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后走出来的，是个老太太。
她一出现在这里，原本压抑而不协调的气氛仿佛立时得到了缓和，每个人都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尽管有些佝偻，可仍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一定身姿挺拔，身上只穿了件青灰色的大氅，怀中抱着香炉，面色红润，笑容慈祥，一双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儿，缓缓地扫过屋内所有人。
秋枫宫羽亭立时起身——异常自然地——抱拳作揖，行了大礼。似乎这老太太能让他们二人发自内心产生尊重。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居然还能受到鬼才狂刀的儿子的大礼。”老太太咯咯笑道，语气轻松，倒是丝毫没将秋枫的身份放在心上一般。
嘉儿程儿面面相觑，兀立原地，不知所措。
宫羽亭挠了挠头，对此情此景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嘉儿，看茶吧，多烧些水。看上去，我们要在这儿聊很久了。”老太太道。
嘉儿搀着老太太坐在屋子中央的梨花木椅子上，转身去屋角的茶台准备器具，程儿紧随其后帮手。秋枫、宫羽亭站在原地，似乎二人都是第一次碰见这种场面，丝毫不知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做。
最后还是老太太出言提醒：“坐下罢，别站着了。”二人才晃过神来，坐回蒲团上。
老太太盯着秋枫端详许久，眼神柔和，点了点头，道：“倒真是跟他长得一点都不像。”
在场众人当然都知道老太太所言的“他”是谁，只是都不知道这二人还曾见过面。
紧接着，老太太的目光停留在了秋枫身后的那个长条包裹上，问道：“这……就是那把刀吗？”
秋枫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那把刀。”
风老太太笑道：“看来人还是要活得久一点，因为总也不会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些什么。”
尽管她笑得和蔼可亲，可秋枫却一直都是紧张的，他并没有自己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此刻的他微微有些坐立不安，虽然对照昨天，眼下算是个殊途同归的结果，自己辗转了一圈，还是来到了这里——只不过最后是跟宫羽亭一起——可身份终究是不同了。
如果是昨天赶到这儿，他只是个不知名的小厮，虽然有扮猪吃老虎之嫌，可只要跟在风灵伊屁股后面就好了，自己并不需要多作什么主张。而今天，他俨然已是整个江湖的仇人，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格外慎重。
命运终究还是将他带到了这里。任何人只怕都未曾料到。
之前他并不知道这里住着的是谁，直到他带着身受重伤的邱淮山进了门，宫羽亭才神情郑重地对他说：“只怕这次是羊入虎口了。”
“……怎么说？”
“你可知此间的主人是谁？”
秋枫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原先也不知道，可到了这儿才想起来之前隐约听到的那个传说……”
“什么传说？你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了？”
“这里住着的，是风老太爷的妹妹！”
秋枫不明所以：“那……怎么了……？”
宫羽亭简直要昏过去：“大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难道自己一点数都没有嘛？”
“没有……真没有。”秋枫异常诚恳。
“风老太爷原先行走江湖的时候，御剑庄的实际掌权人，正是他这妹妹！”看秋枫还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索性便把话全说开了，“这一辈的江湖中人可能对你那养父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可他们这代，多少骨肉血亲都死在他手里，那可是刻骨仇恨啊！当初他杀了御剑庄多少人你不是不知道，虽然最后名义上是栽在了风老太爷手里，可这仇恨未见得就两清了——何况他根本就没死！这时候你送到了人妹妹的门口，你觉得你还能有活路吗！人咱也送到了，趁还没怎么惊动，抓紧走人跑路吧！”
“……”秋枫沉吟不语。
“你还等什么呢？我可不想跟着你一块遭了灾！”
“不能走。”秋枫道。
“为什么！？”
“昨天风灵伊就要来这儿，今天又把自己没有任何武功的贴身丫鬟遣到这儿来，一定是因为她觉得这风姑姑就是解决事端的症结。”
“对啊！是啊！这里住着的是风逸甄，她不是关键谁是呢？可现在我们也已经把那丫鬟送来了，这还不够吗？有什么话那风灵伊会让丫鬟传达的，多一个你在这儿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你还想隐下身份不说吗？平时或许可以，可今天你背着你那劳什子的大刀呢啊！”
“我们既然是诚心前来求助的，自然也要开诚布公，不是吗？”
宫羽亭怔住，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不是秋大哥，她是有能力出来阻止这些，但就算我们是同样或者只是相近的立场，人也未见得会帮我们啊！你可跟人有深仇大恨呢！”
“我看倒未必吧……”
“未必？”宫羽亭简直要被气死，“你是对你有误解还是对风家有误解，可能你是跟风家小姑娘关系好点，可别的人就不一样了！你是不是把这江湖看得太简单了？还是你根本对自己的身份完全没有觉悟？”
秋枫并未答话，反而问道： “你对这风姑姑了解多少？”
宫羽亭楞了一下，道：“知道的倒是也不多……不过当年毕竟也是跟风老太爷齐名江湖的角色，想来定然是个人物。”
“所以这种人，我们只要讲清利害关系，就一定能相互协作。”
