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云跟得并不吃力。
不远处的那店小二打扮的人似乎一直在忙着赶路,并且一门心思要掩人耳目,走的都是偏僻小巷,仿佛时间紧迫又不能为人所知,是以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四周。
他的身法并不好,甚至有两次跑得着急,连一个一人多高的矮墙都没有翻过去。这似乎也正说明嘉儿那丫头的计谋奏效了,他们把她释放出的消息信以为真,并且如临大敌。
出发之前,嘉儿反复叮嘱了他,只是尾随,只是寻到密谋之所在,不要冒进,见好就收,组织的人每一个武功都高得可怕,如果栽了就得不偿失了。
尽管已经很了解嘉儿的为人,也知道这姑娘出言提醒是十足的好意,但是这话听来无论如何都不怎么舒坦——事实上,这么多天来,就没发生一件让他觉得舒坦的事儿——他很难不觉得自己被人小瞧了,哪怕是出于关心的目的。
他,马伯云,武林中多少年来,谁人不拱手称一声马二爷,如今居然到了被一个小姑娘再三惦记江湖险恶的地步,这气怎么想都不会顺。
世事就是这样,理智上觉得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可主观感受却是另外一回事。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之间就变得这么被动,自己遭人怀疑不说,如今还遭人同情。
更加吊诡的是,这一切发生之前,一丁点征兆都没有。
这与他多年来的常识极度违背。一般一些事情发生之前,不可能事先没有一丁点的征兆,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是导致后来的事情发生的契机。这些年他专心经商之后,人早就变得足够敏锐也足够仔细,但从丢镖至今,这么长的时间,无论他如何揣摩拿捏,都没有想到任何自己疏忽大意的地方,任何只要提早发现就能避免的地方。一处都没有。
他并不能理解现如今发生的这一切,仿佛忽然之间,江湖易主,自己之前的经验和积累,便统统都不管用了一般。面对的敌人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异乎寻常的强大,强大到没有人觉得凭借他便能与之对抗。他只觉得这一夜收获到了之前二十年都不曾有过的同情和体恤。
这当然很温暖,可他绝不需要。
他是武林中人,他有自己的体面和尊严,他需要的永远不会是同情、体恤甚至谅解,他要的是敬仰,是尊崇。
但似乎这一切都化为了虚空,不复存在,不再发生。
一直以来,江湖中便对他当初的抉择颇有微词,觉得一个江湖侠客,快意恩仇,怎地能去做起了生意,摸上了账房算盘,当真不济!
甚至后来他把虎威钱庄做到了中原第一,这些评价他还是时不时能听到。他知道,这些评价他永远摆脱不了,这种成见永远无法根除,可那也并不重要了,他已经富甲天下,自己的影响力也从江湖覆盖到了商界,没有人可以质疑他,没有人可以否定他。他和镖局几位兄弟的关系越来越远,和财主大亨越来越近,他获得了更多的尊重和敬仰,甚至连小妾都多纳了三个。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被这成见反噬的一天。
虎威丢镖的传言刚刚在江湖上兴起的时候,几乎是同时,“马伯云是内奸”的谣言就跟着泛滥,二者几乎是同步传播,不分彼此。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猜想可靠有理,八成便是真相。
他有口难辩,天下众人,悠悠之口,他又能找谁说理去呢?
大哥嘴里虽然不说,但看着他日复一日的焦虑和惦念,兄弟二人自然疏远了不少,甚至于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出了纰漏,真的导致了消息的走漏……
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要证明自己,他都要拯救虎威。
这个信条,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
诚然,他今夜确实见识到了数不清的高人,也未曾想到这才几年过去怎地江湖上的人武功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已经完全跟不上节奏,似乎以武功而论,整个江湖都进步了一大截,而如今的自己,甚至连个二流都算不上了。
更不要说还见到了鬼才狂刀的徒弟……
这种天方夜谭一般事都教他碰上了。
此刻的马伯云,浑身泥污,又混杂着汗臭和血腥气,印象里足足有十年,他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了。但他必须摒弃一切杂念,自始至终,没有让那店小二离开自己的视线。
店小二,又是店小二!
说起店小二他就很难不有所波澜,他一早就看出那秋枫有问题,没想到居然扮猪吃老虎到这个地步!
若想隐藏身份的话,店小二这种角色的确是最佳的伪装。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对一个店小二多加留意,他们太过普通,太过常见,简直就像路边的一棵树,所有人都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不会觉得有什么需要特别在意的地方。
这种伪装方式实在太过巧妙!
