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蒂齐娅的恳求
莱蒂齐娅的恳求
“我已到耄耋之年,我不知道,是否能撑得住两千英里的旅途。或许,我会在路上死去。但是,别担心,我即使要死,也会死在你的身边。”
他的母亲这样写道。这封信写下一年后拿破仑才收到,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欧洲各国都禁止她去看望拿破仑:谁知道,这位老妇人会不会为了拿破仑的逃走出谋划策!当家里其他人被流放时,母亲也被驱逐出法国。在她一生中,她也第二次回不到岛上的家里:第一次已经是很久以前了,那时科西嘉岛处于叛乱中;如今,欧洲横加阻拦,不让她回去。因此,她去了罗马。在那里,教皇的道德力量会支持她。她不断尝试想方设法让他的儿子能够搬到更有益于健康的地方。虽然沙皇支持,但是哈布斯堡王室和英格兰一心认为拿破仑应当死去。因此,事情毫无进展。不管是他母亲,还是兄弟姐妹,都被禁止给他汇钱。
当君主们集合在亚琛开会时,他的母亲写信给他们:“作为一名母亲,我怀着言语所无法表达的悲痛向你们告求。我一直希望各位陛下的会面能够给这位母亲一次新生。拿破仑国王被囚禁这件事不提出来讨论,这是不可能的。你们的力量,你们顾念之前发生的事情,一定可以促使各位陛下为了一位皇帝的自由而努力——这位皇帝与你们曾经身为朋友。我向上帝和你们祈祷,因为你们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国家间的利益是有限度的。而绵延万世的后代会钦佩慷慨的胜利者。”
毫无回音。
之后,拿破仑了解到,他的母亲被指控在科西嘉岛上暗中从事阴谋活动。据说,她为这次阴谋提供了数百万的资金。教皇被迫指派秘书到这位老妇人那里,询问事情原委。她对使者说:“请转告教皇,也请国王们记下我的话:如果我有幸拥有他们所认为的那数百万的资产,我一定不会将钱用在收买人心上。他所赢得的人心已经够多了。我倒宁愿能装备一条舰船,将他从被不公平囚禁的岛上解救出来。”
当读到母亲的这番话时,这位儿子的内心多么自豪和欢欣!但是,他从未听到母亲跟一位奥地利贵族谈话时讲出的一句怨言:“为什么我的儿媳妇非要在意大利寻欢作乐,而不陪着她丈夫到圣赫勒拿岛?”
像其他行星围绕太阳转,报纸把他们那讽刺性的命运带给了这个囚犯!
吕西安和约瑟夫已经去美国了,杰罗姆随后也去了。在异国,他们接受了各式头衔。西班牙革命派已经拥戴前国王当墨西哥国王了。这一消息让拿破仑激动了一回:
“约瑟夫会拒绝的。他非常享受生活的乐趣,不会使自己再为王冠所累。但是,用这种方式来解决西属美洲的问题,这对英格兰来说将是幸运的。因为假如约瑟夫成为墨西哥国王的话,那么,他与法国和西班牙的决裂在所难免。对我来说,这有百利而无一害。他爱我,会用他的地位施压,迫使英国对我采取不同的态度。不幸的是,他一定会拒绝的。”在被囚禁的第一年里,拿破仑既急躁又满怀希望,然而又会被每一次新机会所戏弄。
其他兄弟姐妹都湮没无闻了。杰罗姆孤身一人,随着岁月流逝,渐渐变老;在拿破仑三世时,他又重新在宫廷现身。拿破仑很少收到兄弟姐妹的来信。卡洛琳请求母亲给她送点钱。但莱蒂齐娅断然拒绝了:“我所有的一切都属于皇帝的,我从他那里得到了所有的财产。”她写信给吕西安:“当一个人不再是国王时,如果还想过得招摇,这个人就会成为一个笑柄。戒指可以装饰手指;但是,如果脱去戒指,手指依然存在。”
