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瞬间一阵引爆出一阵嘈杂,连上层的围栏上都站满了人向下看,可奇诡的是,这阵嘈杂并没有像平常那样愈演愈烈,而是渐渐地重归于静。
一片死寂。
风灵溪从这篇死寂中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慌。
她不安地看着周围,发现每个人的面容居然都是一样的凝重。
她敏锐地察觉出那个表情,不是对死者身份的惊诧,不是对那夸张过分的杀戮手法表达出的愤恨和憎恶。
而是,彻头彻尾的恐惧。
瞬间,一个封存已久得好像从来都没存在过的记忆闪过她的脑海,风灵溪立时坐直,整个人像被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浑身冰冷。这时她才明白众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那个表情的原因。
这种手法,让他们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二十年来他们都不太敢提起的人。
只有他,才会像个疯子一样,病态的喜欢着这种践踏人命杀人方式,喜欢将所杀之人切得体无完肤。
可是……明明二十年前他便已经死了啊……
难道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既是爹爹亲自下的手,绝没有生还的道理!
这时她忽然想起简报上关于老掌柜的死状的描述:刀伤斑驳,惨不忍睹。
……
惨不忍睹……
!
她想起早上大哥凝重的表情,当时其实还有些疑惑,死者充其量只是一个茶馆的掌柜,虽然确实是件丧事,但大哥作为庄主,那般沉重也实在有些过……
难道……他在看到这八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鬼……
风灵溪压灭了自己心中的疑虑,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他死了,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绝不会有另外的可能!
她不停地暗示自己这句话,发现在这种氛围下,收效着实甚微。
再看周围人,便发现他们似乎都比自己更加笃定,脸上的表情要难看一万倍。毕竟,他们绝不会有自己这番对父亲的肯定和信心……
相反,二十年前那个“死不见尸”的结果,一直是他们心头无法抹平的疙瘩……
而眼前鹿代中身上那些颇具个人风格的伤口,便如一把利刃,挑破了这些疙瘩,恐惧的脓液,就这么流淌了出来。
司徒非不理会前来阻止的店家,目光逡巡一周,似在是确定店里上上下下各路人马确实都将这尸体看清楚后,这才悠悠道:“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鹿堂主便已是这般模样了,看刀口,应该是天亮前不久遭的毒手。可这季节天寒地冻的,时间应该再往前倒推一些才是。我们在一条又偏又远的小巷中发现了他,今天早上的这场大雨将周围尽数破坏,几乎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证据。”
“那你把它带到我们面前又是什么意思?想我们帮你查吗,司徒大人?”唐衍飞一甩手把桌上盆碟碗勺全推到地上,稀里哗啦地碎了一片。
司徒非上前走了几步,扬头看到了唐衍飞怒气冲冲的胖脸,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马王公子。不好意思啊唐公子,搅了你吃饭的兴致!哦,当然还有在场诸位!”
诚然,没有谁会在看过那样一具斑斑驳驳的尸体后,还能吃下去饭的。
只不过那个他们不约而同联想到的人,所带来心理上的恐惧,已完全压制住了生理上的厌恶感。
胡望花看看地上的尸体,又回头看看风灵溪,好像极是困惑,道:“不会是……”
“不会。”风灵溪直接打断,道,“二十年前,他已经死在我爹爹剑下。我很清楚,很确定。”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其实,她很清楚自己心里并不是像自己口中说得那么确定。而且若非是她也想到了同一个人,怎么会这么着急地就打断胡望花,还不是因为她生怕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因为有本事将鹿代中砍杀成这个模样的,势必是武功远远凌驾于其——还必须是个疯子。整个江湖屈指可数。
若非昨日南宫一堂众目睽睽之下将梁刀儿带回庄,现在肯定后者是第一号被怀疑对象……
可是现在,大概所有人的思路都挤到同一条胡同里了,胡同尽头,一个黝黑可怖的身影耸然而立,手中拿着那把四尺来长的大刀……
虽然自己没见到茶馆掌柜的尸身,不过按照来者的描述,应该和这个也差不多。即是说,可以认为是同一个人下的手?
掌柜的看到了他——甚至是认出了他,所以被灭了口,可鹿代中又是为何?
难道昨天的茶馆门口的那场争斗,也是别有用心的安排……?
那么问题来了,梁刀儿到底去了哪儿?
