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好天气不由人定,但这阳城之中的气氛确实是与往日不同了。
次日阮青枝这一伙人都起得很晚,下楼用早膳的时候就听见客栈中议论纷纷,三桌人倒有两桌在说真假凤凰的事。
阳城的消息当然并不闭塞。客商往来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消息传递,虽然比阮青枝这一行人的第一手消息来得晚一些,但迟两天也已经是极限了。
所以,“昨天那个小姑娘的疯言疯语”才刚刚传开没多久就得到了部分证实,整个阳城瞬间沸腾起来。
那个小姑娘没有骗人!相府主母吊死是真的!真假凤凰之争是真的!阮大小姐被贼匪掳走也是真的!
既然如此,厉王殿下尚在人世有没有可能也是真的?真凤凰阮大小姐选择了厉王殿下会不会也是真的?
那个小姑娘知道那么多,她说的话当然可信!
阳城人本来就是爱热闹的,如今有了这样震撼人心的话题,街上当然更是人满为患。花园里、坊市间,到处都有人在高谈阔论,就连芙蓉花节的热闹都给压了下去。
阮青枝坐在角落里,眼睛亮亮地看着夜寒:“你说,现在这个局面好不好?”
夜寒捏着勺子往她的碗里添了一勺汤,笑容淡淡:“有人议论总比没人议论好。不过,上京那些人不会甘心的。”
“他们不甘心也没关系,”阮青枝认真地道,“你说得很对,有人议论总比没人议论的好。他们不甘心,那就要想法子来驳斥咱们,如此一来还是要议论。不管怎么说咱们都吃不着亏。”
楚维扬用小勺敲着碗沿飞快地接道:“不错不错!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夜寒侧耳听了听邻桌的议论,笑道:“光不光脚不知道,不管怎么说,现在‘厉王凌寒’不再是个死人,‘阮大小姐’也不再是个没有人看到的影子了。即便他们要驳斥、要往我们身上泼脏水,百姓们也已经注意到了我们两个人。”
“是,”阮青枝笑得眉眼弯弯,“我们既然已经出现在了百姓的视线里,他们再想把我们抹杀掉,那可就休想了!”
夜寒含笑点头,看着自家小姑娘笑得像小狐狸似的眼睛,觉得她不管说什么都对极了。
“是什么呀是!”楚维扬在旁急得了不得,“凌老三,我承认你家小媳妇挺聪明的,但你不会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吧?你别忘了你家凌老四何等阴险歹毒!你一个不留神,他就能把你这美名变成臭名!”
夜寒很费了一些力气才将目光从阮青枝身上移开,嫌弃地看着楚维扬:“你不要危言耸听!把我的美名变成臭名?他若做得到,当初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周折派人杀我!他想诋毁我,也该问问西北边境二十万将士答应不答应、北方七省几千万百姓答应不答应!”
楚维扬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之后忽然噗地笑了:“阿寒呐,我认识你快二十年了,还是头一回听你吹牛吹得这么厉害!你这是……在你媳妇面前逞英雄呐?半点儿面子也不肯落呀?”
夜寒本来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此刻被楚维扬这么一说,倒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似的。
于是,在楚维扬畅快的大笑声中,阮青枝惊诧地发现,夜寒的脸上微微地红了起来。
“哈!”阮青枝不禁大乐,“原来你是真的脸皮薄啊!”
夜寒眼睛一瞪筷子一扔,拂袖就要起身:“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别呀!”阮青枝一看他急了,忙起身扑了上去:“玩笑两句而已,不吃饭哪成啊!我喜欢听你吹牛、我喜欢看你逞英雄!楚维扬他个老光棍自己不懂得哄女孩子,他这是在嫉妒你呢,你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
夜寒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对,于是转身又坐了回来。
楚维扬全程旁观了这个画面,手中一勺浓稠香糯的米粥送到嘴边却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说实话,很扎心。
想不通,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他就吃个饭招谁惹谁了?
