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诸多事端，情势瞬息万变，流血打斗、破门立派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自正式有御剑风家的名号以来，这么多年，经历过乱世，也经历过安宁，无论何种境况，在这混乱的江湖中始终占有一席之地，而且总能保持极高的威望，守住这份家业，实属不易。这些年我也细细回想过，很大程度上，这一切并非得益于很多风家人自以为的‘锻造’和‘剑法’——虽然这二者确实已经登峰造极，但它们并不能维持一个家族十几代甚至几十代的兴盛。真正的核心所在，其实是风家严明的家规和体制。这话可能教任何一个江湖中人听去都不免会觉得可笑，堂堂的江湖名门，维系至今靠的居然是这种刻板的束缚。可其实也正有赖于此，使得风家多年来，所有事情都井井有条地进行着，哪怕罹遭大难，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危害不说，而且亦有对应的制约在。而多少江湖世家、武林门派，都是盛极一时，而后莫名其妙地就消亡了。
创造这套体制的，其实已经是风家三世了，尽管现行的与当时初创的，有至少一半的出入，甚至有些规则完全背道而驰了，可如果没有当时的三世祖提出的设想，创立的家规，强调的约束，只怕风家在这江湖上绝不会活过五代。对于一个武林世家来说，可能这种规矩的存在会限制习武之人的天性和创造，但是为了长远之计，风家还是选择了这条路。风家先祖当时能活下来实属不易，自然更加珍视自己打下的这片基业，希望它能万古长青。平心而论，风家剑法自初创之后，确实精进甚少，近百余年来，查看剑谱，堪称神来之笔的，实在尔尔。可能若非祖先打下的基础好，这些年，风家剑法早已被人破个干净了。
一直以来，风家中对家规排斥、对抗的大有人在。因为家规中有很多条，看上去都同以武为尚的江湖理念格格不入。这其中最明显、最剧烈、最难以为人接受的一条，就是庄主的继任规则。而偏偏，它恰好风家家规中最为精髓的所在。”
除了老葛两口子，其他人——就算是嘉儿——显然都对这段往事并不清楚，也不知道这与现如今的局势有什么关系，但都听得格外认真，不光因为刚刚风老太太强调过，也因无论是谁，都对这件事有十足的好奇心。毕竟能听到风家这种级别的秘密的机会，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御剑庄庄主是在本家所有适龄青年中进行选拔——未必是前任庄主的儿子，只要是本家的，便可参加。而所谓本家，皆是与上上代庄主有直系亲缘之人……”
见秋枫、宫羽亭皆是一脸疑惑，嘉儿解释道，“换句话说，所有参加选拔的年轻人，他们的爷爷，都必须是上上代庄主的亲兄弟才行。“
“也就是说，如果一脉中，三代没有过庄主人选，他们就不再是本家了么？”宫羽亭问。
“正是。风家发展至今，实在有些人丁茂盛，若是让所有当龄之人全都参与，只怕半年也选不出来。而且，风家本身的一些秘籍和剑谱，也只有本家人才有机会接触到，还有层层制约，很多分支被边缘久了，武功修为本也就跟不上。让他们参加，也没有太大意义。血脉的分化和疏远，本也是一个家族不可避免的事，至少这么做的目的，是相对公平有效地选出下任庄主。”
“要说这世上，本也就无绝对公平之事，风家庄主的遴选，我们作为外人，也早有耳闻，这世上上至当今皇帝传位，下至地主分田，哪个不是在自己儿子里挑人选，风家这般做法，居然还能被指摘说不公平？”宫羽亭惊道。
“若一直只在儿子中选拔，可能也就没了这个问题，倒是放开了标准，反而难以把握。开始的几轮，无疑都是比武，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流程，层层筛选，比到只剩两人为止。而这二人中最终会敲定谁，就不再拿武功作为唯一的考量了。甚至可以说，到了这个阶段，武功完全不再有任何的参考性。这就意味着，最终当选之人，未必是同龄人当中武功最高或者说悟性最高的人。到了这时，完全便是由现任庄主一人作出判断，他究竟基于何种标准，鲜为人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没有确立的标准往往便很难服众。是以当选之人没有落选之人武功高的情况时有发生，自然也不乏当庄主之子与另一人相争时，前者胜出的情况——相反的情况自然也有过，这些年来我翻阅家谱，发现其实这两种情况出现的次数差不多。可偏偏人们就是只记住的那个看上去好像有失公平的情况，并且觉得它真的是不公平的。之前风家确实有过几次内部的争端，皆是因此而起。也有过落选之人觉得新庄主武功不如自己而心下不忿。只是无论哪种，都没有闹得太大，后来都得到了相对妥善的解决。
诚然，一家之主不是家中武功最高之人，这在江湖上本就是一件骇人听闻、匪夷所思的事。但很多人并没有想清楚，御剑庄庄主这个身份，他的首要职责，不是发扬剑法，而是发扬家业。“
“其实这么看在整个庄主选任的过程，武功依然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素，不然也不会从这么多人中只选出两人来。完全可以选五个，甚至十个。这样其他标准就有更大的选择空间。只是最后一步标准的模糊，使得整个流程看上去甚至有些荒诞。”秋枫道。
