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哪儿的话，妹妹这般端庄秀丽，人间少有，我这老婆子远远瞅见了，都情不自禁地要多看几眼。”

　　风灵溪笑而不语。

　　“妹妹定是觉得我这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老婆子兀自跑过来不说，还特意姐姐妹妹地套近乎，恁地不知羞耻？”

　　“既然你也清楚，又何必多此一举？”风灵溪反唇相讥，嘴上倒是毫不客气。

　　“妹妹还是这般冷清，拒人于千里之外，跟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实在难以想象和静儿是亲姐妹……”

　　风灵溪脸色骤然阴郁了下来，实在没想到此人居然这么直白……

　　“哎呀哎呀，别摆出这么吓人的表情嘛！”女人连连摆手，“是我呀是我呀！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你果然都不记得了，小时候你爹爹常带你坐我的船出海玩呢！”

　　经她这么一说，风灵溪才又多看了几眼，隐隐觉得眉眼间确实有些熟悉，想到小时候的那段经历，才猛然惊觉：“你是……花姐！？”

　　“虽然这么多年没见，可大概要是我不提示你都根本认不出来我了，我这几年变化是挺大的，”女人咕哝道。“而且幸亏解释及时，不然只怕你剑都要拔出来了！你们风家剑法，我可不想领教。”

　　“花姐你怎么……怎么……”

　　“怎么肿成这个样子了是吧？”女人苦笑，“船队的生意我已经转手出去很多年了，这些年你都没怎么回来过，就算回来也呆不几天，想来家里人是不会跟你特意提起我这个开船的老婆子的。退下来之后，不用在海上飘摇，整天在这岛上呆着，无所事事，也不用为未知的生活担惊受怕，生活安稳，一日三餐正常——晚上偶尔胃口好了还能加半只烧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不到两年时间，胖了三十斤出来。若不是后来有意控制，只怕现在能再胖出来个三十斤。”

　　严格来说，面前这人绝算不上肥胖，这个身材对于一名五十多岁的女性来说，充其量只能称作是“富态”——尤其左边还坐着唐衍飞那么明显的参照。可与风灵溪印象中那人比起来，用“臃肿”二字形容却是一点都不过分的。风灵溪仔细端详着她，似乎是希望从那层包裹着她周身的脂肪下再多寻找出一些确定其身份的蛛丝马迹。印象里的胡望花花姐，干练，精瘦，表情坚毅，目光如炬，当年统领着整个御剑庄船队，手下一百五十号糙老爷们，没有一个人不臣服于其。是风灵静、风灵溪儿时的偶像，二人皆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当一个像花姐那样巾帼不让须眉之人。

　　谁能想到，多年后的重逢，眼前这人再无当时的一点风采，连当年极具震慑力的那身英气也当然无存，平平无奇，和平常街头碰见的嘬茶老妪没有任何区别。

　　“我听说你从船队退下来了，这些年都没去拜访实在是……”风灵溪的声音中充满愧疚。

　　“哎！姑娘一旦嫁出去就是别家的人了，娘家岂是说回就回的。二十多年前我在船上带你俩的时候，还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不过那时候的功夫就很了不起了！那时候，老庄主还时不时地会在岛上到处走走……现在，听说就连少庄主也很少能见到了……”

　　风灵溪默然，听到她还习惯将早已是御剑庄庄主多年的风灵钰称作少庄主，便更是感慨。虽然早在她出嫁前，风灵钰便已接任庄主之位，这些年越来越成熟稳重，不苟言笑。可在她内心深处，仍将他当做一起长大练剑的大哥，而非高高在上的一家之主。此番碰见多年未见的故人，居然与她有相似的想法，亲切之情顿生，瞬间，二十余载的未曾相见带来的隔阂以及重逢时未能及时相认的尴尬便被一扫而空。

　　“庄子里没有事忙么，你怎么这时候出来了？你现在算是亲戚，不是本家，什么事还能让你动手？”胡望花问道。

　　“呃……有些事要办，庄里抽不出人手，便派我来了。这两天就能办完回去。”风灵溪说得含糊，但也知道胡望花能明白话里意思。

　　“几年前听说你有孩子了，是个姑娘？像你还是像姑爷？真想见见啊！”

　　“女孩子一般都像父亲的多点……”风灵溪语音温柔了起来。

　　“这么说起来，我好像连姑爷都还没见过，哎，都多少年过去了，一晃连你都有孩子了。真是老了，以前时不时还能出岛去越州地界上找几个小男人尝尝鲜，现在连这个力气都没了。”