这边楚公子仰天自问开始怀疑人生,那边阮大小姐厉王殿下一边吃饭一边偷瞄对方,腻腻歪歪硬是把早饭吃到了接近中午。
中午时分,阳城百姓对那几件大事的热情有增无减,许多来路不明的传言满天飞。
有人绘声绘色地还原了阮二小姐弑母的全过程,有人惟妙惟肖地模仿了阮大小姐在宫宴上画出雏凤凌空的场景,有人声泪俱下地描述了厉王殿下被骗入落云山陷阱的惨烈夜战,有人深入浅出地分析了西北军副将王优告御状的前因后果……
仿佛一桶炸药之中忽然溅入了一点火星,那些原本没有人注意过的、根本不值一提的消息,都在这一天轰然炸开。
阳城仿佛过节,每一家茶楼酒肆都是人满为患,每一个说书先生都说得口沫横飞。许多好事者在茶楼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一整天下来耳边竟然没断过新消息。
众百姓简直不敢相信:隔了两三百里的距离而已,上京人先前竟然对他们隐瞒了那么多大事!
——南齐,要变天了啊!
在这一片过节般的热闹之中,故事的主人公缩在客栈的房间里,百无聊赖:“早知道就不告诉他们了!现在满大街都在议论咱们的事,不敢出门呀!”
夜寒推门走进来,眼角带笑:“出门何妨?只要你不到处叫嚷,没有人知道你就是真凤凰阮大小姐。”
“可是,”阮青枝仰头看着他,“我是被人骂惯了的,如今忽然有那么多人都在夸我,我多不好意思呀!”
从门口走过的楚维扬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这世道真是没处讲理去了!那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阮大小姐她居然学会不好意思了!
居然能面不改色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她还真好意思!
当然事实证明阮青枝说得非常好意思,夜寒听得也非常好意思,谁都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于是两个人往一块儿一坐,阮青枝叹了一口气,夜寒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然后阮青枝瞬间弹了起来:“我叹气是因为不能出去玩,你叹气是因为什么?”
夜寒迟疑了一下,将她两只手拉过来攥住,继续叹气。
阮青枝仰头看着他眨眨眼:“这么为难?莫非是你要纳妾,不好开口跟我说?”
夜寒翻了个不雅的白眼,心里的那一点儿犹疑瞬间烟消云散,随手就把那个脑筋不太正常的小姑娘拽了起来:“你乳母的家人找到了,你跟我去见一见吧!”
阮青枝脸上调皮的笑意瞬间烟消云散。
夜寒攥紧她的手,神色恢复了郑重:“起先是上京来的人最先查到了消息,咱们的探子发现以后下手除掉了对方。现在你乳母的家人已被重新安置在妥善之处,你什么时候想见他们都可以。”
“那就现在吧,”阮青枝抽回手坐到了妆台前,“唤携云进来帮我梳妆。”
夜寒自然不反对。只是在阮青枝梳妆的时候,他不知怎的一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镜子里看着阮青枝的脸,眼睛眨也不眨。
阮青枝心里有疑惑,却不多问。直到出门坐上马车,夜寒才忍不住开口道:“都是陈年旧事了,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啊,”阮青枝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有什么好难过的?”
夜寒一时哑然,过了好一会子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倒忘了这小姑娘最是冷心冷肺的。没见过面的母亲、没见过面的哥哥以及谢世多年的乳母,搁在旁人那儿随便提起一个就够哭好些日子的,在她这儿却恐怕连一滴眼泪也赚不到。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冷情的人啊?夜寒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敢多问,只好自己在心里发愁。
一路愁到了目的地,夜寒突然发现自己多虑了。
马车在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了下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从门内向外探了探头,问了声:“找谁的?”
阮青枝掀帘子一看,眼泪瞬间决堤。
夜寒顿时闹了个手忙脚乱,一边拿帕子递给她,一边摆手吩咐那小姑娘走开,一边还在犹豫要不要让车夫直接返程算了。
幸亏阮青枝立刻就平静了下来。
没等夜寒回过神,她已将帕子一扔,跳下马车迎着那个小姑娘就奔了过去:“你是春妮姐姐吗?”
小姑娘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着她:“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阮青枝迟疑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院内已有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走了出来:“你们是……上京来的?”