“我说官爷啊,你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把具不成样子的尸体扔我客店大厅里,不是要砸我招牌吗?”一华服妇人从二楼楼梯处施施然地走了下来,双眸如水,艳丽无双,盯着司徒非道。声音甜柔,却又不失端庄,每个人听在耳里,都有说不出的受用。
司徒非本要还嘴,可见是这人后,连忙作揖行礼道:“倒是在下欠考虑了,这就收走。”随即便摆了摆手招呼左右将摊开在地上的草席连同里面的尸体收去,“没想到此间老板娘居然是董夫人,失敬失敬。多年未见,夫人还是如此英姿,当真别来无恙!”从进来这间客店后,这还是他脸上第一次露出谦卑的表情,整个人毕恭毕敬,好像在其眼里,这宴月楼内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唯有这老板娘值得尊崇。
风灵溪瞧这老板娘面生,便低声问胡望花:“花姐,她是谁啊?我记得之前宴月楼的老板不是她啊。”
“嗨,以前你见到的那个也不是,只能算是这家店的店主,据说宴月楼真正的大老板谁都不曾见过,宴月楼开在中原各处的客店的大掌柜,全是这大老板的手下,直接听其指挥。原本这儿的大掌柜钱老板身体抱恙,这董夫人是刚来接替他不久的。”
“那这董夫人什么来头,连司徒非那样的人都这么恭敬?”
“这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她无论去哪儿,哪个地方就会跟着脱胎换骨地大变样,整个地方都跟着富饶起来,经营有道,很有本事,传得像个女财神,神叨得紧!”
风灵溪几乎要被这荒诞的说法逗得笑出声,可当下这种情况,却又实在笑不出来。
不过无论怎么样,看司徒非这番作态,便知这“董夫人”定是有过人之处。
“司徒大人的意思是,若非是我三个月前刚刚调来此间上任,今日我店中客官,便要就着这尸首吃饭了不成?”董夫人虽是反诘,话语中没有一分责问的语气。
“这倒不是,只是在下与手下兄弟寻得此人,死状凄惨,想着无论如何,都是要来跟诸位江湖同道提个醒,”说罢他再一次环顾四周,微微抱拳,朗声道:“最近这岛上未见得安宁,事端频发,还望在场诸位以及各路朋友能提起警惕,多多保重!”
顿了顿,又讳莫如深地多添了一句:“好像这次的人,没这么好对付……”
“司徒大人若是真为我们打算,此刻便带着爪牙和尸体,速速滚了去罢!”段三高右手手指不停在剑柄上摩挲。
司徒非居然笑了出来,道:“段大侠武艺高强,自然是无所畏惧。当然,不光是段大侠,相信此间诸位都有过人绝技,在下此番特意来此,也只是顺路提个醒,想各位知道,此处并非圣地,看似外表平和,其实暗潮汹涌。平日江湖里要注意的,要小心的,这里依然要记得。老实说,看着这尸身的时候,连我都禁不住浑身冒冷汗,想来若是教我碰见了那凶手,也是万万没有活路的。”
大厅内重新死寂一片。
鹿代中绝非有名无实之徒,在场诸人都很清楚——甚至有些人昨天还亲眼见识过——所以司徒非绝不是在危言耸听。
“劳烦司徒大人费心,您声名在外,又公务缠身,更要保重身体。”楼上一人大声道。风灵溪坐在下面,看不见长相。又听那人说道:“一点小酒,不成敬意,还望司徒大人笑纳。”话音未落,便见一颗白石子大小的东西送楼上斜斜射了下来,司徒非右手一挥,稳稳攥住,仰头一饮而尽,没一分耽搁地便直接回手掷了上去。
紧接着楼上传来一声惨叫。
也不知司徒非扔回去的酒杯他没接住,还是又扔了什么别的东西回去,总归是着了司徒非的道儿了。风灵溪心中暗笑:不知是谁家的愣头青,居然胆敢主动招惹司徒非。
盛名之下,往往难副,可恶名就不一样了。
这楼内,武功高出司徒非的,只怕不少,可司徒非却能当选“江湖最不能惹的六个人”之一,就一定是有其他的手段。是整个江湖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对象。虽然苏清明待遇也差不多,可二者之间不同的地方在于,正道人士不会顾忌苏清明,却十分忌惮司徒非。
“即是如此,那司徒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这尸体?”董夫人已然走到一层大厅中间,直勾勾地盯着司徒非问道。
“在下这便要去御剑庄,具体要怎么办,还去请教风庄主拿捏。江湖事由武林解,何况这里是御剑庄。此处出了人命,我这个做官差的,也还是需要请教请教主人家。”
“哼,司徒大人这是要将鹿堂主的死尸当做入庄的敲门砖么?你方才说,是在个又偏又远的小巷中发现的尸体。那敢问,司徒大人又是为何,要带着人马去那种地方呢?不会是‘刚好’路过的吧?”发问之人是离门口最近的“重峰”方平。
司徒非眼神瞟过他背上高高的驼峰,也不说话,只是又摆了摆手,便有一人从其身后那批同样打扮的黑衣人中走出来。这人本来站在那群人里,没被注意到,一走出来旁人才发现,他比其他人足足胖了一圈多。
这人走到司徒非身边,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和身材相称的胖脸。
风灵溪不认得是谁,正要问胡望花时,听见有人惊呼:
“闫硕!”
