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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自由的日子——忆重庆“六一”大逮捕

  失去自由的日子

  ——忆重庆“六一”大逮捕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全国人民希望停止战乱,建立民主富强的新中国,而国民党反动派却妄图打内战,消灭解放区和民主力量。在共产党的领导和民主党派共同努力下,国统区内爆发了大规模的民主运动。例如,声援昆明的“一二·一”事件,声援重庆的“较场口”事件,抗议美军强奸女大学生事件。民主运动使国民党反动派感到恐惧,独裁者决心镇压,于是发生了重庆的“六一”大逮捕。

  我原在成都华西协和高级中学念书,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先后参加了地下党直接领导的“未名团契”(以燕京、华西大学学生为主)和“破晓社”(以华西协和高中等校学生为主),1946年底参加党的地下组织。1947年初,因抗议美军暴行发动罢考,我被学校暗中开除。同年2月,我到了重庆。当时,我的大姐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我曾在出版社住过一段时候。以后因为“破晓社”成员王竹在四川省立教育学院读书,能为我解决住处;我大姐的朋友丁秀涓(后参加“破晓社”)在重庆大学读书,可以为我们补习数学,我便搬到省教院去住。我打算趁此机会复习功课,重新报考大学,以便有一个立足之点。

  王竹的寝室住满了人。他把我介绍到何文波的寝室去住。何文波是重庆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寝室里挂了一副政治性很强的对联。同室还住有一个省教院的学生叫祝建勋,50年代在南开中学当教员。

  6月1日凌晨,我突然被何文波叫醒:“李致,来抓人了!”我见他把墙壁上的对联扯下来,从窗口丢出去。我坐起来,看见书桌上我的两本书,一本是《面包与自由》(克鲁泡特金著,巴金译),一本是《抗战八年》(揭露蒋介石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也立即把这两本书扔到窗外。

  我和何文波刚躺上床,外面就在敲门。

  何文波起来开了门,进来三个宪兵,两个持枪,为首的宪兵问明谁是何文波,就叫他穿好衣服跟他们走,没有说任何理由。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宪兵,报告“长官”说,寝室丢了书出去。“长官”问他是什么书,他说:“一本是打抗战的,一本是说什么‘自由’的。”“长官”问谁的书,我说是我的。他走过来翻开我的枕头,发现一封文化生活出版社转给我的信,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神气地说:“生活书店给你转信!”我正要解释文化生活出版社和生活书店是两回事,这位“长官”已迫不及待地“命令”说:“跟我们走!”

  我和何文波各被两个宪兵挟着左右臂出去。宿舍门口,还有几个学生被宪兵押着。当时天还没有亮,经过王竹住的宿舍,我想这个像兄长一样关心我的朋友,天亮发现我被抓走,不知会怎样着急!以往我和王竹从重庆大学补习数学回来,走过这段路,总爱唱歌,特别爱唱:

  我们当了兵

  我们出了粮

  为什么别人在享福呵

  我们就没有份儿

  出了学院大门,宪兵把我们分别押上美军用的十轮卡车,便往城里方向去。

  我和何文波不在一个车上。宪兵站在汽车三个边上,我站在靠驾驶室一边,手扶着一根钢架。虽是6月,毕竟是凌晨,车开得很快,颇有凉意。我猜不出他们这次抓人的目的是什么。我到重庆已改了名字,还没有接上组织关系,也没有参加政治活动,谈不上暴露。那两本书问题不大,只是那封信有麻烦。那是“破晓社”最小的成员屈波从成都写来的,她说大姐告诉她,“刘伯承将要在中秋节打到成都吃月饼”。想到这里,我有些激动。我那时刚好十七岁半,“初生之犊不畏虎”,便随意用一个粗犷的曲调低声哼着:“为民主而战,为自由而死!”十轮卡车开得很快,天刚亮的时候,在中山二路的“渝舍”(国民党重庆市市长杨森的旧公馆)停下来。我们被带进一间很大的屋子,宪兵在门外把守。屋里大概有百人以上,许多人见面即互相握手问好。我刚到重庆熟人不多,只发现重庆大学的学生谢立璟——四十年后他曾担任重大的副校长。我被西南学院的汪文风认出来,因为我刚到重庆时在西南学院读过几天书。汪文风后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工作,悼念周总理时是“童怀周”的主要成员。我们被关了四五个小时,没有人过问。时近中午,宪兵才把大家带到一排平房,十八个人住一间。我和谢立璟被关进第一间屋子。接着勤务兵挑了饭菜来给大家吃,从凌晨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吃东西。