“正是如此。”风老太太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欣赏，满是孺子可教之意，“可也正是这种刻意模糊，使得最后当选的不至于是有勇无谋之人。不过话说回来，一般风家本家的子弟，从小就接受严苛的训练，不光是武艺方面。所以也没太可能会是个草包。到了这一代，最后两个人，是冲儿和钰儿。刚刚说到的很多麻烦，这次都不再存在。而且冲儿钰儿二人，自小刻苦不说，天分也高。少时便在剑法上展露悟性，庄中上下，无不佩服。这自然也是遗传自我兄长，风家近五十年来于武学上建树极少，几乎所有新的招式，都出自我兄长之手。他的确是不世出的天才。后来在江湖上闯下这么大的名号，全庄上下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甚至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可能自此之后，御剑庄庄主之位，便牢牢把控在他这条血脉之中了。是以当时大家对最后到底是冲儿当选还是钰儿，有极大的争论。我还听到庄外有人开设赌盘，连赔率都不相上下。当时，钰儿是大哥，沉稳严谨，冲儿是二弟，豁达开朗，比起来，冲儿的性子跟父亲更像，我兄长也确实更喜欢他多一点。二人年纪相仿，一起长大，武功也几乎是不相上下。主要区别可能是当时钰儿身为兄长，多走了几年江湖，经验上丰富了些，而且擅长结交。细究的话，他们二人，确实是冲儿的武功更高一些，论悟性，也是他更高一些，将来在武功上的造诣，能走得更远。但冲儿那个性子，素来尊重大哥，要他承认自己武功高于大哥，是万万不可能的，我和兄长看着他俩长大，于这点还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你们最后还是选了更适合做庄主的大哥风灵钰？“宫羽亭问道。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他们两个人无论谁坐这个位子，我们都能放心，也不用担心服众的问题。御剑庄有个不成文的传统，一般在庄主的亲兄弟里，总要有个在江湖上走动的，这个人往往就代表着风家剑法的最高实力。我父亲只有我和兄长两个孩子，所以虽然兄长是庄主，可是他还是主要把精力放在了江湖上，那些年，御剑庄上下事务都是我一人打点的。钰儿和冲儿二人，无论谁主外谁主内，都不会有任何不妥，可越是这样，就越是难选。眼见日期将近，倒是冲儿先开口，说不想争这个位子了。兄长大吃一惊，因为只有按照家规，只有庄主才能翻阅风家至高无上的那本剑谱，旁人无论是谁，都没有机会。冲儿痴迷武学，要他接管这么大的家业，对他本身也是个束缚，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是冲着那本秘籍去的，如今事到临头，却突然说要放弃。无论如何都教人想不通。冲儿说，是不想看着自己的父亲哥哥为难，而且本来亲兄弟争一个位子，就是件挺可笑的事，比起坐镇家中，他更适合出门闯荡，行侠仗义，匡扶正道。当时江湖萧条，各门各派都遭到了不小的打击，正需要御剑庄的人一马当先引领侠道。而比起来，家中事务千头万绪，他无论如何都处理不来。他说也相信自己，即便没有那本剑谱，他的武功也能有所精进。
我们何尝不知他说的只是谦辞，或许他确实没有钰儿有耐心，可未见得就做不来这个庄主。兄长和我一番商议，最后还是应允。只是这一切，当时的钰儿并不知情。”
“当时……”
“不错，虽然我们三个都有意隐瞒，最后这件事还是被钰儿知晓了去。世上又哪有不透风的墙，最不想让知道的人往往最先知道。不过毕竟钰儿是做御剑庄庄主的人，聪慧细致，已非常人能及，这庄中本也没什么事能瞒得了他。那时，钰儿心中隐隐，总觉得这庄主之位来得不清不楚，因为明显之前觉得父亲是更倾向于弟弟的。而冲儿似乎又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多此一举，可能没有自己那番进言，庄主的位子也是大哥的。最后的这个结局，便在当事四人心中都留下了遗憾——尽管可能结果是一样的——可大局已定，就连我大哥时不时也会自责，觉得自己果决了一辈子，最后居然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给他两个儿子心里埋下了芥蒂。但从那天起，他兄弟二人，便如之前所有搭配一样，冲儿远走江湖，钰儿坐稳家中。可据我所知，那本极上之谱，钰儿也不曾打开看过。
其实各位都是习武之人，其实都很清楚，武功这种事，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开悟，十万中都无一，绝大部分人，若非是接触到上乘的法门，修为的提高，不是靠高人的指点，就只能靠不停的实战，累积经验而得。是以几年之后，冲儿的武功，想必便已经比钰儿高出一大截了。而钰儿如今，只怕连提剑的机会都很少有了罢。但也从没有人拿武功的高低衡量过御剑庄庄主的功绩。”