“看来用不着我多做介绍了,”司徒非阴恻恻地笑道,“详细情况不便告知,总之是这位闫大爷找上我们,说自己师兄可能被恶人盯上,会有不测,我们跟着他赶过去的时候,惨剧已经发生了。”
而此时作为主角的闫硕僵直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那……就是这样了,如果诸位知道什么线索,大可自己查探,不过稳妥的方式还是告诉风家或者我,寿宴开始在即,再提醒一遍诸位注意安全。”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要多补充的了,末了便接一句,“嗯,就是这样。”
楼内诸人看着他们,一个说话的都没有,大概都巴不得这凶神立刻离开。
风灵溪心中苦笑,暗忖这次自己的“暗查”大概算是结束了:原本把茶馆的事压下来就是不想事情闹大,使得寿宴被这些无端的事打扰,争取能在寿宴开始前查出真相。可这次司徒非在宴月楼里这番广而告之,只怕傍晚不到整个岛上的人都知道鹿代中的死讯,以及如今这岛上潜藏的危机了。且不说鹿代中和老掌柜这两件凶杀案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联系——至少风灵溪以为不会是偶然。那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显而易见了,大哥作为御剑庄庄主,一定会立时表态御剑庄定会彻查此事,找出真凶,届时庄里便自然会大派人手前来查探,自己也再无滞留在外的必要了。
只不过,事件千头万绪,此刻尚不是回庄的时候,倒不如索性趁此机会查个明白。想到未来几天势必会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忍不住地感到沮丧。
“我正不知道去哪儿找你,没想到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个尖锐的声音忽然从上面传来,突兀刺耳。所有人正要抬头望去时,却又听见门口处一声惨呼。风灵溪因所坐位子靠里,头顶上是天花板,即便抬头也看不到上面的情况,可门口处发生的一切却瞧得分明:那闫硕胸前宛如被开了两个大洞一般,血喷不止,仰面躺倒,司徒非一手扶住,却难堪重负,跟着一块躺在地上,另一只手指着上面,大叫道:“给我上!”
他身后那群人中有四人除下斗笠蓑衣,一跃而上。可早在这之前,一楼坐着的人中便已经有人飞身蹿了上去,唐衍飞便是其中之一。若非亲眼所见,只怕谁都不会相信这个重逾三百斤的大胖子能有这么灵巧的身法。
风灵溪连忙跑去大厅中央,向上望去,见六楼一处的栏杆已损,仍有人不住的从那个缺口跳上去,也不时地有人从六楼掉下来。整个客店里瞬间乱成一团。叫嚷声,咒骂声不绝于耳,可就是没有兵器相撞的声音。风灵溪虽然很是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上面地方狭窄,人头密集,也很清楚这样贸然跳上去只怕什么都瞧不见。
思考间,眼角的余光乜见一团红雾冲了上去,在三楼围栏处稍垫了下脚,就飞上了六楼。还未来得及感慨这董夫人身法过人,楼上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听见一女声高喊:“刀!刀!是他啊啊啊啊啊!”风灵溪的心猛地抽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方才涌上去的人潮以更快的速度褪了下来,不少人纷纷隔着栏杆往下跳,有的甚至直接被挤了下来。站在一楼,便只不停地看到各种身材的人从楼上摔下,叮咣声不止。
风灵溪忙退了几步让开,一楼的桌椅早已被踩踏得不成样子,这些跌落回一楼的人没多做一刻停留,爬起身来便瘸瘸拐拐地就往门口跑去。司徒非抓住一个,问:“到底怎么了?你他妈看见了什么!?”
那人支吾半天,说不出话。司徒非猛抽了一巴掌,谁想到竟直接抽昏过去。嘴里咕哝着骂了一句,意欲再抓住另外一人,可余人都看见了方才那一幕,都急换方向,朝着窗口跳去。
司徒非气得跺脚,朝着上面大喊:“寅水!艮风!上面什么情况!?”
当然没有回应。
风灵溪再无犹豫,从桌上抄过长剑,双脚发力,向上掠去。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