  当时的进步人士和学生很活跃,既被关在一个屋子便自我介绍。一个身着西装的银行襄理叫邓托夫(新中国成立后曾任重庆市政协委员,我们在一个小组开过会)。他说:“人家说我像莫洛托夫,所以把我抓来了。”我则介绍自己是到重庆准备考大学的,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抓来。我穿的是中学生的麻制服,个子瘦小。以后,允许外面送东西来时,王竹给我送了一本寸半长的《英汉小字典》。有位难友收到水果糖,均分给每一个人;多余几个糖,都给了我,因我最年轻。

  整个下午,不断有人被抓进来,还有一位妇女抱着小孩。我们定时放出去小便,可以看到十几间屋子关满了人。按一间屋子十八人计算,已抓了两百多人。吃过晚饭,每人发两床灰色毛毯,说是一床垫在地上,一床盖在身上。显然今天出不去了。

  不久开始审讯,每次叫几个人去,时间不长。我又想到屈波那封信,好在她用的不是真姓名,又没有寄信的地址;万一问到,只有随便说一个学校,反正他们查不到。轮到审讯我时,我被带进一间屋子,没有电灯,桌上点了蜡烛,一人审问,一人记录。在问了我姓名,到重庆做什么等问题后,他突然问我:

  “你反不反对内战?”

  “刚打败日本人,”我回答说,“打内战还是不好!”

  “你参加‘反内战’的活动没有?”

  “没有。”我到重庆的时间短,的确没有参加任何活动。如果在成都,我这样回答是骗不到人的。因为我经常在游行时喊口号,发传单。

  “你平常爱读什么书?”

  “我爱读小说,特别爱读老舍的《四世同堂》。”

  特务感到茫然。他可能不知道谁是老舍,更不知道《四世同堂》是什么书籍。

  审讯就此结束。没有提到丢书的事,没有提到生活书店,没有提到屈波写信的内容。我不敢掉以轻心,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这一“关”总算过了。

  6月2日,没有任何放人的迹象。

  同室的难友闹着要看报纸。其中几位新闻记者要守卫的兵去买。当时,特务机关办了一个《新华时报》,有意把名称弄得和《新华日报》类似,以欺骗读者。卫兵问:“买什么报?”一位记者故意说:“《新华时报》。”卫兵后来竟买了《中央日报》和《大公报》来。问他为什么不买《新华时报》,他说“不敢买《新华日报》”。其实,《新华日报》早在2月份就被迫停刊。特务机关竟把自己的士兵弄糊涂了,这是一个笑话。

  有几位难友突然大骂起来。原来《中央日报》上刊有昨天抓人的消息,说经过审讯,已有某某人“自认不讳”。至于自认不讳是共产党员还是“扰乱治安”,我记不清了。

  “我什么时候自认不讳了?”

  “简直无耻!血口喷人!”

  这几位难友中有一个是谢立璟。

  特务不敢对这些正义的骂声有任何回答,却制造了另一个笑剧。突然,一声令下,所有卫兵全部卧倒,如临大敌,子弹上膛,一触即发。原来他们昨天误抓了一位精神失常的学生来,不让他大小便,他便大喊大叫。十几间屋子的难友挤到窗口,只见一个特务拿起扁担要打他。

  “不许打!”

  “不许打!”

  “不许打!”

  一阵愤怒的吼声终于使特务慑服。他放下扁担,但口中还在骂人。一个校官走出来,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连说:“没有事,没有事。”并下令卫兵解除戒备。

  看样子,我们不会很快被释放。为了计算日子,我在墙壁上画正字。半夜,特务叫走了几人。

  6月3日一早,大家为昨晚叫走人的事议论纷纷。有的说其中两人不是进步学生,而是三青团员;抓他们来,是为刺探情报的。有位难友问卫兵,卫兵说:“可能是案情重,要转移地方。”

  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少校军官,到屋子来找大家谈话。他自己介绍姓刁,是刁科长。他带一个小板凳,做出很随和的样子。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闹一下不是英雄。年纪大了还要闹,就是狗熊!”他用这两句话开头,然后说他年轻的时候也“闹”过,还到共产党的地区去过,说得口吐白沫,“但是,到了那儿才知道,一点不好,还得回来。我劝你们——”

  似乎没有人听他讲话。

  有几个新闻记者把他当成“活宝”,弄得他很尴尬。一位被诬“自认不讳”的难友,趁此责问他:“报纸上说我们‘自认不讳’,我什么时候承认自己是共产党、承认扰乱社会治安?”

