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敬知道风家做一些事时惯用的手段。他们对于规矩、体面的信奉，已经到了严苛得无以复加的地步。
刚刚风落之所说的那一切，尽管像是时间罅隙里的虚无往事，没有任何凭据和立足之地，但他却很清楚，这些事，每一件，都是御剑庄适逢其时的选择。
他可以想象的到，昔日的庄主因为错误的决断被迫退位时，会是多么的凄惨和悲凉，一瞬间从万人敬仰变成了万人唾弃，其间的差距，又何止是言语可以形容的。
但为了风家，这所有的罪责，他必须一个人承担。
为了风家……
当初那个打伤风落之的人，是不是心里秉承的，也是“为了风家”的信念？
而如今的风灵钰，是不是也已经站在分崩离析的悬崖边上，随时都有可能坠入这万丈深渊？
而这，正是风落之他们的本意。
“这一切的事情里，你们做了多少事？”风无敬问道。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落寞和绝望。
“我们？不不不，觥北支的兄弟们还没有做什么。起先的一切，都是组织安排的。除了去找老爷子之外，其余的一切，充其量都只是四处放放火而已。”
“那他们的目的，究竟是老爷子还是风灵空？”
风落之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道：“没想到风灵空你都已经知道了，查得倒还挺快。其实哪里止他啊，风家的见不得人的秘密，多了去了。”
和刚才一样，他并没有回答风无敬的问题，再一次给出了似是而非的话。
“回答我的问题！”风无敬吼道，这次他不打算再被搪塞了。
“风灵空。”风落之道，“我刚才就说过了，原本我以为，他们出一百人，只是打算打伤老爷子。事实证明，我低估了他们，也高估了老爷子。”
“就是说，风灵空和老爷子的所在，是你告诉他们的了。”风无敬的心沉了下去。比起知道自己的弟弟跟组织合作，他更无法接受的，是间接害死了老爷子这件事。
“不错，老爷子的死。我要负主要责任。”风落之慨然道，“我推测出风灵空还活着，虽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御剑庄肯定不会留下痕迹，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部都被处理了——但是如果要在这岛上找到老爷子的栖身之地，只要肯花时间，便不是难事。”
“他们想要风灵空做什么？”风无敬问道。
“你也跟他们打过交道了，公子爷热衷的，就是和各种各样的强者通力合作。”
“公子爷……公子爷到底是谁！”
风落之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好像又有些痛苦和恐惧，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般：“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如果有的选，我真的希望自己也不知道！”
风无敬愣住，他想象不到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风落之恐惧到这个地步。
当然，他同样也想象不到什么样的人可以让冯大将军替他卖命。
这公子爷，究竟有多大的来头！
“哥哥，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有事。”风落之柔声道，“你既然已经逃脱了觥北支的诅咒，何必要趟这趟浑水，何必要回来！这些年，我和觥北支的每一户人家都谈过心，一个一个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活在屈辱和恐惧之中，哪怕现如今他们能够在这神风岛上抬得起头来，可深入骨髓的恐惧也让他们觉得自己刚刚有起色的生活会突然坍塌，他们不会再相信御剑庄说的任何话，他们的祖先一定遭遇过无法想象的虐待，除了恐惧和卑微，觥北支几乎没有流传下来任何东西。如若不是家谱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所有分家，觥北支的下场一定是被抹除。其实同样，雪茫支原来肯定也是和其他分家别无二致，为何几百年后，就成了这般落魄模样？从一开始，这就是我们这一支的复仇。我用明水林打了掩护，也替你留了后路。你真的为手下的兄弟考虑的话，就不该让他们去跟组织拼命！”
“那你，可曾有过一丝犹豫？”方才那番苦口婆心，风无敬好像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看似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
风落之怔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道：“在我得知你背叛了和冯大将军合作的时候。”
“……”
“那时候我就知道，组织不会放过你。如果我用一些什么办法，说不定能保下来你。”
“所谓的办法，就只能是你的突然背叛了吧？”风无敬淡淡道。
“可是我也很清楚，公子爷即便知道我与御剑庄的仇恨无从化解，也绝不会无条件地信任我。就算我真的反水，他也一定留有后手。已经开到码头的那艘船，你也见到了。里面关着的怪物真的放出来的话，相信比整个觥北支加起来都要可怕。
那时，我已经接到了黑羽令，要去参加宗主集会，如果在当场，我告诉风灵钰组织的存在和真相，的确有可能扭转局势。”
“那究竟为什么……”
“因为风灵钰。风灵钰果真没有让我失望！”风落之道，“我在那个会上的作用，其实就是将嫌疑扣在鬼才狂刀身上，可我发现，风灵钰根本不需要插科打诨地引导，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要给所有人一个什么样的真相。”
“鬼刀教……”
“不错，正是鬼刀教！我们的庄主，真的是个天才，他早就想好了要以什么样的理由应对聚集在此的江湖中人。甚至我觉得，就算从头到尾，都没有‘秋枫’那一号人物，去杀老爷子的那一百个人，拿的都是剑而非刀的话，他也一定会这么做！他太熟练了，太清楚江湖中人真正怕的是什么了。好像如果对手是鬼刀教的话，御剑庄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吃了些亏——哪怕是损失了老庄主这样的大事，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即便我告诉他，有一个暗中潜伏的组织，这一切都是他们做的，风灵钰也不会理睬。所有的事，最后一定都是那个秋枫做出来的！”
“……”
“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的庄主，这个时代站在这个江湖上最顶点的人，他的下作，他的阴谋，和公子爷又有怎样的区别呢？两个同样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又有谁有资格标榜自己是正义的呢？那一刻，我便明白了，风家这种令人作呕的姿态，腐朽入骨的体系，自以为是的正义，从来都没有变过。这庞大的体系，迟早会吞没所有人的人性！每一个为了维护它的人，最后都成了它的奴隶！”
“所以你就要摧毁它？逼的风灵钰发动御鬼令，要跟它玉石俱焚！”
“没有我，风灵钰也会发动御鬼令，而且，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风无敬站起身来，神色冷漠，不再言语。
“哥哥，看来，你已经做好决定了。”风落之摇了摇头。
“不错，我要带走你。你这个宗主不在的话，觥北支群龙无首，一团乱麻，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威胁了。”风无敬道，“对你，对我，对神风岛，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你当真以为，没有我，事情就进展不下去了吗？你太小看体系的力量了！”风落之笑了笑道，“而且，你当真以为，我会对你这手没有防范吗？我只是在等你做出选择。”
这时，一直站在楼梯口的风申虎，像得到了什么信号一般，转了过来。
“就凭他？”风无敬充满不屑。
“虎子武功不弱，哥哥你莫要小瞧了他，而且你现在，又断了一只手，武器都没带，赤手空拳，不见得有什么胜算。”
“那我也要试试看！”
风申虎这时已经闪身到了风落之和风无敬中间，杀气四溢。
便听见风落之的声音从他宽阔的背后传了过来，“既然如此，那便只好请你多歇息几日了。”
就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瞬间，风落之又开口道：“我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站在那一边。”
“我是个赌徒，你知道。”风无敬摆好了架势，“只不过这次，我押的，是‘赢的人是秋枫’！”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