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马老头的话头,周有为这个问题也不算太突兀。
马老头醉眼朦胧,看着两人,眼神中的那一丝犹疑终于是褪去了,“建国是名边疆战士,这孩子,唉。说句不太合适的话,我虽然以他为骄傲,但是也恨自己从小对他太严格,养成了他要强的性格,才一入伍就去了边疆,一待就是十几年。这些年下来,因为驻地的关系,他也一直没结婚。
虽然是老来得子,可我从小就没惯过他。他也争气,一直都是学校的好学生。就连入了伍,也是进了什么特殊部门,执行任务都对我们保密。每次打电话都说快回来了快回来了,上次电话是去年十月份,说自己执行完最后一次任务就回来。没想到,唉,那是他生前最后一通电话。
我跟老婆子等啊等,最后等来的是他们领导的阵亡通知,并且因为任务原因,建国他尸骨无存,一些遗物也落在了国外。领导许诺无论如何会全力交涉、送来建国的遗物,让他魂归故里。
这不,前几天还说月底前有消息。老婆子就是因为这个消息疯了,打那以后脑袋就糊涂了。我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把建国送到祠堂,毕竟他姓马啊,老马家的风俗我不敢断,就当我这个当爹的最后为他做件事。至于以后,我跟老婆子去农村也好,敬老院也好,过完这辈子就算完成任务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马老头说到最后,当着两个年轻人的面竟然掩面哭泣起来。
周有为去洗手间拿了条毛巾给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伴精神失常,这个老人经历了太多的苦楚。
“嗨,老了不中用了,让你们看笑话了。”马老头终究是成年人,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酒也不喝了,擦擦眼泪就开始收拾。
周有为使个眼色,让慧能按住马老头,自己端着碗筷就进了厨房。从马老头的描述中,他大致已经对马家营的情况有所了解。看来主要矛盾点就是祠堂,这是村民的情感依托,只要能解决了这个问题,应该会好很多。
至于建国的遗物能不能赶在拆迁前归来,从情感上他当然希望能,但是从理智上他也不知道会怎样。
明显建国的事情有些复杂,所以他的遗物能不能归来就存在变数。而不说他这个月内能不能完成赌约,如果搞不定,杨家一个月后就会让陈家介入,肯定很快会动工。到时候如果建国的遗物还没回来,对马老头会是多大的打击?
他忽然想到王天聪之前说的,在马家营这边拆迁差点闹出人命,所以才不得不停止。不禁心里一颤,希望不会是马老头曾以死相逼吧。
收拾利索,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慧能正在热切的说着话,逗的马老头嘿嘿直乐。人喝了酒,容易多愁也容易麻醉。
老太太真的伴着电视节目睡下了,马老头把老太太安顿好,也招呼着他俩去睡。老年人嘛,晚上都睡得早。
周有为跟慧能刚刚躺下,忽然听到门口梆梆梆很粗暴的敲门声,“马老头、马老头,开门!”
周有为皱着眉,这个声音听起来挺年轻的,怎么这么没礼貌。先不说晚上这样敲门合不合适,就说他对马老头的称呼就不合适,怎么着也得是叔或者爷吧?
不过可能这人是马老头的熟人,他俩作为外人也不好插手。听到外面吱吖开门声,应该是马老头出去了。
“滚蛋,不要来我家,我说了多少遍了。要保护我们那家祠堂我才签字,不然给多少钱都没用!”马老头的声音很不耐,这种语气很不像他对周有为他们和善的样子。
“嘿,老爷子,您就别犟啦。不瞒你,全村其他人家可否答应了,就连老六、二羔那几个最强硬的家伙刚才也都签字了。要不我说您跟不上时代了,不就是一个祠堂吗,不当吃不当喝的,你守着它有个屁用,哪有人民币实在。
要是里面有先人,您把牌位挪家里不就得了。我们呀体谅您年纪大,又是最后一户,别人家我就加了五万,再给你加一倍,加十万块钱,您只要签了字,这些钱就是您的了。再加上房子的拆迁款,哎呦,您老两口去哪里享福不成哦。”
门外那人像是没听到马老头在轰他,还是滔滔不绝的在讲。并且他的言语中透露出很重要的消息,周有为有些震惊,没想到马老头刚还在讲马家的风俗,这些人晚上就答应了。
“什么,其他人都签了?!祠堂不要了?!数典忘祖的东西!”马老头受到的冲击绝对是巨大的,他没想到同乡们在利益面前还是低了头,连人文传承都不顾了。
能听的到他喘气声很粗重,显示出马老头现在内心剧烈的波动。“就这么拆了?难道他们不想想拆了去哪里摆摊、哪里开店吗?!就只顾着眼前的利益。”
“哎呦,老爷子,现在都啥年代了。家家分了这么这一大笔钱,谁还出地摊、做小生意啊。天天喝茶看报打麻将也够快活一辈子喽,您老就别倔啦。”那人不死心,还是在极力劝说。
不过马老头可不管,“坐吃山空不是正经营生,如果没份工作,再大的家业也得败光。其他人我管不着,但是我是不会签的,哼,少一个签名,你都不能拆,敢乱来的话我就去告你!”