“……大哥，你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宫羽亭下巴都要惊掉了。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非要说的话，直觉吧……”秋枫的语气也没有那么肯定。
“……”宫羽亭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相处时间极短，可他也早已看出这秋枫的性子太倔，苦口婆心的劝说都是徒劳无功，“既来之则安之。我虽然之前说要死马当活马医，可也没见过将死之马主动送死的。天塌下来个儿高的顶，要死也先死你！就他妈这么着罢！”
“你太悲观了，我倒觉得是个转机。”秋枫微笑道。
“只怕是你太天真了秋大爷！”宫羽亭道。
如果要对抗那个“组织”，必须同样借助组织的力量，眼下最大的组织，无疑正是风家。让风家相信神风岛上居然有这么一个“组织”潜伏，使之从各个角度对其予以防范，至关重要。现在“组织”可以为所欲为，正是因为并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们。
哪怕是以自己这个恶魔之子的身份去面对风家昔日的掌舵人，也完全不能退却。
因为他早已无路可走。
可不退却并不代表着不紧张。
眼下他只是暗自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要隐瞒身份的打算——宫羽亭后来也索性直接大喇喇地拿这件事开着玩笑——没来由地，见到这风老姑姑后就觉得，无论任何事都瞒不过这老太太的双眼，任何谎言只会是自取其辱。
还是老太太先开了口，“你们既然到了这儿，也就不用我再多做介绍了，嘉儿想必刚刚也认识过了，老葛肯定也打过照面。我这里，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是葛夫人负责，这会儿在后院，你们应该没看着。除了一些来往送货的，就再没什么别的人了。说起来，我也很多年没见过什么外人了，这次倒是新鲜，一下见了这么多个。二位有能耐进到我这桂花堂来，我倒也想听听，究竟是所为何事。”
忽然被问起来意，二人面面相觑，饶是宫羽亭巧舌如簧，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因为此刻萦绕在二人心头挥之不去的，是股强烈的违和感。
这风老太太实在太过坦荡慈祥了。即便秋枫推测这风老姑姑有足够的大局观和眼界，会在听到事情经过之后思索权衡一番，然后决定与自己合作——可能整个合作过程还始终伴随着防备和不信任——可现如今，她居然没有丝毫的防备和困顿，甚至对己方两人的身份都未加怀疑。似乎对她而言，自己无论是恶鬼罗刹，还是贩夫走卒，都没有任何理由为之情绪波动。
“在下姓秋名枫，是……是那‘鬼才狂刀’的养子。”秋枫思忖再三，决定还是这么开口比较合适。
“养子……怪不得你与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不过他居然有后人——哪怕是收养的孩子，我倒也是万没想到的。若是教兄长知道，只怕还要更吃惊吧。”
秋枫低头道：“他收养在下，是在那场‘除鬼圣战’之后，是以江湖上无人知晓。”
“原来如此，这就对了。”老太太微微颔首道，“看你年纪，虽是二十往上，可若真是亲生儿子，反倒匪夷所思了。”
秋枫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风老太太。
“跟他有关的事，可能我了解的比你都多。那时候的话，真是风头无两的人物啊，一举一动都是整个江湖的焦点。多少成名侠客前去讨伐，都惨遭杀害。那场除鬼圣战，自然也并非是几个人刚巧碰上了就打了起来，是等待了两年之后寻找到的最合适的机会。”
老太太端起面前的茶桌上的茶，细细地啜了一口：“当时那种情势，御剑庄已经是整个江湖最后的希望，前前后后，也已经有一十二人死在其刀下，对于庄主亲自出征讨伐一役，志在必得。当时的我，能做的只有不停帮兄长提高胜算。在两年的时间里，我差了五十人不遗余力地挖掘他的背景，师承关系，最终一无所获。又动用了一百三十二人，往返循环地出现在他身边，试图摸清他的喜好、习惯、行事风格甚至性格缺陷，最后折进去五十四人，收效甚微。作为对手，他确实无懈可击。自律、克制、冷血、专注，刀法上已经完全能做到收放自如。哦，好像扯远了，其实我是想说，如果他真的有个亲生儿子，那时候的我没可能会不知道。”
秋枫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你今年多大了？”老太太问道。
“二十一……”秋枫道。
老太太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年龄倒是正好。你那养父，虽然恶贯满盈，但也算得上是响当当的汉子，究竟当初是缘何踏错了路，无法回头，也不得而知。若是这身武艺能用在正道上……哎！最后的那场决战，所有人都知道，是场完全不讲江湖道义的围攻。摆明了以多欺少，所以事后虽然恶人得以伏诛，可兄长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赢得不光彩。他之前是一直在坚持要与鬼才狂刀一对一决斗，最后是被我和一众江湖话事人生生说服。说起来，每一任御剑庄庄主都当得不那么痛快，背负的东西委实太多。多年后我想到此事，心中也忍不住会感到愧疚。而你，似乎理应与我风家有深仇大恨，可终究从始至终未感到一丝的敌意，我倒也是挺奇怪的。你从没想过要提你那养父报仇吗？”
秋枫摇了摇头，道：“没有。就算是他，养育我多年，也一直告诫我，他知自己作恶多端万死莫赎，除了养大我，也再没有别的诉求了。”
“那他现在……”
“四年前，便已经过身了。”秋枫低下了头。
众人陷入沉默，嘉儿程儿俱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似乎只要这人还活着，自己的安危就一定会被威胁到似的。而风老太太却怔了好大一会儿，一双眼睛空落落地盯着一边出神，良久良久，才长叹一声：“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样一番结局。”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