大厅里陷入一片沉默。平心而论，这个故事绝算不上悲剧，这种阴差阳错充满遗憾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实在再普遍不过，何况到目前来看，它也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风灵钰继位之后，御剑庄在江湖中的地位蒸蒸日上，而风灵冲也不负众望，成为了当世一等一的大侠，皆大欢喜。然而此刻，每个人听在耳中，想到如今风头无两的兄弟二人，还是觉得心头异常沉重。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风老太太叹了口气，“事实上我们都是这么认为的，以为这件事已经落幕，却没想到还是留下了祸害的种子。”
众人屏气凝神，就连嘉儿也满面疑惑。她看出了姑姑脸上的凝重，她侍奉多年，从未见到过，手上动作不停，又重泡上了一壶茶。
风姑姑闻着茶壶里传出来的氤香，呆呆地怔了好久，眉头微蹙，似是内心正经历极大的纠缠，余人不敢惊扰，都原位坐着。良久之后，才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件事，可能是御剑庄建庄以来最大的秘密了，别说是本家人，只怕就连伊儿也知之甚少，虽然那时她年纪已经不小了，但于很多事，终究还是不懂得。
刚刚说的那些或许外人有所耳闻，但只有本家人才知晓的是，我风家剑法，体系极为庞杂，虽然会教给所有风家子弟甚至外姓下人、入赘者武功，但大部分只是粗浅的入门剑法。而且不同分家之间，持有的剑谱也不同，极少有人知晓风家究竟有多少卷剑谱，更不要说理清整套体系脉络，历来，也只有庄主一人才有权知晓。单从数目上来说，一共是有五十七本。”
“所以所谓的极上剑谱，就是五十七本剑谱合起来吗？“宫羽亭问到。
“也可以这么说，其实这五十七本剑谱，都有残缺，每本剑谱都缺少最后一章。就是说单单拥有这本剑谱的人，无法完全掌握剑谱的所有内容，最后一章往往也是最要紧的一章，虽然这五十七本剑谱中记载的剑法已经足够精妙，可缺少了最后一章，哪一本都无法练到极致。老祖宗这么做的初衷，也是出于维护一家之主的权威的目的，但同时，风家作为武林世家，门下子弟武功不济的话，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哪怕当时还不是天下第一庄。这五十七本剑谱，水准参差有别，但即便其中最为平庸的一本，只要有志者勤加修炼，也足以在江湖上立足。而这五十七本剑谱的最后一章，汇集起来，便能拼出第五十八本剑谱！也就是风家的极上之谱，历代以来，就只有庄主一人有权力翻阅。同样，每本剑谱的最后一章，给谁看不给谁看，也是庄主一人定夺。“
宫羽亭秋枫面面相觑，细想下去，直觉得这设计实在太过巧妙：庄主手里有最上乘的剑谱不说，而且知道每个分家所习武艺的缺陷和弊病，倘若他们心怀不轨，要治他们，易如反掌，反过来说，如果有人立了大功，便也可以将最后一章赠予其，论赏论罚，这本剑谱都能做到，实在是再精妙不过。
是以便是风老太太不提，在场众人也能想象得到那第五十八本剑谱对风家子弟——甚至是江湖中人究竟是多么大的诱惑……
一直以来，对武功秘籍趋之若鹜是江湖中人的天性，更不必说这次的秘籍是堂堂风家的了。可能对一些练功时积弊已久的风家弟子来说，这剑谱简直要比庄主之位更有诱惑力。
那看来，接下来要说的“祸害”，便是与这秘籍有关的了。
“我大嫂去世得早，只为兄长生下冲儿。这之后，我兄长又先后纳了两房妾室，但也都未能长寿。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妻子是代他受过，他造下的杀孽太重，最后全由他最亲密之人承担业果。后来我也曾想，当初兄长在那场大战之后，匆忙定下了下任庄主，早早退隐，是否也有自责的成分在。
你们或许也曾隐隐听说过，江湖中有‘风家七子’的说法，这其实是当年兄长初得伊儿之时，江湖上捧的。都说这七个风家子弟，四子三女，在接受风逸行庄主的亲手指导之后，定然都将是未来武林当中的中流砥柱。这七个人，虽养在御剑庄内，可一举一动，都备受江湖瞩目。可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后来的麻烦。
‘风家七子’的说法在十七年前，也就是除鬼圣战之后的第三年，便戛然而止，原因是那一年，七人中的老三和老六，先后突然得了重症暴毙。这消息当时就在江湖中炸开了锅，只因众人皆知，练武之人，体格强健，就算是得了什么重病，也没理由两个人都染上了然后前后脚地去了。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太过诡异，当时在江湖上闹出的动静很大，钰儿初坐庄主之位不久，这算得上是他遇上的第一场危机。虽然后来也并没有给出让人信服的解释，可无论再怎么说，终归也只是我风家的家事。体面的门派只会遵慰问之责，绝不会深究。至于江湖中的散漫好事之人，时间久了就去关注另外的事情了。但这已然成为了江湖中众多疑案之一，可能就连这次寿宴上，都会有人提起。
而其实，真相就便如当时所有人猜想的那样，这两个风家的孩子，确实是死于内斗。
这种事无论发生在哪个家族，都是莫大的丑事。风家当时为了掩盖消息，也耗费了大量的精力，而整件事情的起因，正是第五十八本剑谱。”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