“嘿,你个死老头!我是客气才叫你一声老爷子,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我可告诉你,今个我来可不是跟你商量的,是通知你,懂吗?你要是配合,就把字签了,还能多得十万块,你要是不识抬举不签字,祠堂的钱可就没了。怎么着,最后问你一次,签不签?”
来人被马老头接二连三的怼,也收起了客气话,态度变得很恶劣。周有为忍不住站起来想推门出去,被慧能拦了一下,“哥,这是他们村里的事,咱们掺和不太合适。”
门口的状况又起了变化。
“滚滚滚!刘贺立,你就是杨家的一条走狗,快点从我家滚出去。老子是不会签的,卖祖宗的事老子不干!”
隔着门,周有为仿佛都能看到马老头涨红愤怒的脸庞。更逞论这个直面他的刘贺立是什么脸色了。
“老东西!”刘贺立突然骂了一句,然后就听的咕咚一声。马老头的哎呦声随后响起。
周有为还没反应过来,慧能已经把门拉开,冲了出去。
这小子!
“爷爷,您怎么样?”慧能急忙去扶倒地的马老头,不用想,他刚才肯定是被刘贺立推倒了。
“我说你还有没有人性了,家里没有老人吗?这么大年纪的人你也欺负,简直就是畜生!”周有为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对刘贺立破口大骂。
他刚才就听这家伙不靠谱,肯定是个狡猾之辈,没想到他还能对老人动手,如果不是顾忌马老头还在一旁,他真想给这贱人一耳光。
这个刘贺立看起来年岁也不太大,二十四五的样子,眯缝眼、四方扁平脸,一看就不是忠厚的面相。尤其是浓厚的黑眼圈和苍白的脸色更是说明了这人八成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他没料到屋里窜出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待到看清两人的学生样,整了整衣服,好似对自己刚刚略怂的表现有些羞愧。
“哪里来的两个小逼崽子,这么没教养。我说马老头今个底气这么足呢,原来是有俩小屁孩撑腰。听说你这老家伙的儿子死外边了,这是想找俩小子填补上?嘿嘿,你俩也劝劝老爷子,签了字,补偿款照拿,还能多得十万块。这到头来不都是你俩的。”
这个刘贺立挤眉弄眼的,敢情把两人当成不谙世事好糊弄的孩子了。他这句话一出口,周有为就听到身后马老头音调陡然拔高,“你,你,你”。儿子的事本来就是马老头的心病,这个刘贺立竟然还拿这事刺激他。
周有为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他上前一步,卯足了劲,啪,一个大耳光抽在刘贺立脸上。
两个人本来就是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周有为的学生气麻痹了刘贺立,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敢动手,完全没有躲避意识。
周有为含怒出手,刘贺立蹬蹬蹬连退三步,差点掉下楼梯。他的左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肿了起来。
他捂着脸,过了三五秒才反应过来。“我艹你大爷!”
面对张牙舞爪冲来的刘贺立,周有为可不会傻乎乎的站着,他抬起一脚踹在对方肚子上。这一下,刘贺立骨碌碌不得不滚下了台阶。手里拿的材料散落一地。
他杀猪似的嚎叫在楼道回荡,估计整栋楼都挺的清清楚楚。刘贺立虽然年长一些,但是身子虚,周有为动作又快他一步,这小子一步输就不得翻身。
“快点滚,再来我还打!”周有为往下面呸了一声。
刘贺立哼哼唧唧的爬起来,连滚带爬的跑了,临走前还放狠话,“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明天老子让你跪地下喊爷爷,还有马老头,明天有你好看!”
哈哈哈哈,慧能哈哈大笑,周有为回头正好看到他给自己竖的大拇指。就连马老头气都没喘匀,也在大声的叫好,周有为这下帮他出气真是痛快!
周有为笑过之后忽然有些头疼,今晚是痛快了,看刘贺立的架势,明天就难办了。他把自己的担忧跟慧能一说,慧能不在意的摆摆手,“哥,不怕,光天化日,他敢违法,咱们就告他。”周有为没说话,刘贺立这种无赖要是怕告,还能叫无赖吗?
刘贺立走的匆忙,楼道里散落的材料都没来得及收。周有为捡起来一看,竟然是协议书。主要内容就是同意把马氏祠堂拆除,每户补偿五万块精神损失。
马老头一份份看过去,脸色很难看,“老三家签了,二羔签了,老六签了……嘿,他们还真的都签了,为了钱祖宗都不要了。”
“爷爷,这些材料?”周有为不知道该不该送还给大家。
“烧了吧。”马老头这句话斩钉截铁、毫不犹疑。
周有为知道这个老人不仅仅是为了儿子这一己之私,是真的想保卫他们家族的精神领地。 娱乐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