其他一些消息引起了拿破仑的深思。贝尔纳多特已登基为王。那德西蕾呢?最终,拿破仑的初恋情人德西蕾戴上了后冠,并且亲眼见到了第二帝国的建立。瓦莱夫斯卡伯爵夫人成了寡妇,后来改嫁给了一位法国贵族。他赞成此举,回想起她的处境和自己为她儿子所做的一切,他放心地说:“她现在很富有了,一定有了积蓄。”刚直的古尔戈回答道:“陛下您曾每月给瓦莱夫斯卡夫人一万法郎。”拿破仑红着脸,尴尬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缪拉国王和奈伊元帅在受到军事法庭审判后双双被枪决。皇帝将他们的命运视为军人最终的归宿。他唯一的不快是缪拉竟笨到在卡拉布里亚登陆,他对妹夫不存芥蒂。即使对在波旁王朝呼声颇高的马尔蒙,也不过责备一句:“我为马尔蒙感到遗憾;我以前确实很喜欢他。他不是个坏人,他们对他动之以情,让他幻想自己将成为祖国的救世主,他才做出如此不合情理之事。与其如此,他还不如自戕了事……人性是软弱的。”
然而,正是这个马尔蒙,扼杀了一切有利于这个流放者的行动。对波旁王朝统治者的怨言遍布全国。人们重新看到流亡贵族和新贵族毫无贡献却身居高位,当一个叫黎歇留的,虽然长年不在法国并且对法国事务一无所知,却被赋予要职时;当自由斗士拉法叶特成为无产阶级领袖,在俱乐部甚至学校集结军队,并在军队中培养“未来风云人物”,准备掀起一场新的革命,以推翻仅靠外国军队维持统治的波旁王室时;当激进省份急于挂出三色旗拥护拿破仑二世时,正是波拿巴早年的老战友马尔蒙粉碎了起义,并借此当上了大臣。
皇帝不动声色地继续读信。路易十八解散了议会,因为许多议员拥护奥尔良或拿破仑。每天都有人因叛国罪被处决。波旁王朝最信任的人是谁呢?一个来自科西嘉的无名小卒,他曾出任莱蒂齐娅的私人秘书——为给科西嘉提供生计而设立的闲职。由于所有这些事情发生在被流放的第一年,皇帝满怀希望,思索着引爆新革命的机遇。
“命运何其残酷,就在此时,我却被囚禁。谁来领导这一切,把无数勇士从绞刑架上解救下来?”他独自待在房里,直到第二天,漫不经心地提到厄尔巴岛。很快,陌生的船只出现在地平线上,他细数着枪声。发生了什么事?皇帝派他的朋友去打探消息;他们什么也没打听到;不过,希望很大。第二天,他感叹道:“我们都太天真了。当然,我没能做个好榜样,不比你们任何人好。要是我在美国,除了打理花园之外,我不会关心任何事。”
然而,他是不会去美国的,他说过:“要是我和约瑟夫一起去了美国,而不是在这里受苦,那么,没有人会想起我,我的事业也就完了。可能我会多活十五年,但我注定会死在这里——除非法国召唤我。”
这些希望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英国认为,为了看守他,把卫戍部队人数从两千人增加至三千人是明智的,尽管驻守圣赫勒拿岛的军队每年要花费三十二万英镑。即便如此,希望还是有可能实现的,因为士兵们都全心全意追随他。有一次,六名军官被捕,他们来自里约热内卢,计划用潜艇救走皇帝。又一次,有两名乘船去印度旅行的船长曾停靠在此,他们建议他逃跑:拿破仑认真地听了他们的建议,但最终决定放弃。第三次,皇帝正与古尔戈一起工作,蒙托隆闯了进来,告诉他搞到一个人的护照一小时后就要失效,必须做出决定。蒙托隆写道:“有人提议把皇帝带到美国,条件是在抵达后付给他一百万法郎。只要皇帝一句话就行。可惜我不能再透露更多细节,否则就会暴露策划者,他对皇帝的忠诚我们必须铭记于心。皇帝听完我的话后,思索了许久:他沉默着来回走动了多次后,征求古尔戈和我的意见。但他自己却没有参与讨论。最后,他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你必须谢绝这个提议。’”
他站在那里,被囚未满一年,健康状况尚可,渴望有所作为,却为一个强大的政府和一位微不足道的总督所恼。这时,一个出逃的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即借助英国军官的力量逃出生天。此举蕴含风险,但吓不倒这个素来勇于进取之人。他就在那儿,叙述着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突然,在他事业的最后关头,一位朋友向他提出建议,这显然不是头脑混乱之际做出的决定。拿破仑沉默,发问,再沉默。然后说:“你必须谢绝这个提议。”为什么?
