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羽亭看的出来,面前这公子哥儿从头至尾神色冷静,毫无任何情绪起伏,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他有着与实力相匹配的自信。
何所望这个名字,之前从来没听过——听起来也实在不太像个真名——这人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找不出任何能够识别出身份的特点,也完全看不出一丁点的来路。
对跟人打斗这件事,宫羽亭从来没有任何的自信,一直以来,他也在极力避免这件事。非要计较的话,他能拿得出手的、可以勉强称作自己“杀手锏”的招式,翻来覆去也只有区区三招而已,这也就意味着一旦他需要拿出这三招,便已经是被人逼到了绝路,而如果这三招并没有见效……那他在绝路上就没有什么回头的余地了。
所幸的是他一直也都不太需要与人动手,只是此时,并没什么时间给他犹豫扭捏下去了。
而且,就算刨去形势紧迫,现在也有直接出手一验真章的必要:这何所望刚刚说他全都看了个清楚明白,如果只是虚张声势,实际并没有看清楚自己身法的奥秘,那么也委实没有取他性命的必要。但如果不是……
好像自己也没得选了。也不光是因为他不擅长,实在是打心底排斥这件事。但怎奈他许下过誓言:这项绝技的秘密,决不能让第三个人发现。
但武功不是魔法,什么样的武功招式都有原委,都有破绽,当局者可能迷,旁观者就未必不清了。
宫羽亭屏息凝神,与何所望四目相对,不擅击杀的他,很清楚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失败,只怕要连同秋枫一起栽在这里了。
“他妈的,真是的,为什么就蹚了趟这么浑的水!”他在心中暗暗叫骂。
很好,现在何所望还牢牢地看着自己,目不转睛,看来他刚刚只是“看清楚”了而已,并没有如他所言那般“看明白”。
“虚张声势……”宫羽亭心中窃喜,“若是单靠看一遍就能看出门道,那我不是早就死了一百多次了!”
他让自己充分放松、沉寂下来,观察对方呼吸的节奏,调整自己,一吸一呼,一呼一吸,使双方频率完全一致的同时,双眼一下不眨,死死地盯着何所望的眼睛,只待他下一次眨眼……
只要这么一个眨眼的功夫,自己便能立时消失地无影无踪!
可是……
这何所望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好一阵儿了,就是不眨眼睛!
“你让自己跟我几乎同调,各方面都趋于统一,使我充分习惯你的存在,我的直觉也已经充分接纳了面前的这个‘你’,继而,利用自己无与伦比的身法和那招能抹掉自己的气息古怪招式,企图在我眨眼的那个瞬间溜掉。我没说错吧,宫小爷。”
宫羽亭怔住,脸上写满了错愕,喃喃道:“没想到果然还是教你给看出来了……”
“如果我没有事先旁观,此刻一定也已经着了你的道。这种招式,先前当真是闻所未闻。可既然我都已经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断然没有让你再溜掉的道理。”何所望的双眼依然没有眨一下,就连宫羽亭的眼睛都酸涩无比,忍不住要揉一揉了,可何所望袖子里滑出的那把折扇,彻底打消了他这个念头。
“我能看得到你,就能杀了你。”何所望淡淡地说道,好像宫羽亭已然是一个死人了。
“话还是不要说太满的好吧,”宫羽亭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就这么有把握,一定能杀得了我么?”
何所望似乎不想再继续跟宫羽亭这样对峙扯皮——哪怕就此刻的局势而言,拖延时间对他们是绝对利好的,但他并没有继续下去的耐心了。按照他一贯的处事逻辑和方式,一旦对某件事有把握,就会立马去做,否则便静待时机,绝不轻举妄动。尽管战略上缺乏大局观,可是在战斗层面,毫不激进,对他的对手来说,一直都是个十分棘手的硬茬儿。
对他来说,不眨眼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如果仅仅是靠这种都称不上技巧的小聪明就能抓到这号称偷遍天下无影踪的宫羽亭,那倒实在是有些简单得可笑了。
何所望双眼紧盯宫羽亭,身形晃动,手中折扇哗的一声张开,扣在手中,扇圆泛光,左右挥舞,便宛如一把弯刀般,闪电般撩向宫羽亭。
宫羽亭自知不敌又手无寸铁,连连后撤,他脚下虽快,可何所望也丝毫不慢,而且赌场中人声鼎沸,虽算不上摩肩接踵,但也着实拥挤,宫羽亭没退几步后背便撞上了人,后者像是刚输了笔大钱,一边叫骂,一边不耐烦地转过身,想一把将来者推开,可一挥手,却挥了个空,面前只有一个杀气腾腾手拿折扇的年轻人,离自己还有五步远,可身边空无一物。
可方才那撞击感还如此真实,不像是假的。
上了头的赌徒哪管的上这些,也没有多余的困惑,挥掌便朝何所望拍去。后者收扇在手,直接敲在其手腕上,赌徒疼得大叫出声,引得周围人纷纷投来视线。
可何所望也顾得上这许多了,他生生立住身子,不再朝前,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宫羽亭就这样,再一次,从他眼前大喇喇地消失了。仿佛自己记忆的一部分被抽走了一般,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理解眼前的现象。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事后没有任何痕迹,就消失得这么彻底干净,干净的好像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街边大变活人的戏法还有一大段前戏呢!
