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落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继续说道：“风家有剑法做底，无所畏惧，动起手来格外有底气。可是从开始的小碰小磕，到后来的几十人火并，御剑庄总是发现自己这边败多胜少，而且不仅风家，就连其他名门正派，也和那大帮派起了一些争执。风家和这些门派相同的是，总是在任何时候，都主张自己的正义，可大帮派却似乎无心于此，他们的原则似乎只是守护自己的地盘，不容任何人插手置喙。
以至于发生后来那场大战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承认它是体面的。那场波及上万人的战斗——或者说是战争，无关正邪，只是非常单纯的门派之间的门面之争，势力之争。就像两个为了红颜祸水大打出手的热血男儿，打到后来都不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打这场架，但就是觉得一定要分出个胜负。而区别就在于，似乎大帮派对这场战争准备已久，面对看似突然发生的摩擦和争斗，表现得进退失据，时不时以退为进，有时候看似放弃了一池一城，可最终却在另外的战场上诡异地赢了更多。初时，风家子弟也只是得到了御剑庄的默许，准予同大帮派随意开战，所以虽然出手无所顾忌，但打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时，风家那些常驻的城镇，已经丢了一半。”
“所以，明面上虽然是风家主动挑起的战争，其实，却是对方蓄谋已久的。因为缺乏帮派争斗的经验，并且一直以正义自居，使得一开始便落了下乘。而对方却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发展壮大的，于各种手段着实熟稔于心。最后的结果就是……”
“启动了御鬼令。”
“不错。正是如此。”
风无敬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惊讶的，毕竟按照当时的情形看，御剑庄确实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其他名门正派也受到了重创，但是对于他们，大帮派点到即止，并没有多加追击，但是对于风家，几乎是斩尽杀绝。似乎笃定了要将风家囚于这一海岛之上一般。于是便愈演愈烈，风家与大帮派在没有人知道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的情况下，变得水火不容，整个江湖几乎便演变成了风家与大帮派的战场。
当时风家的状况与现如今类似，几大宗家并不安和，几乎是个各自为政的局面，比起能够统一调度的大帮派，自然难以抵御。对方阵营里的军师，千里之外尽知前线琐事，调度有方用兵如神，原本大家都以为所谓的‘军师’不过是对某个工于心计的人的笑称，可打到后来，江湖中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零零碎碎地打斗已经于大局毫无助益，除了御鬼令，风家别无选择。而当时的庄主，便就是我觥北支的先祖。这御鬼令，便是他亲自下达的。”
“可是，就算御鬼令能用命令的形式将所有风家子弟统一起来，就算每一个风家子弟都切实地感受到了威胁然后知耻后勇地团结起来，面对对方的阵营里那韩信一般的人物，怕也束手无策吧？”
“是啊，所以，最后，这场战争，就以最为惨烈的方式收场。”
“什么方式……”话刚问出口，风无敬仿佛便知道了结局。
“搏命。”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风落之说的时候，情绪也没有丝毫的波动。
然而风无敬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有多么的惨烈。
两个江湖上最大势力的血拼，怕是没有这么容易收场。
“御鬼令显然在对方的预想之外，他们已经习惯了风家江湖式不成体系的散乱打法，突然之间，风家子弟凝结在一起，虽然指挥上还是有很大的漏洞，但至少不会被对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再加上原本武功就强过大帮派的人，是以一时之间居然也打了个五五开，双方均伤亡惨重。
但是对方很快调整了战略，再也不跟风家有正面上的接触，在迅速摸清风家据点的情况后，调配出以多打少的局面。用这种方式，再次将形势拉回到自己这边。
