩子——不管是亲生的还是收养的,并且是以这种方式在训练他,磨炼他。无论怎么样我都会找出你们来,杀掉你们。因为我无法不去怀疑这个孩子是他特地训练出来要报复江湖的。”风老太太的声音忽然柔和了起来,“可是现在不了。”
“哦?现在您想做什么?”秋枫问道。
“现在我只想跟你一起坐下来,吃吃菜,喝点酒。”风老太太道。
秋枫笑了。笑得格外轻松。
“你刚刚说,你并未见过别人怎么练,是你们俩在深山中隐居么?”
“这些年江湖中一直不乏寻找他踪迹的人。他自己当然也很清楚,所以从一开始,就寻了个极隐蔽的所在。这么多年,都没有被人找到过。如今他已经去了,那地方是哪儿也就没什么重要的了。”
“所以你并不知道你变得有多强了。”
“我只知道,直到最后,我都无法完全打败他。”
“我有很多年没见过冲儿了,就我上次见到的他来看,好像连他都不是如今的你的对手。”
众人错愕,因为风老太太口中的冲儿,正是当时第一剑客风二公子风灵冲。
尽管宫羽亭亲眼见过秋枫的实力,可被风家前辈如此盖棺定论,也当真是不曾想到。
“前辈过誉了,晚辈哪里会是风二爷的对手。”就连秋风自己也连连摆手。
“我又何尝愿意承认呢?”风老太太叹了口气“没想到,没想到这鬼才狂刀一身的本事,那传说中的鬼刀决,就以这种听上去简直无稽可笑的方式传了下来。”
“但其实,好像并没有这个鬼刀决。”秋枫道。
“现在我是相信了,可全天下没有一个人会信的。他们对你的身份你的武功自然惊恐,但你的武功同样代表了这本刀谱的存在,他们就又会坚信从你这儿能得到这本刀谱。当年鬼才狂刀横空出世,就又无数人怀疑是教她得了什么武功秘籍,现在看来,只怕天下人更笃定此道了。”
宫羽亭的脑门隐隐刺痛……
风老太太接着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他会选择这种方式来教你,也好奇到底这种方式的内在逻辑是什么。如果没有刀谱的话,他就这么有把握自己可以把所有的刀法要害之处都传授于你么?可不管怎么说,我也的的确确亲眼看到了成果,就传授这点而言,他做得确实非常成功,我也非常佩服。当然,也佩服你。”
秋枫道:“如果我那时知道别人都不用这么辛苦,大概自己也会坚持不住的吧……”
正巧这时老葛进了门,见到秋枫身上的刀疤也生生怔住,口中喃喃骂到:“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老葛,可算等回来你了!你去换身衣服,叫上静子,先来一起吃饭吧。”风老太太道,“喝些热汤,暖暖身子。”
老葛应了一声,便去了后院,可目光始终停留在秋枫的身上。
“你们俩也坐过来吧。”风老太太对秋枫和宫羽亭道,“程儿,你喝嘉儿坐在一起。这里没有庄里的那些规矩,大家都坐在一起吃饭的。”
程儿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依言坐下。自从她进到这个桂花堂里开始,所有人的谈话,事情的发展都远超她的理解,此刻她除了乖乖听话照办,全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待老葛和葛夫人回来,众人坐定后,风老太太道:“不管怎么样,这杯酒,我一定要敬你。”然后自己满上一杯,一个仰头便一饮而尽。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