因为法国再次动荡,所以他决心留在原地。他非常肯定人们的心情会发生改变,因此,当一艘船出现在人们视线之中并向驻地发出信号时,皇帝说:“可能这艘船舶带来了召我回去的消息。要是摄政王死了,年轻的王后会召我去英国的。她一直反对把我送到圣赫勒拿岛。”当巴黎爆发新的起义时,他的随从们提到法国有可能召他回去,他认同这个观点,补充道:“但他们希望我回去做些什么呢?再次指挥作战?我已经太老了。寻求新的荣耀?对此我已经腻烦了……为了我儿,我最好留在这里。如果基督没有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就不会成为上帝之子。只要我儿活着,我的殉难将为他夺回王冠。”
拿破仑的朝代感依旧浓烈。到成年时,他建立朝代之心胜过了建功立业、四处冒险甚至名扬天下的冲动。
尽管他满怀殷切的希望,且具有英雄式的牺牲精神,有时仍会被失望淹没;他变得十分沮丧,小朝廷中最微小的烦恼都像是不堪忍受的重负。就因为贝特朗赌气不来用餐,皇帝接连几天都心情不佳:“我知道如今我已是虎落平阳,但如果连我最亲近的同伴也揭我疮疤,就太可怕了……”他不满道,拉斯加斯想从中调和。“不,你别管。我不得不这么说;但现在这些都被忘却了,我应该表现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要是有旅行者在这时候求见,他会拒绝,并说:“告诉他们,死人是不见客的。”有时候,拿破仑会独自沉思一整晚,最后派人去请某个同伴,说上一两句话,又让他退下。
蒙托隆与古尔戈为了先装修谁的房间而争执起来,皇帝不得不出面调解;伯爵夫人伤心,他提议下棋,然后用餐,餐后读《圣经》中的《以斯铁记》。有时,这些场景近乎怪诞可笑:一头奶牛跑了,触怒了圣颜,古尔戈用餐时阴沉着脸,因为牛跑了他有责任,而对于主子的怒气,他觉得很委屈。餐后,皇帝谈到伊斯兰教,说他喜欢伊斯兰教的教义,然后转而讨论三位一体。最后,他离开了餐厅,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愤怒,口中喃喃自语:“莫斯科!五十万人!”
昨晚还看到皇帝和蔼可亲、兴致盎然的古尔戈第二天却见到他抑郁寡欢:“他们会给我儿什么样的教育?他们会教唆他厌恶自己的父亲吗?想想真可恨!”当拉斯加斯抄写完滑铁卢这章,痛惜皇帝错失胜利时,拿破仑没有答话,而是用缥缈的声音对拉斯加斯的儿子说:“我的孩子,去把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奥里斯的伊菲格涅亚》取来,我们用得上。”或者让人给他念拉辛的《昂朵马格》。
我来到吾儿被囚之地;只此一刻,
让我们的泪水汇聚!
赫克托耳与特洛伊留给我的,
仅此而已。主啊,请允许我每天来见他一面……
但皇帝每每在这时打断念书声,嚷道:
“够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拿破仑传(全新升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