　　“待我把事情办完，您跟我一起回庄便是了。”

　　胡望花连连摆手，道：“虽说年纪大了爱凑热闹，可这么大的热闹还是算了。若不是刚刚正巧看见你进了这店，这段日子我都没来过这儿。天天人满为患。这些日子我都自己呆家弄点吃的凑活，才不想上街来跟这些人挤攘。过了街的那茶馆挺好的，我常去，掌柜的还把我当风家人，每次都请到顶楼去。可今天没开门，不知道怎么了。”

　　风灵溪像是身上某处被刺了一下，激灵问道：“那昨天你也在那儿？”

　　“在啊，”胡望花看出了风灵溪情绪上的异样，“是不是那儿出了什么事儿了，你不会是专程为那事儿才出庄的吧？能把本家人逼出庄，看来出的事儿不小啊。可也不就是打个架嘛……”

　　“花姐，你话愈发多了。”风灵溪抿了口茶，冷冷道。其实也意识到，刚才是她失态在先，完全不该这么激动的——既然是只是在那儿喝茶，那所见所闻，应该与风木所述相差无几，不太可能会有跟更多的新情报——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便她真的知道什么内情，风灵溪也不想从她这儿得到，因为心知此事凶险，而且她已退隐多年，绝对不能将其牵扯进来。

　　胡望花怔了一下，没料到风灵溪突然如此严厉，低声赔罪道：“是是是，哎真是年纪大了都开始多嘴了，只不过，好歹当时我在场，有些事你问我，总比旁人清楚些……”

　　风灵溪也对自己方才的态度感到歉疚，语气缓和了许多，道：“花姐，你的好意溪儿都心领了，这事就不劳你挂念了。你现在退了下来，就好好享受。待过了年，我带你回家中住几天，我那儿不比岛上，要干燥得多。”

　　“呦，那怎么好，万一我住习惯了不想回来怎么办？”

　　“真若那样也好，若儿便交给你带。比起她那个书呆子爹爹，我倒觉得你更合适些。”

　　“那姑爷可就要撵我走啦……”

　　话音未落，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又密又急，几要将楼外的大雨声覆盖过去。声音渐近，便更是响亮，简直像是连踩踏出水花的声音都能听得出。楼内也渐渐安静了下来，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任谁都听出这是一大帮人，而且似乎来者不善。

　　这一大帮人在宴月楼门口停下，几乎把门全部挡住，厅里一下暗了起来。风灵溪瞧去，见来人约莫有二十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水珠不停地从帽檐、肩角滴下，噼噼啪啪地砸碎在地上，极有节奏。

　　队首那人当先除下头上的斗笠，风灵溪似乎听到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她自己也是。

　　司徒非。

　　当今朝廷的副总捕头，“恶捕”，司徒非。

　　几乎江湖上所有的恶徒凶寇，情愿死，也不愿落在他手里。

　　他身后的那群人，毫无疑问便是其手下的“捕快”了。

　　与其说他们是“捕快”，倒不如说是来自地府的搜魂者更为贴切。而且他们中的很多，也并没有朝廷编制，只听命于司徒非一人。

　　这么一群人就这么大喇喇地站在客店门口，任谁都不会觉得舒服。

　　好在在楼内之人询问其来意前，司徒非先开了口：“抱歉打扰诸位用餐的雅兴。实在是有件大事，不提不行。只得借宴月楼贵宝地一用。”

　　话虽如此，可任谁都没瞧出他那张得意的脸上有一丝的歉疚。

　　司徒非摆了摆手，身后那群人中有三个挪动到前面来，余下众人这才看清他们三人提着一卷草席，草席之中……

　　每个人似乎都闻到了隐隐尸臭。

　　在一楼的店家和店小二似乎都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不对，连忙跑上前去想要制止，可为时已晚。那三人把草席扔在地上，席子摊开，一彪形大汉出现在众人眼前，仰面躺倒。楼内众人发出一阵惊呼。

　　只见那大汉身上刀痕累累，整个前身都被不计其数的伤疤覆盖，刀口溃烂，惨不忍睹。

　　一张脸却还保持的完好，一点儿伤没受。

　　不少人认出了他，喊了出来：

　　“鹿代中！劈山堂堂主鹿代中！”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