现在反而他自己也不是那么确定,刚刚是不是一下眼都没眨了……
不然他无法跟自己交代。
额头上冷汗渗出,他不停转身环顾四周,寻找宫羽亭的蛛丝马迹,却没发现,自己和方才的方顾亦已经别无二致了。
忽然,后颈传来一阵刺痛,三根银针直扎进去,耳后响起宫羽亭轻浮的语气:“如果你觉得自己只是站旁边看看就能抓得到我,我也说不出到底是你太自大还是太瞧不起人。”
何所望左手五指成爪,猛向后扣去,当然再次抓了个空……
“从现在开始,你连看都休想看到我……”
声音又是从身后传来,脑袋一阵晕眩,何所望想将脑后的三根针拔出来,却只摸到冰凉的脖颈,可更冰冷的,是他的心。
也不知道这针是什么来头,有没有淬毒,但终究是连那宫羽亭的影子都瞧不见,而比起这些,最为致命的还是原来信心的轰然崩塌,他本以为窥探到宫羽亭的身法之谜,结果还是扑了个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应对当前的局面——毕竟刚刚打伤了人,现在已经被那赌徒的同伙围住。他当然没有把这几人放在眼里,但直觉上却确定宫羽亭一定伺机周围而非去找秋枫:因为他身法的秘密一定是被自己瞧出端倪,刚才那股决绝的杀意不是装出来的,只不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最后还是被他溜了去,无论如何,自己对于他,都是个极大的隐患,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何所望快手将周围众人撂倒,余下围观者渐渐也察觉到气氛不太对了:黑衣大汉依然逡巡在周围,却对此处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般,似乎在严密戒备着什么,与平常的赌场实在太不一样。
何所望灵台清明,反复思考刚刚发生的一切,一定是有什么细节被漏掉了,不然宫羽亭没道理这么紧张,只要冷静下来,就一定能找到其间的破绽。
他闭上了眼睛。
如他所料,宫羽亭并没有走远,事实上,他一直就在何所望周围的人群里打转,只不过妥善地隐去了自己的气息,并且一直呆在后者视线的死角里。尽管一招得手,但心中还是一直惴惴不安,毕竟不管怎么说,这何所望都是第一个只看了一次就大概摸到自己身法秘诀的人,无法不提起充分的警惕。刚刚自己一招得手,便不急着抢攻,那三根针上虽然没淬毒,可都沾了麻药,不消片刻,便一定会行动迟缓,对于高手来说,一瞬间感觉的迟钝,无疑都是致命的,所以就现在而言,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何所望已经没了威胁,可不知怎地,宫羽亭还是放心不下,更何况杀人这个槛,他心里也没能彻底跨过去。
直到他看到何所望闭上了眼睛,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猛地漏了一拍,暗自想到:不会吧,他应该不至于真的想到了吧……
只见何所玩双目紧闭,站在原地慢慢周转,像是拿鼻子在嗅什么东西一般——虽然并没有任何吸鼻子的动作——折扇收了起来,攥在手中,小心摩挲。宫羽亭一动不动,屏息凝神,躲在人群中间,仔细揣摩对方的用意:麻药的劲儿是不是已经上来了?这种情况下,应该不会有特别敏锐的知觉才是,按理说,就算他想到了找寻自己的方法,也无济于事。
但下一个瞬间,宫羽亭便决定不再逗留,无论何所望是否已经想到,无论现在闭着眼到底是在鼓弄什么玄虚,他都打算撤离此地。对他而言,何所望还是有威胁的,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冒险的好,论武功,只怕就算这公子哥儿中了麻药,还是比自己强。
行走江湖,还是小心为上,何况自己已经挨了一刀,这会儿虽勉强止住了血,可疼痛却是一点没消,就对行动的影响程度来看,可能与何所望不相上下。
何所望转了两圈之后,忽然停了下来,面对着的宫羽亭的右前方,周围人已经对这个神神叨叨的年轻人没了兴致——尤其还是一看就大有来头的那种,惹不起躲得起。宫羽亭不敢轻举妄动,原本踏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二人此刻宛如猎人和野兽,周围的人群便是隐蔽的屏障,双方都小心翼翼,一暗一明,任谁都是思量再三才有所行动。
忽然,何所望的右手平平地抬了起来,也没变方向,就指向了正右侧。宫羽亭再无犹豫,立时从人群里一跃而起,斜掠向另外一边,腿上有多大力使多大力,力争跑得足够远就行……
只因何所望指的不是别处,不偏不倚,正是宫羽亭。
没用任何反应时间,宫羽亭便本能地跳了起来,哪怕此举会让他更加显眼瞩目,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想,为什么何所望都已经发现了他,却没有自己冲过来反而只是指了指……
等他念及此处时,便已然来不及了……
刀风猎猎,在他耳根后轰然响起。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