随着战况的不断升级，双方尽管损失惨重，可谁都没有叫停的意思。因为这场战争本就因所谓的脸面而起，断没有中途停下谈判的道理，谁先提出要讲和，便等于直接宣告投降，没有任何的空间和缓和。御剑庄想要立住自己天下第一门派的位置，大帮派想要继续扩大自己的势力，这一仗在所难免，谁都逃不过去。一山不容二虎这么简单的道理，没有人不明白。”
“所以就算是让风家子弟前去拼命，他们也不为所动，因为他们知道事关自己的生死存亡，风家不可能朝其他帮派低头，战意一直昂扬，反倒是大帮派那边，死伤同样惨重，愈发退缩，但一些人畏于严苛的军令，一些人怀抱仇恨，还有一些人出于和风家类似的动机，这场仗就这么一直打了下来。没有人不是筋疲力尽。
而且，孙兴作为帮助，一直身先士卒，拼杀在第一线，像是被战神关照一般，虽也重伤过，但都从鬼门关活了回来，就这样，他越来越强，武功路子也越来越野，到后来，几乎已经跟弘禅寺没有什么关系了。打了一个月的仗之后，风家便自问，没有人能与之匹敌了。”
“可最后，还是风家赢了，不是么？”站在现在的角度回顾八十年前的事，结果自然显而易见。江湖上再没听到过所谓的“大帮派”的传闻，而风家却依然屹立不倒。
“本身武艺的高超，更为惨烈的觉悟，加上其他名门正派旁敲侧击的协助，风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当然整场战事的转圜，便是发生在大帮主孙兴战死的那天。
据说，那是不啻于除鬼圣战的一场战斗，最后的胜利当然也是通过以多打少赢下的，孙兴一人诛杀风家十七名高手，最后力竭而亡。即便身死，却也仍未倒下，手执长刀，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孙兴死后，大帮派的人便如失了主心骨般，心态顿时承受不住，兵败如山倒，尽管第一时间，那军师就另立了当时的副帮主为新帮主，可一来情势危急，战线太长，二来也确实各个方面都不如孙兴，终究是没能将大帮派从垂死边缘拯救回来。对于拼杀了一个月的风家人来说，最后的胜利来得有些太快也太突然。当然，代价也实在太过巨大。”
风无敬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是自己也经历了这场大战一般，波及人数之广，死伤之惨烈，着实前所未闻，而且，这场起源于江湖的战争，无论正反双方怎么争辩，都不会有人觉得谁是站在正义一方的。同样缺乏开战的理由，又说不清到底谁先动的手，大帮派那边几乎被灭了满门，而风家出征的子弟，也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便是宗主，那一战里，便折了五个。”
“那军师最后……”
“军师最后在大本营中饮下毒酒自尽，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军师的话……”
“如果？”
“当时，孙兴的家眷连同府上仆从，均已死于非命，风家的人赶到时，整个孙府上，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大堂正中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只有普通人一半多高，但衣着华贵，虽已殒命，但依然能感受到迫人的气质，虎死骨立。料想，他便就是那军师了吧。”
“所以从头至尾，风家便没有谁见过那军师，也不知道其长相，直到最后，也没能确定？”
风落之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整场战争，如果说有一个具体的由头的话，那便是那军师了。是他的野心和能力，造成了这旷时半年的武林浩劫，大帮派迅速发展壮大，在整个江湖历程来看，都算是绝无仅有的。自它之后，所有江湖中人都对过于庞大的门派提起了十足的警惕。风家也因此元气大伤，不光是人员，就连江湖声誉都险些一落千丈。”
“所以，为了挽救声誉，风家最后的选择就是……”
“当时的庄主，觥北支的风景明，无论他究竟是怎么看待这场战争，也无论他的立场是怎样的，御鬼令终究是由他一人之手下的命令，如今的局面，他便是要对其负全部责任。”
“这本来也是最初要求御鬼令不必听闻旁人意见的初衷所在。”风无敬叹了口气，觉得让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切罪责，确实有些太残酷了点。
“承担的后果自然就是卸任庄主一职，而当时的觥北支，作为先驱，在那场大战中也几乎死伤殆尽。这件事，便被御剑庄的宗主大会联合压了下来，在所有与风家有关的记录中，都不得提及半句。所有风家弟子，均不得妄言。就连风家宗祠的族谱上，也彻底将风景明的存在彻底抹去。对于风家来说，便好像是经过了消失的十年一般。”