“是,”夜寒沉声道,“上京阮家的,有事请教。”
男人一惊,忙道快请。
于是四人一路进门,那男人边走边问道:“二位是阮家大小姐的人吧?昨夜我们家遭贼,多亏了你们来得及时。”
阮青枝转头看向夜寒,后者便向她解释道:“这一次阮碧筠没打算审问,想直接灭口。昨夜林大伯他们一家人受了不小的惊吓,幸亏咱们的人动作还不算慢。”
阮青枝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
那汉子林大伯憨厚地道:“这点儿惊吓倒也算不得什么。要说惊吓,我们六年前就已经受过了。”
一边说着,四人进屋坐下,林大伯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您看,我们这儿还没收拾出来……”
夜寒摆摆手表示无妨,扶着阮青枝一起坐了下来。
一个伶俐的小丫头送上茶来,阮青枝才知这家人的日子过得居然很不错。
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可拐弯抹角的,因此一开口就直说了来意:“我想知道十四年前的事,林大伯您方不方便告诉我?”
林大伯脸色微变,迟疑了一下之后又露出了憨憨的笑容:“姑娘说的是春妮她娘去阮家做乳母的事?那时候我家是穷,揭不开锅,所以才狠心让她出门去赚点儿吃喝,这也没什么可说的。”
阮青枝摇摇头,斟酌了一下词句,起身重新见礼:“奶公,我是阮家长女青枝,就是吃您家林大娘的奶长大的那个。”
“哎哟,大小姐!”林大伯大吃一惊忙起身行礼,又要喊春妮过来磕头。
阮青枝忙伸手拦住,让夜寒按着他坐下了,之后黯然叹道:“六年前出事的时候我还小,相府的事也轮不到我过问,所以一直不曾向林大伯和春妮姐姐当面赔罪……”
“大小姐您千万别这么说!”林大伯紧张得又站了起来,“这件事可怨不得您!不瞒您说,我们家当年是真穷得吃不上饭的,要不是阮家给了一大笔钱让我们安家落户,我和两个孩子早就饿死了,哪有如今这样有屋有炕吃穿不愁还有丫鬟伺候的好日子!虽说春妮她娘……走得苦了点,好歹也算是过了八年好日子,我们家对您只有感激的。”
阮青枝黯然道:“可惜,林大娘跟着我,并没有过什么好日子。”
林大伯闻言神色顿时黯淡,堂中气氛立刻又有些压抑。
还是林春妮叹道:“原来你就是那位阮家小姐。我娘活着的时候总说你好。”
阮青枝抬头看着她,笑道:“巧了,林大娘也常跟我说她女儿如何如何好,我今儿才算是见着了!”
林大伯笑了一笑,扯袖子擦了擦眼角:“大小姐想问什么事?”
阮青枝略一迟疑,咬牙道:“我想问,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我那个孪生兄弟是否还在人世?十四年前阮家的那处外宅里,到底藏了多少污秽……你们知道多少,我都想听。”
林大伯的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
阮青枝看着他,神色诚挚,心里却没有什么底气。
沉默地对坐许久之后,林大伯摆手撵走了春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十四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大小姐何必要知道!”
阮青枝苦笑:“不是我要知道,而是别人怕我知道。林大伯,今日您把那些秘密告诉我,您也就安全了。您一日不说,我妹妹就一日不会放过您。”
“灭口吗?”林大伯也回应以苦笑。
阮青枝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而且那些事对我而言也不是陈芝麻烂谷子。我和我的外祖母都想知道真相。”
林大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闷闷地想了好一会子,抬手在脸上搓了一把,叹口气道:“大小姐已经知道您有个孪生哥哥了?”
阮青枝答了声是,又补充道:“前天才听说。”
林大伯闻言又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桌角上的烟杆,之后又缩回了手,咬牙道:“大小姐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别的事恐怕也已经知道个大概了。您今天要来问的,是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吧?”
