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岗
七星岗
每当我走过重庆的七星岗,我的心总是难以平静。
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1947年初,我在成都因参加抗议美军暴行运动,被学校暗中开除。正如一首歌词所说:“天快亮,更黑暗,路难行,跌倒是常事情。”国民党反动派一心打内战,物价高涨,特务横行,没有言论自由。青年学生哪还能安心学习?不在国民党控制的学校读书也没有关系,我可以从进步书刊汲取知识,学习革命的真理。
总得有一个立足点。我和“破晓社”的另三位成员,考上了民主人士主办的西南学院。我和屈甫有幸和潘大逵教授同乘一辆公共汽车,在成渝公路上颠簸了两天,终于到了重庆。当晚我和屈甫住在两路口一家旅社,一间大屋子里放了几十张双层床。屈甫是女孩子,我让她睡上铺,上铺稍比下铺安全。
第二天中午才有渡船去学院,上午怎么办?
我们几乎同时提议:“到新华书店去!”
新到重庆,又是第一次出远门,本有许多新奇的东西想看,但最吸引我们的还是新华书店。一打听,新华书店在七星岗。我和屈甫怀着满腔热情,拼命地挤上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到七星岗下车,很快找到了新华书店。
书店刚开门。由于国民党的限制,屋子很小,光线也不充足。一个年轻的朴实的店员在整理书籍。他看出我们是学生,对我们微笑了一下,像是说:“你们来得真早。”我们也笑了,像是回答:“同志,我们刚到重庆,最先到书店。”
店里没有书架,只有几张条桌,然而这里陈列着最珍贵的精神食粮:《共产党宣言》《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等书,还有机关刊物《群众》。《论联合政府》的封面上有毛泽东的头像。这一切,我们感觉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啊!
我们并没有买什么。本来就不是为买书而来的,只是来看一看党在重庆办的书店,来翻翻那些教育我们革命的书籍。翻开《新民主主义论》,我想起两年前在华西大学草坪,地下党员贾唯英组织我们学习讨论,那些兴奋的面孔和热情的言辞;拿起《群众》,仿佛在春熙路游行,高呼:“反对内战!”我忘不了这些书刊对我的启迪和鼓励。
正当我们沉浸在这种喜悦和回忆之中,年轻的店员突然而又迅速地塞了一张字条在我手里。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情况,心跳得很急,不过仍强作镇静地顺手把字条夹在书中。几分钟后翻开书,几个字一下跳进我眼里:“注意背后那个人!”
借故招呼屈甫,回头一看:一个穿美军衬衫的人背向我们,头发既长又光,也在“看书”。显然不是扒手,是监视到书店买书的人的特务。
刚才我那种愉快的心情被这个人搅乱了。年轻的店员一定早发现他“看书”的意图。很可能有些人由于店员的提醒,才免于受到特务的陷害。感谢你,店员同志!
我示意屈甫立即离开书店,一下挤入人群。
屈甫问我为什么这样快就往回走,我简略地讲了店员的提醒。她的眼光充满愤怒。
七星岗的街道很窄,满是泥泞。小商贩吆喝着推销美国梳子、皮鞋和罐头。人力车和汽车混在一起。宪兵注视着行人。天空下着细雨,阴沉得快要塌下来。
我在重庆学习和工作近十年。无论什么时候走过七星岗,我的心总是那样难以平静。
1998年12月12日 四川省文联主席李致作品集(全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