“可那件事并不单单是只发生在神风岛上的事啊，在武林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哪能这么随便就抹除痕迹。”风无敬问道。
“这便就是江湖携手的威力了。在这场战争之中，很多江湖上有着巨大话语权的名门正派，都受到了影响，孙兴本人更是弘禅寺的弟子，都有撇不开的关系，风家自行处置了庄主，其余各大门派也自然会意，于是甚至都没有坐在一起开个会，便非常默契地将这场战事给压了下来。就好像大帮派的出现，是整个江湖突然患上了一场恶疾，病除了，遮起疤来，恍若未觉。而从那以后，觥北支地位一落千丈不说，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稍微组织起了一点规模，而且每一任庄主都会口口相授一下这段机缘，意思即是，一定要尽力避免觥北支的人再度掌权，万一翻出这段往事来，于风家有百害而无一利。”
便至此时，风无敬才彻底了解了，风落之一直强调的不是他自己的恩仇究竟是何用意，也明白当时的他，为何会年纪轻轻便遭人毒手！
“现在，你都知道了。多余的话，还需要我再跟你说什么么？”风落之悠悠问道。
“不，不必了。”风无敬道，“其实就算不准旁人提，但是整个觥北支的老老少少，对这件事一直都没有忘怀吧？”
“他们的亲人兄父，为了家族，拼上了自己的性命，结果却落了个罪魁祸首的下场，这种事情，换作谁都没办法释怀。一直以来，觥北支忍辱负重，你也是知道的。当年受伤的，若是其他宗主的孩子，哪里会随便找一个偏殿就诊？不早就抬到御剑庄大堂去看了。不过后来也仰赖于哥哥你，我们两个开始做这些偏门的生意，居然真的将觥北支和明水林都做起来了。所以啊，即便是在这武林世家之中，在这神风岛上，有什么都不如有钱啊！而且，哥哥你也替我吸引了不少注意，风灵钰——或者说邱瑶——总归还是对你的明水林更为忌讳一些，但是因为牵扯太多，拔出萝卜带出泥，所以也只能这样。”
“所以，这场复仇，这场与组织的合作，其实是整个觥北支的行为，而非你自己……”风无敬道。
“不错。每个觥北支的人，都没有忘记当年那场恶战给我们带来的永久的创伤，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股仇恨一直口口相传了下来，终于还是被我们等到了机会。”
“所以，我问的那句，你为何不顾及自家兄弟的死活，其实是个笑话。”
“毕竟跟我个人比起来，整个分家都是反贼、都是同谋，这件事，更加耸人听闻。尤其最近几年，御剑庄开始插手各分家的生意，拿本家之便挤压各个市场，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就算这次没有组织，再这么下去，官逼民反，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风灵钰太急于证明自己了，反而留了这么大的漏洞出来。”风无敬道。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风灵钰那时候也小，只怕就连他自己都相信了我当年真的是忽然犯了什么病才练不了武，不管当时那个凶手是谁指使的，风灵钰怕是都不知情。所以对我，本来也没有多余的防范。但是，只有你，”风落之转头看向风无敬，“只有你，哥哥，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站在风灵钰那边。”
“我从来没有站到风灵钰那边过！”风无敬道。
“你觉得现在还能分得清么？而且，不管怎么说，你都跟风灵溪走在了一起，又去找风一荣求了援助，彻头彻尾地成了御剑庄的忠臣了。”
风无敬沉默不语。
“他们，你的那些同伴，知道我们两个的关系么？”风落之问道。
“不知道，但是对于我们两家走得近的事，我倒丝毫没有隐瞒。如果想要隐瞒一件事，最好的办法是如实地说出另一件事。”风无敬道。
“那听我说了这些，你还继续打算做和事佬儿，让我收手认罪吗？”
风无敬再次陷入沉默，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家族兄弟，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风落之道。
“所以你的目的，是诱使风灵钰启动御鬼令。”风无敬道。
“然后身败名裂。”风落之道，“像我觥北支的先祖所经历的那样。风家所有的一切，我都要将它摧毁。”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