阮青枝点头承认:“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更知道那件事关系到人命。林大娘不是个多嘴的人,但那么大的事,我猜她多半会跟您提一提。”
“是,”林大伯也没有绕弯子,“她确实提过一些。是真是假我也不懂,过去这么些年了,我也不知道记得准不准。我就随口说,大小姐您也就随便听听吧。”
阮青枝心事重重地应承着,之后就听他说道:
“那时候阮家还不是相府,也没说是个什么官,只说是大户人家的夫人要找两个奶娘。我们家里没饭吃,春妮她娘瞒着我就去了。”
“春妮娘说,她才进去的时候觉着那家人还不错。老爷人好,夫人虽说刻薄了些,倒也不是什么大恶。”
“后来又觉得不对。那天夫人还没生,她看见府里又请了大夫,就想过去问问有没有什么忌讳之类的,没想到正撞上夫人跟身边的丫头商量事,说是把她要生孩子的消息传给什么人去。”
“一开始春妮娘还不懂,当天晚上就听说府里的大夫人来了。那时候她才知道,原先的‘夫人’是老爷在外头偷养的野女人,后来闯进来的这个才是明媒正娶的,也大着肚子快生了。”
“那天晚上听说吵得很凶,老爷从外头赶回来打了正房夫人,夫人摔到门槛上,当时就见红了。大夫说孩子不足月,怕不好生。前前后后找了好几个产婆伺候,人家都不肯来,最后还是让那个野夫人备下的产婆过去帮的忙。”
“后来不知怎么的,说是那边也要生了,两边都忙乱着,那老爷就不肯到正房夫人这边来,只守着他外头那个。”
“正房夫人先是生下了一个男孩子,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就交给了一个婆子抱出去了,之后春妮娘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孩子,她也不敢问。”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又生了第二个,是个姑娘。那位夫人这时候已经快不行了,身边丫头婆子一个也没有,产婆和大夫也都跑到另一边去了。夫人喊人也喊不来,显见得就是那个老爷故意要让她死了。”
“夫人往屋子里看了一圈,看见春妮娘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她就招了招手把春妮娘叫过去,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来,还有身上带的玉牌、簪子、荷包什么东西统统都给了春妮娘,说是这些东西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了,她不求别的,就求把那个小闺女养活了就行。”
他说得磕磕巴巴的,语速偏又很快,听得人耳朵里铮铮地响。
阮青枝憋着一口气不敢插话,一直听到这儿才把那口气吐了出来,忽然就觉得心里有点酸。
林大伯自己也停下来擦了擦眼角,之后又接着说道:
“春妮娘不懂那些大户人家的事,就觉得孩子怎么着也是条命。看着夫人咽了气,她就抱着那个女孩子去见了老爷,旁的什么也没提,只说夫人留下一个姑娘就走了。”
“那个老爷一滴眼泪也没掉,看也没看孩子一眼,就说放下吧。春妮娘不肯啊,就说小孩子怕冷要放在怀里捂着,老爷也没管。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那个外室夫人也生了,对外头就说是生了两个女孩子。春妮娘听着那句话才算松了口气,知道孩子的命保下来了。”
“后来外头那个野夫人被接回大宅子里扶正了身份,后头还是三天两头出事。春妮娘过了好些日子才知道那女人还没死心,还是想方设法要弄死那个孩子。所以后头这些年啊,那孩子……大小姐你,能活着真是不容易!”
阮青枝擦泪叹道:“那样都能把我养活,林大娘才真是不容易。”
两人相对垂泪许久,林大伯尴尬地咳了两声,又摸了一把烟杆,又放下了。
夜寒忽然问道:“林大娘说那个男孩子被送走了?可是栾老夫人说她看见过死掉的男婴,您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大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没听说”,之后又补充道:“春妮娘就只说那个男孩子被婆子抱走了,没说旁的。”
夜寒看着阮青枝,问:“你怎么想?”
阮青枝默然良久,往他肩膀上靠了靠,咬牙道:“我希望阮文忠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把自己的亲儿子掐死给他丈母娘看。”
林大伯忙道:“也可能老爷不知道生了儿子,他只是不想让岳家知道大小姐是正房夫人生的,所以从别处弄来个死孩子骗一骗?”
阮青枝细想了想,觉得也只有这个说法还能勉强说得过去。
但即便如此,一个纵容外室逼死正妻的男人,也已经足够该死了。
金氏当然也该死。她故意让下人传消息给栾玉娘,把人引到外宅争执吵闹致使栾玉娘受伤早产,用心不可谓不歹毒。
如今金氏已死,阮青枝要算这笔账,就只能找阮文忠了。
想到那个动不动就喊她“孽障”、要打要杀的父亲,阮青枝神色愈冷:“我原以为他是受了金氏的蒙蔽,如今看来……”
“青枝,”夜寒看她脸色阴沉得吓人,不禁担忧:“你先别忙着生气伤心,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打听你那个哥哥的消息。”
阮青枝没有抬头,两只手攥得发颤:“那么久了,又没有线索,怎么打听?” 九世凤命