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敬自从听到南宫一堂在漫舒馆的那刻起，就知道风落之牵扯进来了，起初他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出于对本家的怨恨，与组织做了交易。可哪里想到，最后的真相，居然是一段牵扯了八十年的世仇。
“当年，对于整个觥北支贬戍之令，起初大家纵然心理上难以接受，可也并无怨言。便如同庄主风景明承担了最为严重的责罚一般，当时的觥北支作为本家，受得苦楚多一些，也合乎情理。可是之后御剑庄的一系列举动，一系列期望将觥北支这十几年作为本家的功劳全部抹去的举动，才是真正让我的同族怀恨在心的地方。也正是那时，他们才理解，御剑庄就是御剑庄，我的同族，那时以为自己是本家，可其实只是轮流坐了十几年的庄，遇到事情的时候，便被彻底地抛弃不说，连其存在也恨不得抹去。无论发生什么，御剑庄的根基和地位，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它要永远光明，伟岸，代表着正义。赖于有先见之明的制度所赐，即便庄主之位易主，御剑庄本身也没有经历太大的动荡和波折，它调整之迅速，足以令所有武林同道叹为观止。”
“他们，都做了什么？”风无敬问道。
“我并不清楚。”风落之苦笑，“因为绝对不可能用纸笔记录下来，刚开始的那一段时间，甚至连觥北支整个分家都是被时刻监视着的，便是生怕流传下来只言片语。可是仇恨，哪有这么容易就被消灭，一些残缺的细节，就这么零碎地保留了下来。到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那件事的全貌，事情过去这么久，整个御剑庄只怕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他们眼中，就只有蒸蒸日上的事业和威望。我做宗主之后，行事张扬，但是并没有遭到额外的打击，便也正印证了这一点。”
“可能现在还在恪守的，便是绝不能让觥北支的人做上庄主这一条了。”
风落之摊了摊手，道：“他们做到了。风家的庄主绝不会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残废。而我至今膝下无子，他们也甚是放心。可笑吧，事情掩盖得久了，反倒是作恶之人先释怀了。”
“所以，当年，以信佛之名，修了这座塔，便是知道江湖中人敬畏鬼神，他们眼中毫无顾忌，但是碰见寺庙佛塔，还是会格外慎重的。”
“不错，何况这塔本就不高，只有三层，完全构不成任何威胁。修了这塔之后，当时的宗主，我们的爷爷，便更像个黄花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然不过问风家的任何事宜，也引得他们进一步放松了警惕。”
“可哪里想到，在这三重塔之中，居然还藏着这等宝贝。”说着，风无敬的目光落在了屋子中间的那沙盘上。
“这是我们觥北支的使命。我们所有人，从生下来，就为了复仇。哪怕自己做不到，也要将这份事业传递下去。”
“你们传递的不是事业，是仇恨啊！”风无敬道。
“仇恨，是啊，正是仇恨。夜深人静时，觥北支的孩子听的，不是自己的先辈兄父在江湖上愤然杀敌的英雄故事，而是当年与大帮派对决时的惨烈，以及被封杀时的虐待。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人，仇恨的种子扎了根，反而成了一种很正常的情绪，甚至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
“她……夫人也是这样吗？”
“你说母亲？”风落之的神情黯淡了下来，“不，她不是。这些事情，她一点都不希望我知道，哪怕我当年遭奸人所害，她知道前因后果，反而更不想让我知道这些，更想我能隔绝仇恨。我理解她，她只是想保护我。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好人。我，我不配作她的儿子，御剑庄这腌臜之地，更配不上她。”
“那你后来，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这种事，并不需要别人疑神疑鬼地告知，很多片面的信息组合起来，便足以推断出事情的全貌。而且，这种事情，在史书上，并不算少见。只是一种无聊的重复罢了。”
“可是复仇却是整个觥北支的使命。”
“父亲本已经答应母亲，不将我牵扯进来，决心要在自己这一代断绝恩怨，按部就班地，将觥北支带回正轨。母亲知道，仇恨只会孕育出悲剧，仇恨不会解决任何问题。父亲当年同我和盘托出了所有往事，并告诫我，不要以卵击石，不要再想复仇之事。我也答应了他。可后来当我来到这佛塔，看到这沙盘时便已明白，其实他自己，也根本没能放下，那根植于其心间的仇恨和恶意，以及自己儿子被害的羞辱，时刻折磨着他。不然，为何还留着这祸害物事呢？”
“所以，你虽然答应了他们，可最后还是食言了。”
“机缘不可多得。如果不是遇上了公子爷，我也不会相信，这件事能够成真。”
“你究竟是怎么遇上他的！”风无敬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恨过父亲吗？”风落之并没有理会他的追问，“这么多年，我并没有问过你，你也没有提到过。我其实很好奇，你会恨他吗？”
风无敬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楞了半天，道：“我在那种环境里长大，周围其实都是跟我一样身份的人，他们自始至终，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大家都没有父亲，就没有谁会觉得这是个什么事儿。雪茫支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可能如果觥北支不是遇上了你们几个能干的宗主，也会成为风家的垃圾场吧。恨不恨的，我没想这么多，在御剑庄学艺的那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希望我的家，也能成为像那里一样，体面的地方。”
“结果反而是嫡出的我继承了家族的仇恨，哥哥你一个庶出之子，反而逃过了这一劫。”风落之道，“人世间的事，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风无敬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哥哥，事已至此，明哲保身都已是妄想，何谈收手？”风落之道，“觥北支压抑了几十年的仇恨，便给你看看罢。”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