想到这儿,马伯云又不禁继续下去:那秋枫身怀这么高的武功,为什么要隐藏成一个店小二,他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哪怕这时马伯云已经完全相信了秋枫的立场,可对于他那个特殊的身份,还是不能彻底放下戒备。
尽管这时他最需要戒备的并不是秋枫。
眼前越来越开阔,路也越来越宽,两旁的房屋变得稀少,没有多少地方可以给马伯云藏身。他原本就没做过跟踪别人这种事,整个跟踪流程都生硬拙劣得很,可赖于那店小二无暇其他,才使得他一直跟到了现在。隐隐间马伯云感觉到,那店小二明显比刚刚更戒备了一些,几乎每转一个弯都要回过头来看两眼,甚至多绕两圈路,似乎便是要到终点了。
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屏住呼吸,亦步亦趋地跟上前,捏了捏怀中风无敬给的烟丸,足足给了四个,生怕不够似的。这次说什么也要瞧瞧来此聚头之人都是些什么人!究竟有何目的!
那店小二走到一所庙前,停下了脚步,在门前来回转悠,似乎不知该如何进去一般。
马伯云瞧这寺庙,简朴鄙陋,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香火的样子,就好像是临时需要这里应该有一座庙,便就随便临时搭起来了一个。实在难以想象在明水林这烟花之地,为何偏偏会有座庙?难不成是给这儿的红男绿女烧香拜佛用的吗?
可不管怎么说,那些人将集会之地选在此处,着实聪明。
这里离那喧嚷之处不近不远,距离适中,周围确实不停有人路过,但绝没有一个人朝这庙瞧上一眼。
马伯云不敢走神,牢牢盯着那寺庙之门,黑夜里,虽门户大开,可远远看去,一片漆黑,倒是有说不出的诡秘。
那店小二除了来回着急之外什么都没干,看上去确实不知应该如何做才好,不敢贸然进庙,也不敢大声叫喊,只能在门口逡巡。
这时,一个身着紧身黑衣的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中等身材,头发高束,左手中提着一把剑,看上去极是干练。
那店小二见状大为欣喜,连忙上前,躬身行礼,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交到那女子手上。
那女子接过,马伯云才瞧清是张字条,想必上面便是写了嘉儿给的假信息。看来此处定是那组织的集会之地无虞,他剩下的工作就是将怀中的烟丸放出去,让风无敬手下的人察觉到,好采取后一步的行动。
但便正在他把那烟丸掏到一半时,心中便想:此处未必就是,狡兔三窟,万一只是中间的一个联络点,我岂不是给错了信息又白白暴露了自己。甚是不妥!不如自己再多观察一会儿,看是不是需要跟踪那女子为好。
想到这儿便又将烟丸放回怀中,继续盯着看去。
便听那女子淡淡说道:“知道了,你回去吧。小心一点。”
那店小二作揖行礼,便要告退。
那女子忽然拦住他,道:“等等!”
店小二停住脚步,回过头去看了看她,问:“姑娘有何吩咐。”
“你这一路赶来,可沾上了尾巴?”
那小二摇了摇头,道:“小人一路小心,走的都是四下无人的小路,想来是不会被人发觉的。”
“想来。”那女子冷笑一声,道,“怕是你想错了吧!”
话虽是冲着那店小二说,可马伯云却清楚地看见那女子的目光正射向自己,大吃一惊,刚要去掏怀中烟丸,便见两粒铁蒺藜射了过来。
马伯云慌忙闪躲,那两粒铁蒺藜钉了个空,再回头看时,那女子已握紧手中佩剑,慢慢朝自己走来。
“引来了尾巴,你知道规矩。”那女子依然看着马伯云。
那店小二脸色苍白,跪倒在地,额头全是冷汗,颤声道:“小,小人知道……”
“那你还等什么呢?你放心,我会告诉你主子的。差事办砸了,话也算传到了。”
“如此……那,那小人便多谢姑娘了……”那店小二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向自己心口扎去!
而自始至终,那女子都没有回头看一眼,甚至连最后的确认都没做。
“没想到派来盯梢的居然是个腿脚不怎么利索的大叔,”女子道,“你若像他一样,自行了断,倒是可以省去很多痛苦。”
马伯云冷冷地盯着她,半躬着身,似乎已被其气势压倒一般,口中只道:“那看来便是要辜负姑娘美意了。”
那女子冷哼了一声,道:“敬酒不吃,不识抬举。”说完便抽剑朝马伯云刺了过来。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