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远门
第一次出远门
1947年2月的一天,我乘长途汽车,从成都去重庆。
我生在成都,时年十七岁,从没出过远门,最远只到过新都,那是我们的远足旅行。这次去重庆,是因为我多次参加“反内战”的学生运动,被华西协和高级中学以“该生向外,无心向学,准予转学”为名,把我开除了;幸好我考上了重庆的西南学院,可以上大学,地下党组织同意我去重庆,我分外高兴。我们“破晓社”有四人考上西南学院:罗介夫、冷离、屈甫和我。“破晓社”是地下党直接领导的进步学生组织,大家亲如兄弟姐妹。出发的那天,不少兄妹到车站为我们送行,祝福我们踏上人生新的旅程。
西南学院包了两辆长途汽车。我和屈甫乘前一辆,坐第一排;云南大学教授、民主同盟成员潘大逵,坐在我的左边,他在民主运动中很有名气,我早就知道他。罗介夫和冷离乘后一辆车。沿途顺利,汽车没有抛锚。第一天,上渡船过了球溪河,晚上到了内江;第二天,在靠近重庆的青木关,受到宪兵的严格检查。当晚到了重庆。
重庆曾为陪都,遭到过日本飞机大轰炸,国共两党在这里举行过和谈,我对重庆充满好奇。从远处看去,重庆灯火辉煌,好像高楼林立。进城以后,才知道重庆是山城,并无几幢大厦,倒有不少的吊脚楼,无处不上坡下坎。成都没有山,小时候我把少城公园内的土堆当成山,跑上跑下。想到这里,自觉好笑。
汽车停在两路口。罗介夫和冷离是恋人,被亲戚接走。我和屈甫立即找住处,正好附近有一个旅社:一间大屋子,放着二十多张双层床,收费不高;几十人住一大屋子,相对比较安全。我们在这里住下了。屈甫是女孩子,年龄比我稍小,我要保护她,让她睡上铺,如有什么“动静”我能察觉。两天旅途劳累,我倒在床上就睡熟了。
西南学院在南温泉的白鹤林山上。一打听,去南温泉的早班车已经开走了,只能赶下午的车。上午闲着干什么?人生地不熟,决定去新华书店。我喜欢阅读进步书籍,在成都就常去新华书店,速战速决,买了就走。我们乘公共汽车去书店所在的七星岗。成都没有公共汽车,重庆虽然有公共汽车,但很破旧,冒着黑黑的浓烟,车内人多拥挤。这是我第一次乘公共汽车。在书店里(以后知道,这是《新华日报》的门市部),我们翻阅着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之类的书籍和《群众》杂志,有一种很亲切的回到家的感觉。我想起在一个进步社团“未名团契”里讨论《新民主主义论》,也想起在成都的“反内战”示威游行。突然,一位店员塞了一张小字条在我手中,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注意后面那个人”。原来在我们背后,有一个身穿美军衬衫、头发梳得光亮的男人。很明显,这是监视来这里买书的人的特务。我意识到店员是在提醒我们,为避免可能出现的危险,随即招呼屈甫离开书店。屈甫很奇怪,为什么刚来就离开?我把“小字条”的事告诉了她。这个应该“注意”的人,破坏了我们刚到重庆的兴致。
吃过午饭,我们乘公共汽车到储奇门。面对宽阔、波涛汹涌的长江,我惊叹不已。成都最大的河是南河,过去我站在南门大桥上看南河,听见河水拍打桥墩的声音,总感到激动;但与长江相比,南河只不过是条小溪。长江上没有大桥,过江得乘轮渡。我们刚准备上轮渡就被拦住了,理由是我们两人有行李:各有一个被盖卷和一个小箱子。双方争执不下,旁边一个穿着破烂的船工,抢过我们的行李就走,不停地说:“只能坐木船。”船工带着我们,实际是强迫我们,沿着上游方向走了一大段路,上了一条小木船。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听其摆布。船工顺着流水,艰难地将小船划向对岸。船身随波起伏摇晃旋转,浪花飞溅而入。屈甫很害怕,我强作镇静地安慰她。其实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提心吊胆:如果船翻了,我们葬身鱼腹,后果不堪设想;母亲如果知我在长江漂荡,不知有多担心。木船在长江上漂浮甚久,多长时间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没有手表。上岸后,我们两人的鞋、裤脚和被盖卷都湿了,很久还心有余悸。
到了南温泉,一条小路,不知上了多少石阶,才登上山顶白鹤林。我们从来没爬过这样高的山,很累,中途歇了多次;遛马的招揽我们骑马,但我们从来没骑过马,怎敢骑马上山。在西南学院报了到。第二天,我去看我的大姐和小叔父,他们两人都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地址在民国路一四五号。乘公共汽车去海棠溪,路程三十多里。快到海棠溪时,一声巨响,汽车突然失去平衡,从右边翻下一个小山坡。出车祸了!我坐在车尾,赶紧从后窗口翻了出去。整个车顶马上脱落。车上的人,有的站着,有的躺着,有的大声哭叫,有的满脸是血。有人在喊:“受了伤的来登记,我们要求赔偿。”我平静下来,似乎头脑清楚,摸摸身上,好像也没有受伤。随即离开现场,走了一小段路,在海棠溪乘轮渡过江,终于到了出版社。长姐如母,听了我的讲述,甚为心疼。中午见报,公共汽车被国民党军车撞翻,当场死了四人,伤者颇多。
西南学院是民主同盟的一些知名人士主办的。教务长为马哲民,教授有潘大逵、孟超、李文钊等人。我的小叔父认为这个学院太“红”了,坚持要我在重庆自修,明年报考燕京大学或复旦大学,不给我学费上西南学院。我一贯喜欢文科,这次凭政治态度和作文成绩考上西南学院新闻系,名列成都考区第一;但我的数学很差,根本不可能考上燕京大学或复旦大学。不能进学校,我便失去“工作”阵地,难以发挥党员作用。想来想去,决心去延安。
我请李文钊教授给在《新华日报》工作的何其芳写了一封介绍信。延安是我们多年向往的圣地。1946年,从延安回成都的杨慧琳,曾在“破晓社”给我们介绍“山那边呀,好地方”的情况,还当场扭了秧歌;在学校,我推销过《延安1月》这本书。想到从此摆脱黑暗,走向光明,心里充满憧憬。何其芳是诗人,我喜欢读他的诗,也朗诵过他的诗。当晚,我多次默念他《夜歌》中的诗句,“你呵,你又从梦中醒来/你又将睁着眼睛到天亮/又将想起你的过去”,难以入眠。
第二天,我拿着介绍信乘公共汽车进城,直奔报社所在地化龙桥。不料沿街报贩高声叫卖《号外》,说是宪兵包围了八路军办事处和《新华日报》。怎么办?决不能自投罗网。何其芳见不着了,更无法去延安了,一切美景化为泡影。我极度失望,提着行李去了文化生活出版社。
第一次出远门,初到重庆的这短短几天,惊险而意外,好像给我一种预示:人生的旅途不会一帆风顺,将遇到各种曲折和坎坷;而我,从现在起,就得学会坚强。
2013年9月3日 四川省文联主席李致作品集(全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