  “这个我不知道,我是来劝大家的!”此人自讨没趣,只得找个借口溜了。

  这一天大概在发动“政治攻势”。下午,一个少将军官来“视察”,前呼后拥,官气十足。他转了一圈以后,大声武气地斥责看守的官兵:“怎么把大家关起来?不要这样嘛!让大家出来散散步,透透气嘛。”谁都知道他在演戏,不过,看守官兵不得不让大家出来“自由活动”,也有人互相串门。我发现作家方然也关在这儿,离我那间房子很近。那军官刚走,他们又把大家关进屋,不许出入。

  他们演了一天戏。到半夜又听见十轮卡车的怪声。谢立璟被转移了。我若有所失,感到孤独。

  第四天,大家有些沉闷。可能都在考虑自己的前景。邓托夫天生比较乐观,一有机会总要和难友们闲聊几句:

  “怎样取名字,事关重大。我叫托夫,人家说像苏联人的名字。我曾经想改名叫陀佛,但又怕发生宗教战争,脱不倒手!”

  大家都笑了,但这是短暂的。不知谁提出:他们夜晚叫人走,怎样才能分辨出是转移还是释放?有人说:“我看,叫你走时,要不要你带毯子。”言外之意,不叫带毯子可能是被释放,相反则是转移。

  天一黑,大家都在等十轮卡车的怪声。

  十轮卡车终于来了。几个宪兵先到我们屋子叫人。第二个叫我的名字:“李致,走!”

  “带不带毯子?”我问。

  宪兵回答:“把毯子带上嘛。”

  我被带上十轮卡车,车架盖上很厚的油布。车上还有人,但什么都看不见。我估计可能知道我在成都参加学生运动的情况了,会有更麻烦的事。

  到了一个地方,我被叫下车,带着毛毯。还下来一人,是汪文风。十轮卡车载着别的难友,开向别的地方。我们两人被带进楼上礼堂,里面有不少长椅子。宪兵说:“你们就在椅子上睡吧!”还说明天早上有人审讯我们。当时,我毕竟年轻,天大的事明天再说,倒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6月5日,我们在礼堂等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人来审讯。不知葫芦里装了什么药,无聊之至。中午,一个宪兵来叫我的名字,说:“你没事了,门口有人接你。”

  我走到大门,我四爸巴金的好朋友、原华西协和高中校长吴先忧在那儿等我。我叫了一声:“吴伯伯!”他笑了一笑,说:“以后要小心,你自己搭公共汽车回民国路去吧。你大姐正担心哩!”

  我告别吴伯伯,乘公共汽车回到文化生活出版社。大姐见到我,自然很高兴。原来我被捕当天,王竹即来向她讲了情况。王竹和大姐告诉我,“六一”以后,重庆市社会各界(特别是学校师生)严厉谴责市政府,开展了各种抗议和声援活动。大姐多方设法营救我,包括找吴伯伯。吴伯伯正筹办重庆南林学院,与重庆上层人物有一定接触。他是一个教育家,信仰无政府主义,曾多次保护和营救过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

  这是我学生时代所遭遇的一段曲折,它让我进一步认识到国民党反动派的腐朽,坚定了要推翻黑暗统治的决心。同时,也让我第一次尝到失去自由的滋味。那一次被捕的难友,有的较快被释放,有的被关进监狱,有的在解放前夕牺牲在渣滓洞。

  国民党反动派原以为通过这次大逮捕,可以把学生运动镇压下去。但正如鲁迅所说,石在,火种不会绝灭!1949年,重庆爆发了大规模的学生运动,并在“四二一”举行了反饥饿、反迫害大游行。就在这一天,解放军百万雄师渡过长江天险。

  世间上有许多巧合的事。1954~1955年,我在共青团重庆市委担任少年儿童部部长,参与筹建重庆市少年宫。少年宫的地址在中山二路的“渝舍”。当时“六一”已被定为国际儿童节。八年前的这天我被关在这里,现在恰好在这里为新中国的少年儿童建立校外活动场地。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谁能想到呢?更没有想到的是,“十年浩劫”中,竟把这段历史“翻”出来。我所在机关的某些“造反派”想借此把我打成“叛徒”。斗争会上,一个自称老干部的“造反派”,真把我打翻在地。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来外调,强迫我证实曾“自认不讳”的难友“叛变革命”。我说:“这是敌人的陷害。”他们却说我“包庇坏人”。当时,我真不明白这些“造反派”为什么要与国民党特务一个鼻孔出气呢?为我在四十年代被关了四天半,造反派斗了我几个月。此系后话,将来再说。

  1994年4月22日 四川省文联主席李致作品集(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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